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爱好,就是猜测陌生人的职业,所以那晚,上海开往安庆的火车上,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他们,一对风格怪异的情侣。
男人身量中等,不像读书人,不像有钱人,胳膊上肌肉饱满,没有太阳灼晒的痕迹,不像靠力气吃饭的人。左腕靠近拇指处,有三条鼓鼓凸凸的暗红色伤疤,拆线后的针缝如蜈蚣的细脚,不像工伤。从我上车,直到车到终点,他都坐得端正,没有翘过腿,头也不曾往座位上靠,除与人交谈或偶尔闭目养神,他始终目视前方,就连喝啤酒,眼睛也只在开酒时略略一低——女人说,他不喝开水、饮料,一直以啤酒解渴。
女人身材纤巧,像印象中的江南女子,趿着拖鞋走路,也有一种袅娜——她烟瘾很大,常离开座位去抽烟——面色苍白,拂晓时甚至呈青色,显苍老,从面容上看,或许比男人年长几岁。女人喜欢说话,语气豪爽,声音粗糙,毫不温柔,说话时能看到她青黑的牙,喜欢窝在座位里。
听他们(其实主要是女人)和周围人闲聊,知道了男人是安庆望江人,女人是上海南汇人。
女人说这次去望江看望婆婆,男人还不愿意去,她非要拉他一起去,男人还是前年大雪时回家的,去年夏天她一个人去了望江,婆婆特别高兴。
知道了我也是安庆人之后,女人说,安徽男人都大男子主义,在家从不洗衣、做饭、洗碗、拖地,认为这些都是堂客做的,不像上海男人,家务做得井井有条。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
有人问,那你怎么跟了个安徽男人呢?
女人说,当时年纪小,想找个有男人味的,也没想找个安徽男,不知怎么就撞上了。
周围人都笑,她的安徽男也笑,说你别什么都跟人说。
女人却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说当初也有很多人追她,身边人也给她介绍了几个,她都嫌不够男人味,没答应。后来就遇见了他,觉得这男人还不错,就走到了一起。没想到有一天,他竟动手打了她,还打了脸,从小到大,都没人动过她,她受不了这委屈,想和他对打,但知道不是他对手,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怕他,就跑回家跟父母哭诉,跑到朋友那里诉委屈,说被他打了。没想到父母、朋友都说,你不是要找有男人味的吗?现在找到了吧。别人这样一问,她忽然又觉得不委屈了,是啊,被打也是自找的,她认了,她这一辈子就认了这个安徽男。上海女边说边笑,最后靠到安徽男的胳膊上,说其实她老公还是心疼她的,就那一次动了手,之后凡事都依着她,说着上海女又拉着安徽男的胳膊,问他是不是这样。
安徽男先是笑,过了一会才说,我不记得了,记性没那么好。
上海女又去抽了根烟,回来时安徽男人说,看你满身烟味,还像不像个女人?
你当初追我时,不是还送香烟给我抽吗?还说我抽烟时特别有味道,有女人
味。怎么结婚过后,就开始说我只有烟味,没有女人味?莫非是以前的香烟里有女人味,现在的香烟里只有男人味、烟味,那女人味跑哪里去了?我看还是要在香烟里多找找。上海女马上说。
安徽男又笑了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上海女拿一罐啤酒给安徽男,说你就喝啤酒这点爱好了,我也就好抽口烟,我们这习惯,怕一辈子都改不了,都要多包涵点,你身上淡淡的啤酒气味,就是你的男人味,我身上淡淡的烟味,就是我的女人味,我们是天生一对。
安徽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胳膊搂住了上海女,用有伤疤的左手,轻轻梳弄女人凌乱的长发。
看着稍显怪异的小两口的恩爱,大家又都低调地笑了。接着讨论起男人味、女人味,从上海人到新疆人,从东北人到广东人,列举了各地男女的性格特征,也没能给男人味、女人味下个定义。最后只好说,男人味不一定就是烟味、酒味、雄强刚健的味,有的男人就以柔媚温雅迷人,比如张国荣;女人味也不一定就是胭脂味、香水味、阴柔纤软的味,有的女人就以晴柔爽朗胜出,比如叶童,各有各的味,各有各的好。中国男人顶刮刮,中国女人一枝花,五香对八角,麻辣鲜对王守义十三香,怎么配都行,关键要找到对味的。说到“对味”时,大家又将目光转向这一对情侣,看得女人满脸幸福,看得男人满面荣光。
不知不觉,天就蒙蒙亮了,大家也累了,各自休息。上海女面色发青,紧紧靠着安徽男的胳膊睡着了,似乎还有些冷,安徽男给她披了一件小外套。
待火车停站小两口都已下车,我还是没能猜出他们的职业。有一刻我甚至突发奇想,觉得男人或许是侠客、保镖,甚或是个杀手,女人或许是个历尽沧桑的流落江湖者,他们一定有不一般的故事。但当我看着健硕的安徽男一手拎着大行李箱,一手牵着小鸟依人的上海女,消失在清凉的晨风和滚滚人流中,我发觉了自己的多事和迂腐,管人家从事什么职业,人家不过是世上万千情侣中的普通一对而已,能走到一起,仅仅是因为对上了味道——从上海到安庆,一千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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