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年纪小

在长江北岸那座以黄梅戏著称的小城读师范时，我喜欢背着吉他，从8号码头乘一艘破旧的渡轮，到对岸寻找落花流水的江南。

8号码头离江城寺很近，等渡轮时，常见有人在江边放生。放生的乌龟、青蛙等，很快就被江水带走，各寻生路去了。而那些从笼子或蛇皮袋里放出的麻雀，却仓皇失措，漫天纷飞。似乎在犹豫该飞往人声喧闹、楼房林立的城市，还是茫茫江水对岸的大片柳林子和芦苇丛。片刻之后，大部分麻雀都朝南飞去。有的才离岸，便掉进了江水，宛如江面上浮动的一颗湿湿的黑色小豆，一眨眼便被浊浪吞没了。有的飞到了江心又掉落下来，似乎连挣扎都没有就直接沉到了江底。还有些受了伤，断了翅或腿，再也无法飞翔，只能望着江水，在江岸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被顽童抓走或被野猫吃掉。只有那些能飞越长江的麻雀，才最终求得生路。

有人放生，就有人出售。江边有贩卖麻雀的小市场，贩子多来自江南小镇。他们乘渡轮往返于两岸，清早带着满袋满笼麻雀而来，傍晚带着空袋空笼归家，有时也在渡轮上买些其他商贩卖剩的水果或蔬菜。

在江南小镇走得多了，就能遇见捕麻雀的人。

有一次，对着江水自弹自唱时，从柳林子里走出来两个小捕雀人，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走到我面前，带着几分腼腆，好奇地打量着我和我的吉他。

小男孩的笼子里有很多麻雀。

我问抓这么多麻雀做什么？

卖钱。他说。

能卖多少钱？

活的卖给人放生，三毛钱一只，死的卖给人做油炸麻雀，一毛钱一只，小男孩说，又凑过来问，这是不是吉他？你弹得真好，唱得也好，唱得我都不想抓麻雀想跟你学唱歌了。

真的？那以后我教你。我有一种被恭维的满足。

我听听就行。小男孩矜持起来，又说，我没吉他，也没时间学，有时间我都要捕鸟。

你捕鸟卖钱，有没有觉得这些小鸟很可怜？我问。

没有啊，我捕的都是活的，卖到对面去，就有人买了放生，一放了它们就会飞回来。小男孩说。

哥哥，你不经常讲小鸟很可怜，在人手心里发抖吗？你骗我的啊。小女孩问小男孩。

你话怎么这么多？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小男孩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显得很无辜。小男孩也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风从江上吹来，天上白云飞，地上大片的芦苇掀起层层绿浪，笼中麻雀的叫声似近又似远。想起来一首老歌，我就边弹边唱：童年在秋千上飘啊飘／总以为时间还早／唱起了熟悉的歌谣／想回到妈妈怀抱／可那个小女孩最心爱的玩具／到今天无处寻找……

唱完的时候，小男孩和小女孩已经围着草地坐了下来。小男孩从笼中拿出一只麻雀递给我，说送给你。

我轻轻地握着麻雀，它圆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一边叫，一边挣扎，我能感觉到它的颤抖和小小的心跳。

若它被卖往江北，是被做成油炸麻雀还是被人买去放生，放生的话它又是否足够幸运，能安然无恙地飞过长江？我这样想时，手一松，麻雀就“扑”的一声飞走了，消失在柳林深处。

我抱歉地朝男孩笑笑，说我手不牢，不好意思。

就是送给你放生的。这只麻雀运气好，不必过江了。不过它要是不离开这柳林子，说不定哪天还会被我抓住。小男孩笑着说。

嗯，我哥哥是村里最会抓鸟的，他抓的都是活的。林子里有些鸟我都认得了，它们被我哥哥抓过好几次，听人讲有的鸟特别精，晓得跟渡轮过江，跟人一样。小女孩说。

我很惊讶，问，那它们怎么不跑，等你哥哥来抓啊？

跑？它们不跑。它们跑了，还有别的鸟来啊。小女孩说。

你别听她胡扯，她讲这林子里的鸟她都认得你信不信？鸟被抓了第一回，第二回就很难抓了。况且抓鸟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哪能一只鸟被我抓好几回呢？鸟跟渡轮过江的也有，那是鸟雀受伤了，飞不过长江，只好落在渡轮上歇歇脚。讲麻雀跟人一样是她没搞清楚。江北人讲江南去卖麻雀的人就跟麻雀一样，麻雀卖去了再飞回来，人捉了再卖过去，在江上来来回回。小男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我笑了笑，小心地问他，你抓这么鸟，卖了钱做什么？

给她念书。男孩看了看小女孩。

那你家人呢？你自己不念书？

我妈身体不好，我爸是瓦匠，在江北做工，摔断了腿，我念书不好，打算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听讲初中没毕业不能出去，也不晓得是不是的。他看着江北那座城市的剪影说。

那你，多大了？

男孩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说，十三了，念初一，是不是看不出来？我个头小，学校里人都叫我矮子。

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我忽然心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又拿出一只麻雀，说送给你放生，你能不能把刚才那歌再唱一遍。

我握着那只同样惊惶、颤抖的麻雀，把它放回了男孩的笼中。我拨动了吉他的弦，感觉弦上飞出了无数的麻雀，我轻轻地唱道：童年的风铃在摇啊摇／这一种感觉真好／我靠在你肩上睡着了／花儿都开了……我们都有过相同的年纪当我们一起长大／背负着希望和小小悲哀走过了流水年华／多少次梦中回到花开成海的地方／让我再看一看你和我真正的理想……

此后，每次在渡轮上仰望那些飞越长江的麻雀，我都会想起这曲《记得当时年纪小》，而每次弹奏这曲《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的弦上都会飞出无数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