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大学资源与安全工程学院 高级实验师 邓义芳)
寒凉的十月,岳麓山头经霜的枫叶渐次红了。望着满山的红叶,忆起我的老师。
(一)初识
1989年9月,我刚从学校毕业,走向中南矿冶学院这一新的工作岗位。新学年伊始,历经春夏之交动荡考验的莘莘学子,怀着些许忐忑返回学校。学潮的高烧已退,校园似乎又重返宁静。依照往例,学期初学校仍安排有历时近一个月的政治学习活动。刚报到不久的我,身心仿佛还在不久前的动荡里摇晃,还没有从学生的青涩中走出,意识里还在反复定义着“我们学校”。我自然成了这次学习活动中的一员。学习程式一如既往,先是全校的总动员,然后是系里的专门动员,随后分组讨论,最后是学生们写出自述报告。
第一天的学习当然是全校动员了。学习场地选在中南工业大学那个被称为“风雨操场”的电影院。动员大会即将开始,人流渐渐稠密起来。喇叭里通知大家以系为单位按指定区域就座,我跟着人流慢慢地向我们系的指定位置靠近。远远地,在我们系指定区域右边的走道边,站着一个中年女老师,正摇着手招呼着一个个向她靠近的老师。我的目光从黑压压的头顶飘过,然后集中在那个女老师身上,站着的她身材并不太高……那脸形、那身段有点像我母亲。后来我才知道,她比我母亲年长5岁。
“小邓!”耳边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正专心搜寻着座位的我,并没有理会这一特色独具的、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声音,因为在这个新的地方,我并没有几个熟人。
“小邓,嗯,邓义芳,来,坐这边来,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着,我扭头看了看,那个女老师正微笑着看着我这边。
“快过去坐,林老师找你。”就这样,被林韵玲老师点将,我作为1986级采矿工程一个专业班级的学习代表,去与同龄的学生一同参与此次学习活动。
从那时起,那特有的声音,陪我度过了20多年。她陪伴我度过一生中最困难的也是最黄金的时光。
(二)四级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我的小孩走进大学的时候,在大学的第一学年就轻松考过了四级——这个由国家教育部主持的、衡量大学生英语水平的考试,我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小孩这样向我讲述他的经验之道:要早点过,免得在大学里英语水平慢慢退步了。而在20多年前的20世纪90年代,大学英语水平考试才刚刚开始在大学校园里推行。英语对学生而言几乎是一门全然陌生的语言,需要我们抖擞精神、全副武装去攻克,去跨越的,是横亘在学生们面前的刀山火海。经历10年的文革动荡之后,学生们进入大学后的英语基础普遍很低。所以,在我们校园里,全面提高英语四级的通过率对我们全体师生而言,无异于打一场“人民战争”,而这场“战争”从88级正式拉开序幕。
我留校任教后,时任采矿881班的班导师(在中南工业大学喜欢把班主任称为班导师),在林老师的领导下学习做学生工作。第一道任务便是与这场“战争”赤膊相见。在与采矿881班全体同学一起共同奋斗争取过四级的这场“战争”中,我扮演的是一个最基层的督促者的角色,负责的任务是督促学生每天按时起床早读,以及晚上按时就寝。
那个时候的我,同我的学生一样年轻。有一天,我特意早起,想在起床铃响之时准点出现在学生的寝室门口。我尽力睁开朦胧的双眼,打着一路的哈欠,在静谧的校园里急急地赶着。在薄薄的晨曦中,我远远看到了学生十舍的大门,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在橘黄的灯光底下拉得很长……“你们班××同学已经出来晨练了,××寝室提前亮灯起床了。要告诉同学们,也不要起得太早,睡眠和身体也很重要。”林老师轻轻地对我说。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林老师在宿舍门口站着可不是一会儿了。就是这样,林韵玲老师身体力行地督促着年轻的我和年轻的学生们一路前行。
(三)扫雪
20年前,当时的采矿楼南北都是通的。从铁路塘西侧走过学校汽车队北面长长的斜坡,经采矿楼北便可到达学校各系的办公楼和实验室。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建设新村和桃花新村的老师要送小孩进幼儿园的,走这条路是最近的;经采矿楼南除了可达两所学校外,这条路也曾是湖南教育学院师生进出左家垅的捷径。无论老少,汽车队北面这条并不长的斜坡路,却是个交通要道。
每年的元旦前后,是长沙最冷的时节。气温骤降之时,就会漫天飞扬地来一场雪,说不定还会维持几天冰冻。汽车队北面的这段斜坡,坡虽不很长也不太陡,却是十分地打滑,行走起来颇费一番功夫的。一年又一年,在冰天雪地里颤悠悠地走过那段被人铲过冰雪的小径上时,或者在办公室聊着天打发无聊时光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谈话:“今年有人做好事了,这么早就铲了雪”,或者“今年又有人做好事了”,“这条路也该修一修了”……这段短短的路,已成了人们在漫长冬日时光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一年,在持续了多天的冷雨之后,忽如一夜北风吹来了皑皑的白雪,把校园里铺上了一层洁白。看着这厚厚的雪,我却惦记汽车队北面那长长的斜坡:那个做好事的来了没啊?今年他(她)还会坚持吗?有这么早吗?要是没有来,怎么下得了坡去啊?我那要去给学生上课的妻子和要去幼儿园的儿子怎么过啊?
