文_马丽华
查古村离拉萨市区不算远,直线距离不过六七公里,但隔了一条拉萨河,若从城东南的拉萨大桥绕道而行,却足有20公里的行程。那一年,查古村热热闹闹的春耕仪式吸引了我们,此后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多次往返于这条山道去山村,拍下了一年四季田野上举行的古老的仪式。那部电视纪录片的片名为《查古村的日子》,同时我还把它写进了《灵魂像风》的第一章《查古村的岁时祭祀》。虽然我们眼见有关土地崇拜的一系列传统庆典在当代社会中的流变和消逝,但仍被淳朴温馨的乡村生活深深地感动着。8年过去了,我终于再次走向这个小山村,去和这个村庄的新朋旧友们一道欢度西藏乡村最盛大的节日——藏历铁龙年新年。
藏历12月29日晚间的“驱鬼”仪式,为藏历新年拉开了序幕。雪域高原有关天、地、水三界神灵以及鬼蜮的信仰与禁忌由来已久,远远早于藏传佛教的历史,几乎与人类的精神生活一样古老,并且绵延不绝地流传至今,虽然在今天只有象征的意义了。所以,“驱鬼”仪式一点儿也不恐怖,相反地却充满了游戏意味和欢快气氛。晚饭前,家家户户就用麦秸绑成“十”字形,置于盆、筐、纸箱等容器上,里面放着烧焦成炭的牛粪,那也许就是“鬼”的象征吧。在房东次丹多吉家,全家每人手持糌粑团,依次在额头、衣襟各处碰一碰,擦一擦,然后扔进容器中,象征着除去旧岁的晦气、疾病等不吉利和不洁。主人次丹多吉走进牛圈,照样在牛身上搓上一搓。据说,这样做可以使家畜在新的一年里不会生病。
主人的姐姐尼尼舀来一勺刚刚煮好的面汤——古突,说是喂饱了“鬼”好使它上路。然后由全家人护送到路口,点燃十字草把。附近的3户人家也加入了送鬼的行列。
火堆燃烧起来了,鞭炮鸣放起来了。大家依次跃过火堆,这同样是一种祛除不洁的净身洗礼。
当火光熄灭时,送鬼仪式就算结束。不过在返家的路上不能回头,以免把刚送走的“鬼”重新引回家里来。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全家围坐在厨房里喝“古突”,这可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场面。掌勺的女主人加洛为大家盛上“古突”,“古突”是添加了肉块、奶渣、萝卜等9种食物的面疙瘩汤。有意思的是,其中大一些的面团里事先包裹了酥油、羊毛、木棍、黑炭、辣椒、石头等物,以碗中不同的物品来暗示食之者或性格好,或心肠黑;若羊毛绳的方向是向里拧的,说明会敛财聚富,反之则是个败家子。因此,餐桌上不时发出戏谑的哄笑声。不过也未必准确,我的面团里是几粒做过酒的青稞粒,大家齐声说我是“酒鬼”,可我哪里会喝酒呢!
在外地工作的查古村人也都赶回来过年了。我们的房东家一下子增添了好几口人,他们是主人次丹多吉的弟弟、柳梧乡副乡长土登、主人在拉萨打工的18岁的儿子丹增朗赛,以及他姐姐尼尼在堆龙德庆县城工作的二儿子次丹贡觉,还有主人13岁的外甥女德曲(本是在拉萨上学的小学生,也图新鲜到乡下过年来了)。
大年三十是准备新年的最后一天,查古村家家赶制切玛——五谷斗,要做酥油花,要做供奉神佛的供品“多玛”,要摆上羊头、青稞苗,还要在厨房的墙壁上画满八宝吉祥图案。这一切都是对于新的一年里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祈愿与祝福,反映了农业社会从古至今的理想。
大年三十的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这可是查古村的新气象。查古村虽然距离拉萨很近,但由于山岭的阻隔,查古村人一直看不上电视。村里的年轻人只好每晚步行几公里,去拉萨河边的柳梧乡政府看藏语译制片《西游记》。直到半年前,拉萨市政府才在村里建起了转播设备,不过只能收看一个西藏电视台的藏语频道。最近,正在播放藏语译制片《封神演义》,村里人都熟悉了“姜子牙”这个历史传说人物。
藏历新年这一天的日程有很多。首先是凌晨4点钟就喝一种用青稞酒和奶渣熬制的粥,名叫“光典”;当启明星升起在东方山顶时,全村的人都要出门打水。据说谁先抢到第一桶水,谁的桶中将盛满象征着吉祥的“央”;当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再喝一种加了干牛肉的青稞麦片粥,名叫“朱杜”。接下来,女主人会端来,五谷斗,让我们先敬“切玛”。
初一早晨,所有的人都穿上了节日盛装。尼尼的大儿子索朗平时穿汉装,一换上新藏装,他家的狗居然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了,冲着他狂吠不止。
