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顺气”

七月的白杨镇，到处飘荡着“顺气”的香味，墙角、阳台、打谷场上，大大小小的泥钵、陶钵、瓷钵甚或白铁脸盆，都装着“顺气”，在阳光的照耀下化腐朽为神奇，香气四溢，甜香、酸香、咸香，随风流转……

吾乡人谓晒豆酱为晒“顺气”，必于每年梅雨时节，晒制各种豆酱，尤以蚕豆酱为佳，味道最为鲜美。

晒制蚕豆顺气，需选用上好蚕豆，用水浸泡，发胀后剥蚕豆米，煮熟，捣碎，分小块铺放到预撒了一层淀粉的大簸箕里，再撒上一层淀粉，然后盖上茅草或黄荆条，任其霉变。霉斑一般有黑、白、黄三色，以黄色为佳。生了黑霉，是豆米煮得太渍，水分过多，生了白霉或无霉，则是豆米未熟透，水分也不足。

雨季一过，霉也生得差不多了，便可以晒了。加上水，添上盐，佐以骄阳，这些霉变的粉疙瘩，就开始化腐朽为神奇。酱香飘出来时，晒顺气的人才终于松一口气，脸上也有了欣慰的笑容。有了酱香，不仅表明晒顺气的人手艺不错，也预示着此后的日子会很顺。

闻着酱香，便知道酱的味道如何，香气中带一丝酸，是晒制时不小心淋了生雨，香气中带一丝咸，是盐放多了，表明晒的人还是个生手，或一时走了手。唯有那甜蜜蜜的香气，能勾起乡人的无限深情，闻着香气，似乎那酱的鲜美味道，已在舌尖打了几次转。

在七八月里的四面酱香中，乡人的鼻子并未失灵，反而更灵巧了。甜蜜的酱香总无处藏匿，不仅被邻人发现，就是路人，也会为风中那一缕暗暗涌动的甜香驻足，他们会嗅着香气，去看墙跟或晒场上那一溜晒顺气的钵子，到底是哪一钵晒得这么好，这么撩人。

有的路人，闻了其香，察了其色，却还不过瘾，非要品其味道，偷尝一口，偷一点别人的“顺气”。这是因爱而偷。

也有因无而偷的，有的人家，没有晒顺气，或是没有会晒顺气的人，便趁夜色，去别家的酱钵里，每个钵子里偷几勺，晒得好的酱再多偷几勺，满一瓶为止。这是冲着酱去的。

还有因恨而偷的，有的乡人结了对头，心里有怨恨，便把对头家晒的顺气连钵子都偷了。这是冲着人去的。

被偷了酱钵子的人家，不免感到晦气，常常少不了一场乡骂。骂的人想到晒制顺气的辛劳，想到接下来要过一年没有顺气的日子，便越想越懊恼，愈想愈伤心，最后愤怒的乡骂变成了自己一抹伤心的泪水。

一场乡骂中，有的偷酱人沉不住气，出来应了声，等于承认自己偷了酱，成了乡人的笑柄。也有的偷酱人，闷着不做声，但听着别人的哭骂，感觉偷人家的酱钵子是有点过分，隔夜又趁黑还了回去。被偷人家见酱钵子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乃破啼为笑。甚至有冤家对头，因偷酱还酱而化干戈为玉帛。如此这般的生活悲喜剧，都源于一钵酱。

更日常的生活，吾乡人也离不了酱。乡人清苦，日常饮食，少有大鱼大肉，总要以酱调味，甚或直接用酱泡菜，做菜，下饭。漫长的白昼劳作，肚子饿了，以开水泡白饭充饥，这时一点蚕豆酱便是无上美味，一大海碗寡淡的开水泡饭，就这样顺顺溜溜进了肚子——一年的清贫，也就这样顺气地打发了。

因为离不开酱，乡人日子过得不顺时，感叹“生活是一钵子酱”，而年长者会纠正，“酱？什么酱？是顺气！过日子就是吃一钵子顺气，日子天天过，顺气年年晒！”

于是每年夏天，白杨镇的老人们、主妇们，都在晒着酱，晒着顺气，香飘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