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这么多园林,让我感觉最可亲的却还是曲园。我第一次到苏州,看的第一座园子就是曲园,因为它门票便宜,一块五毛钱,若喝一杯茶,则连门票都免了。
那是一个五月的黄昏,正是江南花木繁盛的季节,而进得曲园,却发现此中竟有些凋落的痕迹,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州园林?和皖南一些大户人家的院子,殊少分别。
那时游人稀少,我一人坐在“春在堂”前的石桌旁边,陷入了沉思。夕阳从西面斜斜地映照过来,照进春在堂前的那一进被开辟为茶馆的房屋,一片梧桐叶在夕照中慢慢旋落,一时间特别安静。
茶馆里茶杯和杯盖轻轻碰触的声音,老人们絮絮叨叨闲话的声音,形成一种喧闹的气氛。望着他们的热闹,我回想起年幼时去小外婆家,小外婆给一只搪瓷缸让我喝水,我说我不要这个,我要茶杯,小外婆就说了一句,乖乖,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小茶客!
不知为什么在曲园的那个黄昏,我会想起小外婆和她的“小茶客”,或许只为那茶杯与杯盖碰触的声音?当我再抬眼打量,觉得这是一座仍然活着的园林,觉得这里一切都很家常,有点自家老屋的感觉。
据说当初得友人资助,俞樾才造得此园。他的想法是“且住为佳,何必园林穷胜事;集思广益,岂惟风月助清谈”。也许正是这一颗多少包含了一些无可奈何的平常心,才使曲园毫无显贵之气,瘦雅如平常人家。
日后游览拙政园、留园、网狮园等,不论其多么精致幽雅,有多少风雅香艳的故事,有多少文化内涵,始终觉得离我太远。太美丽的风景和太香艳的故事,我等只能隔岸观赏,而所谓文化,也只剩下亭台楼阁的摆设和花木葱茏供人游玩,拍几张照片。只有曲园里那位拄着细瘦竹杖的曲园叟,似一位可以亲近的长者,打量着苏州城的变迁,打量着喝茶的茶客与我这位少不更事的造访者。
也许我每次去看曲园,只是找个借口去看园子的主人吧。
小竹里馆是当年俞樾读书的地方,现在成了一间陈列馆。馆正中,摆着一幅主人的大画像。两侧墙面,悬挂着八幅俞樾生平事迹图:山川毓秀图描绘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喜得贵子,即是园主的出生,书香家传图描绘的是少年园主在母亲的陪伴指点下发奋读书,青年仕途图描绘的是园主少年得志,移寓吴门(图)则因仕途受挫,潜心著述图描绘的是挑灯夜著,门秀三千图是讲学情景,墨香神州图与朴学大师图都是述其成就与影响……每次我都要在这八幅图面前伫立良久,因为这八幅图讲述了园主一生的命运遭际与浮沉得失。
春在堂里曾国藩手书“春在堂”三字的匾额仍高高悬挂在那里。园主的“花落春仍在”一句深得曾国藩的赏识,谓“他日所至,未可量也”,园主由是得入翰林。但园主的仕途并不顺利,罢职时年仅三十七岁。
《春在堂随笔》中,园主对这一段有详细记述,对曾国藩的知遇之恩,作者谓“追念微名所自,每饭不敢忘也”,并谓“然余竟沦弃终身,负吾师期望,良可愧矣。湘乡出入将相,手定东南,勋业之盛,一时无两。尤善相士,其所识拔者,名臣名将,指不胜屈。独余无状,累吾师知人之名。”
古文人原都梦想着可以出仕,俞樾也是一样,纵使成为一代大师,对于仕途不顺,他还是耿耿于怀。但自古名士,仕途坦荡的并不多,如园主之退而著述且成一代大师者,更是寥若晨星,也许此之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去了一个仕途坦荡的俞樾,却多了一位瘦雅可亲的曲园叟。
设若他不是仕途不顺而移寓吴门,而是告老还乡才归隐姑苏,那么如今留下的可能就不是这一座瘦朴家常的曲园,而是另一座极为工巧精致的大园子。
俞平伯乃俞樾曾孙,从小生活在曲园,深得老人钟爱。据说俞樾常在春在堂为曾孙授课,总要求他在所读的书上盖上一枚“拼命著书”的印章。日后俞平伯也以文字寄名立身,不知受益于其曾祖几何。
春在堂后面有一处花园,很小。花园的东廊有一株两百多岁的紫薇,根部和树干都已中空,只有一些树皮,维系着树的生命,使老树依然生花;西廊有一副喻世警言的碑刻:“惜时惜衣,不但惜财尤惜福;求名求利,只须求己莫求人。”
看着那紫薇与碑刻,想着园主的一生,他的那句“花落春仍在”,便更意味深长。看曲园,看的不是山水形胜,不是风霜雨雪四时之景不同;看曲园,看的是一个人的一生,看的是一座园子和一个人的故事。
斯人已逝,余响不绝。花落,春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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