站在采矿楼南面高高的坡头上,刺骨的寒风拼命似地直往我裤管里钻,我冻僵的手吃力地拢着年幼的孩子。菩萨保佑,铁锹与混凝土路面间发出的“嚓、嚓”的摩擦声告诉我,那个做好事的人来了。在坡道的中央,一条无雪的小径在舞动着的铁锹之下慢慢地延伸,一个中年妇女正躬着腰艰难地铲着雪。红嘟嘟的脸、冻红的双手,还有她那呼出的一圈圈热气——那个多年的“好事者”林老师就要把路铲通了!
(四)挂饰
进入新世纪,走出低谷的我们生活慢慢好了起来,采矿楼前坪停下的小汽车也慢慢地多了起来。从高家坪到采矿楼,他们和她们还要开着车上下班——有车一族就是任性。而尊敬的林韵玲老师也走上了她的新岗位——学校老年大学的负责人,她退休了。
一个暖春的下午,燥热的太阳光透过采矿楼西头的窗户射进到采矿楼的走廊里,晶莹剔透的回潮水珠吸附在走廊的地板砖上,懒散地反射着太阳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五彩的太阳光芒,手里提着一串漂亮的小挂饰(如果能挂在小车的驾驶与副驾驶之间,定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敲着各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
“小邓,嗯,找你帮个忙。”林韵玲老师那个独具特色的声音响了起来:“学院有10多个老师都有车了吧,我为每台车都做了个小挂饰,你看漂亮不?”“你帮我联系一下,我好去送给每一位有车的老师。”“我们老了,退休了,对学院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做不得大事了,做点皮毛小事表达我对学院发展的关注,也表达对工作了一辈子的采矿学科的热爱。”“以后谁买了车你再告诉我,我再来送。”我当然乐意帮这个忙了,并满口答应。林老师开心地走了,脚步轻快。
送给我的那个挂饰,刚一到手就被办公室的一个同事强行“没收”了。到去年10月林老师不幸辞世的时候,她告诉我那个小挂饰还收藏着呢。
(五)告别
2014年的秋天,林韵玲老师又一次住进了湘雅医院,正向她生命的终点蹒跚而去。我听到她住院的消息时已经很迟了,到医院见到她的时候,她瘦了很多。一个把自己一生都交给了工作的“女汉子”,在一条新战线上顽强地与命运在搏斗。
我去得不是时候。刚刚躺下的林老师听说我来看她了,挣扎着坐了起来,鼻子里虽然插着氧气管,但还是大口地喘着粗气。
“小邓,嗯,这一次可能我真的不行了。”她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说着,思路还相当清晰。
“学院与学科,是学院每一位老师、每一位学生的大本营,如果把学生和老师比作是毛的话,学院和学科就是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在职的老师是皮之毛,在校的学生是皮之毛,退休的老师、毕业的学生也是学院和学科这张皮上的毛……”
“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学院与学科的发展做点事,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事。做了就不要计较人家看没看见,也不要企图有所回报。”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现在就在争这口气!也希望学院的老师们都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去争口气,把学院和学科建设到一个更高的高度。”
我的心在隐隐沥血,我的泪在往肚里淌。一个临终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依然还关注着学院的大事,人才培养的大计。作为后人,还有何颜去计较那些身外之物。
当我准备再次到湘雅医院去的时候,上午就接到了一个为林老师安排后事的电话,转述了林老师对后事安排的意见——“一切从简”,“不许收礼”等等。一天之后噩耗传来,一颗平凡而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在这样一名共产党人面前,我最后能为她做的,就是仔细回忆其一生,在泪水中凝聚成那几千字的生平介绍。
岳麓山的红枫叶从挺拔的枫树上渐次地飘落,一片一片,她终于亲吻上了芳香的泥土。一场春雨过后,她也成了护花的泥土。然而,枫树却又粗了一个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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