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毅
当晓雪先生将其诗集《茶花之歌》交给我,并嘱我为之写序时,我愣住了,一时间讲不出话来。我从未写过序,更别说是替一位德高望重、比我年长的人作序,这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所以我一时失语。然而我无法推辞,因为我知道这包含有一份重视和信任,它也是我该尽的一种责任。
认识晓雪先生已多年,但近年来交道愈多,我愈喜欢他的随和、平易、大度与包容。他曾身居高位,驰骋文坛,但却平易得没一点架子,亲善得如一个老大哥,与他打交道,常常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倡导和秉持的“助人为乐,与人为善,扬人之长,成人之美”,一经说出,就让我敬服,并想化为自己的座右铭,一种做人做事的准则,追随其后,岂不乐哉?
当我看到他年近八旬,依然骑辆旧单车满街跑,听他讲世事趣闻时准确,记忆清晰,看到他与我到太行山大峡谷旅游时攀山石爬陡坡过狭壁毫不吃力,看到他采风过后,一首一首诗随即飘出,我就惊叹他哪来那么好的身体,那么棒的记忆和永不衰竭的创造力?
一个人若是一棵树,这棵树能长多大?一个人若是一朵花,这朵花能开多久?一个人的才华究竟能绽放出什么光彩?这光彩能保持多久,能让多少人看见并享用?我突然就想到这一类相关问题,且充满好奇,觉得它太有价值,值得好好探究一番。
多年来关注文坛,我曾看到许多作家、诗人年纪稍大,才思衰退;高峰一过,便跌落得稀里哗啦。有的落伍改行,有的退隐江湖,有的惯性沿袭,仍写点不痛不痒的文字……但创作激情减退,大不如前的状况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尤其是写诗者年轻时大多意气飞扬,吞云吐雾,可激情喷溅不了几年,就悄声敛息改换门庭。作家中最典型的如马原,他曾是先锋作家中最骁勇的一员大将。早在35岁时,他便极为颓然地承认自己的创作“开始走下坡路”。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从明星地位落下来,变得无足轻重,他那数量有限的小说经常插在一些刊物目录最不起眼的角落”。他曾在多种场合表示自己创作乏力的痛苦之情,“最富创造力的人生阶段已经或正在与他道别”,“20年,我做了很多次尝试,最后我已经认命了,觉得自己真正有灵感的人生阶段已经过去了,可能我一辈子再也写不了小说了。”对于江郎才尽,不止马原会痛感害怕和绝望,任何人都会感到无可奈何,痛不欲生。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也有少数特殊者,愈老愈勇,愈老愈光彩焕发,所谓“大器晚成”、“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比如季羡林,耄耋之年,写出了许多清新优美让人称奇的散文,他年轻时也做不到。“中国汉语拼音之父”、百岁老人周有光,写出的文字圆熟劲达,纵横捭阖直刺时弊,被誉为公共知识分子。钱钟书夫人杨绛,七八十岁以后,声誉鹊起,文章越写越有味,越漂亮。要搞清此类现象不易,它需要长久的钻研和大量的资料。不过,看看我近旁的晓雪,也能找到部分答案。
一个人的作品,是他心灵的显影,人格的透视。通过其作品,去观看此人的心态,就能寻找到某种答案。诗集《茶花之歌》是以其中一组“献给2012年在楚雄举办的第27届国际茶花大会、国际茶花协会50周年暨第8届中国茶花博览会”的“茶花之歌”命名的,于此可知,诗人对此诗的重视。这组诗中的第一首“茶花颂”篇幅不长,仅两段:“鲜红浓艳胜过玫瑰,/却从来不带刺,/不会伤害任何人;/硕大富丽不逊牡丹,/却没有那么娇气,/开遍了千山万岭。//在大雄宝殿前,/显得有些庄严神圣;/在寻常百姓家,/却那么亲和平易。/她超凡出众的美,/属于神灵,也属于我和你。”诗写得简易平和,不奇不艳,但却很能透露出诗人的心向和心性,即诗人内心所想和看重赞美的品质。这所想所颂,不正透露出他自己的一种主张与追求,一种做人的原则和欣赏的品格。茶花本是云南最普通的一种花,睹花思浮,如何描绘,如何诉说,赋予它什么性格品质,完全由诗人随心所欲,自作裁决,因此客观物象就必然被对象化、拟人化,而成为诗人自己心性的某种折射。所以当我读到鲜红浓艳却从不带刺,“不会伤害任何人”,“那么亲和平易”,“属于你和我”时,一瞬间就仿佛感到晓雪似乎笑眯眯地来到了我身边,他指指点点,热情和善地向我介绍牛山茶王、连蕊茶花、醉红颜、童子面等多种茶花,带我置身花海美景,全身心都被花染红、熏醉了。
