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短工小传

白杨镇人这样议论老根宝，说哎呀，老根宝去年一年老得多了，头发说白就白，腰也说佝就佝了，岁月不饶人。也难怪，他那么大年纪了，今年六十有六了吧？去年还打牛短工，带了多少田？四十多亩？那个老头子，要钱不要命。今年还带不带？不带啦？那怎么办？那我还得重找一个牛短工。

所谓牛短工，是指带着自家的耕牛在春耕、双抢和秋播时为别家耕田犁地的人，按面积收费，算是在家门口打零工。这也是近年才出现的行业。白杨镇的田地块小，没法机械化，耕地还靠牛拉木犁。以前白杨镇农家都一户一头或几户共一头牛。后来壮年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会犁田的人都出门了，养耕牛又一年三百六十日都要操心，很多人家就不养牛，牛短工这一行也就出现了。

老根宝是白杨镇出了名的牛短工。在这一行，他年纪最长，入行时间最长，犁田耙地的手艺最好，对耕牛的情意也最深。他的“退役”，在白杨镇引起不小的波动，他的一些陈年老事也再次被人谈起。

人们会谈起五年前或八年前的根宝。那时他浑身是劲儿，每年都带一百亩田地。他一人养三头大水牛，每天都赶着牛到五里地外的河滩上放养。傍晚时他赶着三头健硕的水牛踩着暮色走在遍植高柳的河堤、穿过街心、转过巷口，那剪影早已成为白杨镇的一道风景。他晚归时哒哒的牛蹄声，也一度成为白杨镇人吃晚饭的闹钟和伴奏乐。若谁家晚饭迟了钟点，他家孩子会说，妈妈，怎么晚饭还没好？我都饿啦，老根宝都牵牛回来了，我一听见他的牛蹄子踩在石板路上的响声，我这肚子就更饿了。

春耕时老根宝不很忙，但也累得够呛。但那时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有时牛听他的话，走得快了，他站在犁后还能来一段犁田歌：太阳出来喽山岗红哎，一片金光照坡前哪；我扬起鞭儿赶着牛哟，犁的深来耙的匀，种子下地哎好哪收成哟……

双抢时老根宝最忙，八十多亩水田都要在短短几天内抢出来，是牛都得累趴下。因为夜以继日地干活，一头两头耕牛都受不了，所以根宝养三头牛，轮换着使。双抢时节根宝可吃香了，很多户主都抢着拉他，让他给自家的田先做出来，不然就落后了，耽误秧苗和人工。根宝从这家田里起来，泥脚都不洗，就又赶着牛到下一家的田里。有时忙了连午饭和晚饭都是主人家送到田边给他吃的。而有月亮的晚上，根宝会连夜赶进度，怕耽误了人家青苗的生长，而根宝自家的田只好留最后了。

双抢天又热，阳光毒辣，晒得天地万物热气蒸腾，水田里更熏蒸得厉害，可根宝中午根本不休息。但水牛怕热，不经晒，热很了就喘粗气，有些牛就直接滚到泥田里，任你怎么打它都不起来。犁田的人最怕这个，既伤了牛的身，又气了人的心。根宝心疼他的牛，牛一喘得厉害了他就换一头过来，继续犁田打耙。

有些户主怕根宝这老家伙被热晕在水田里，就买了水果罐头、西瓜、黄瓜、西红柿之类送到田边给他解渴，可老家伙自己吃得少，大部分都分给他的牛了。并对人家说，这三头畜生跟着我吃了亏了，让他们也尝尝味道。

人们那时就对根宝说，你年纪也不轻了，像你这样做牛短工也做不了几年，身体要紧，少带几亩田饿不死你，这么拼命会减寿的，没有你地球照样转，没有你这牛短工还有别人，真没人就都在田里种树、种菜算啦。

而这时根宝总笑着摇头，说没办法啊，每年这么多人家，推都推不掉，那些年轻后生们都跑外面去了，我这犁田的好把势，怕是没人肯学了……

去年冬天，老根宝将自己的三头耕牛都变卖了，那三头牛也像老根宝一样，似乎是一年间就现出了龙钟老态。而根宝一个正月都在院墙根下晒太阳，眼睛不时朝向已经空了的拴牛桩发呆，他是在怀念他的老朋友呢？还是在怀想着自己在春天的田野里健步如飞的身影呢？人们都说，老根宝是真的老啦。如今春耕在即，白杨镇人在谈论着老根宝的迟暮与“退役”，同时也在谋算着自家的牛短工还会“服役”多久，将来又到哪里去找新的牛短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