尼尼家还有一个小插曲:家中出走了20多天的鸽子在新年的清晨飞回来了。尼尼家原来喂养着两只鸽子,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只猫头鹰袭击了它们,吃掉了一只。失去了伴侣的另一只鸽子飞离了这个伤心之地,现在终于回来,虽然形单影只。
早饭后,亲友邻居间的相互拜年活动掀起了节日的一个小高潮。身为副乡长的土登身穿藏装,头戴金花帽,带领着哥哥次丹多吉和姐姐尼尼两家的年轻人,手捧切玛,提着酒壶,挨家挨户拜年。每到一家,先敬切玛,高声祝福“扎西德勒”。然后接过主人递来的青稞酒,按照规矩3口喝一杯。大家围坐在一起,饮酒、喝茶,互祝吉祥。然后,这一家的主人也端上切玛,提上酒壶,加入拜年的队伍,走向另一家。所以,拜年的队伍就像滚雪球一样越走越大。最后,大家欢聚在老人次仁平措家,唱歌跳舞,喝酒聊天。就是在这里,我们几位外来的客人都被灌醉了。
次仁平措想起了8年前我们来拍过他们春耕仪式上的歌舞,很感慨地说:“许多当年的老友都不在人世了,像尊珠旺姆、波旺堆,还有索朗多吉。”我问他:“那么春耕仪式上的歌舞还能继续吗?”他说:“我已经教会了儿子拉巴次仁,一些年轻人可以继承这一传统了。”
藏历新年初二这一天,一年一度的更换经幡仪式掀起了节日的又一个高潮。在灿烂的阳光下,家家户户点燃了房顶上的桑炉,在袅袅升起的桑烟中,把早已准备好的经幡扛上房顶,换下褪了色的旧经幡。鲜艳夺目的五色经幡摇曳在蓝天白云下,完成了新年弃旧图新、辞旧迎新的最后一个项目。那经幡的5种颜色,自上而下依次象征:蓝天、白云、红火、绿水和黄土。那是人类生存环境的基本要素,是乡村生活从古至今最为亲近的自然风物。正是在大自然的庇护下,在年复一年的节日庆典里,在与自然的交流对话中,乡村的日子显得源远流长,百姓的生活稳定而安详。
次丹多吉的房顶上,电视天线与五色经幡并立在一起,既展示着传统,也体现着现代。俯瞰全村,我发现不过几年的时间里,查古村家家都盖起了新房。次丹多吉的家扩建了,尼尼家有了新居,查古村明显地富裕起来了。询问其故,大家说,是因为多种经营搞活了经济。例如次丹多吉家,除种植21亩地的青稞和小麦外,还种了200棵柳树和杨树,现在已经受益;60株桃树,上一年就收入了3000元;土豆每年可以卖2000元;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搞运输,一年可收入5000元。尤其是发展了养殖业,家中喂养了3头猪、18只鸡,还有29只绵羊,60多只山羊;除了黄牛和犏牛,最近的4年里第一次喂养了25头牦牛,以前的酥油和肉类全靠购买和用农产品去交换,现在自给有余。次丹多吉曾经卖过7头牦牛,按每头平均1500元计算,已有上万元收入。大家说,发展农区畜牧业是一条致富之路。
8年前,我曾描述过查古村的年轻人向往城市的一面,现在这一现象仍然存在,是因为有了选择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仍然有大量热爱并安心农牧业的年轻人。次丹多吉的大儿子丹增朗赛初中毕业后,到拉萨做工去了;14岁的二儿子丹增洛桑虽然正在上学,但从小就表现出热爱农活、热爱家畜的天性,看来是次丹多吉的继承人无疑;尼尼的三儿子丹琼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内地的西藏中学,就放弃了学业,专门负责两家的放牛工作。他平时沉默寡言,但那双眼睛是专与牦牛对话的。年三十那天,他翻越了3座大山,到达孜县境内寻找自家走失了4个多月的牦牛。但是当地人告诉他说,那头牛已成“游击队员”:白天藏在深山,夜晚下山偷吃麦苗。丹琼空手而归。初二那天下午,舅舅次丹多吉陪他搭上我们的车,再到达孜县找牛。两天后有消息传到拉萨,说那头牛已找到并被赶回了家。这也算是查古村藏历新年的一个小插曲吧。
从前,我对于藏历新年的繁琐程序和其象征意义早已耳熟能详,只有这一次,是作为乡村的一员参与其中,倍感亲切地在节日的大舞台上走了一个过场,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既是欣赏者,也是体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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