在《故乡组诗》中,当我读到:“你的苍山,/给了我坚韧的筋骨,/和挺拔的身材。/你的洱海,/给了我澎湃的激情,/和广阔的胸怀。/……你的歌、舞、历史、传说,/你的山、石、云、树,/你的风、花、雪、月,都是我的爱和灵感的源泉。……如今回到你的怀抱,/我已接近耄耋之年,/每一步都踩着欢唱的琴弦,每一眼都看到风光无限……”就感到这首诗中蕴有某种我想寻找的答案。一个人从最早的创作起步,到暮年的思想总结,故乡往往是他创作最直接的触媒,是他创作经久不衰的对象,也是鼓舞、激励、支撑他不竭创作的源泉。故乡是作家、诗人自然生命的摇篮,也是他们灵魂永久的栖息地。这一点,在晓雪先生身上,比当今的许多作家、诗人要突出得多。他的作品中赞美、怀念故乡的诗文数量很多,如咏唱故乡大理诗文选的《梦绕苍山洱海》,就将他书写故乡的大部分诗文集中作了展现,让人感觉诗人与故乡关系之密切,情感之深厚远超常人。因之诗人一直从中汲取素材、题材、灵感、营养和动力,一辈子几乎从未中断过对故乡的描绘、吟唱、怀念和赞美。一旦回到故乡的怀抱,“/每一步都踩着欢唱的琴弦,每一眼都看到风光无限”,因此,人就青春焕发,活力四射,朝气蓬勃,永远年轻,激情和诗思自然也会汩汩流淌,源源不绝。
《故乡组诗》中的《鸡足山》一诗,除对圣山的历史进行追溯回顾外,由于看见“一种全身翠绿的鸟儿,/用它美丽的红嘴在歌唱:/‘洗手烧香!洗手烧香!’/”就引发出诗人“这是鸡足山精灵的呼唤,/要你洗去手上的污浊,/荡涤尽心灵的肮脏,/以纯洁高尚的境界向金顶登攀。”鸡足山乃佛教圣地,无数人登临玩赏过,但何曾有人发出过这种呼吁,眼耳不灵敏、内心不善感,怎么可能听到精灵的呼唤?而且听到呼唤后,不是叫人去烧香拜佛,是叫人洗去手上的污浊,荡涤心灵的肮脏,“以纯洁高尚的境界向金顶登攀”,这诗思和境界就不同凡响,极高极美,让人景仰叹服。因为诗中传达的不是对某种宗教的信仰,不是对神灵的膜拜,而是扩及做人、处事、道德、伦理和一切身心领域,它的蕴含就变得无限丰富广阔。“向金顶登攀”这是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度的人都必然要奔赴的目标,它是世间每一个人必须努力奋斗,一辈子去做的事,但做这事的前提是“以纯洁高尚的境界”去做,而不是怀揣龌龊心思、卑鄙欲念、阴谋诡计去追名逐利,捞钱敛财。前者能引导人类走向永世的光明幸福,后者则会让人类陷入万劫不复的祸害灾难。我所以会读到这里突然就心有灵犀,产生震荡共鸣,一是认为这立意、诗境宏大美好,虽高可攀,值得大大提倡;二是觉得它让我再次触摸到了晓雪之所以用一生跋涉,一生追求,斗志不衰,愈老愈坚的深刻原因,那就是只要怀抱着“以纯洁高尚的境界向金顶登攀”的人,怎么可能心衰志废,止步不前,怎么可能叹老嗟卑,放弃奋进?有此境界的诗人、作家,不用说,他们已将萨特说的:“写作即存在”,“写作就是给诗神的绶带锦上添花,为后人树立榜样”,“唯一的希望和欲望是能写完我的书,确信我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刚好落在我著作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页上……”当做了自己的心愿和理想,孜孜不倦无休无止,让写作陪伴终生,便是他们的快乐幸福。
这样的总结、猜测对不对呢?我是颇为自信的。因为我在阅读诗集中《诗人剪影》的组诗中也得到过印证,晓雪在歌颂冯至时抄写:“我在深夜乞求/用迫切的声音/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在吟唱李广田时默默背诵:“日日夜夜/我都渴求着新的血液的更替”;“最羞于满身浮华/而空无所有!”屈原、陶渊明、李白、郭沫若、徐志摩、冯至、李广田等杰出诗人灿烂的诗篇、光辉的人品,为晓雪,为我们每一个从文者,树立了最崇高的榜样,也唱出了最美的心声,谁能不服膺他们所开创的业绩呢?将“奇思妙想化为朴实无华的诗句/你创造了中国诗歌最纯粹的美……至今还香在我们的心里”,这种境界,哪一个人又能不敬服和追随?见贤思齐,吟诗感化,所以,我相信晓雪写的文字与这种精神一脉相承,同时也相信自己的理解与猜测,大体不会错!
日出,日落,睁眼,闭眼,日子一天撵着一天,一天否定着另一天,时间这个怪物在塑造着万物,也在毁坏着万物,在成全着一切,也在抹杀着一切。每个人在面对时间时,显得多么的渺小与无奈。由于上述的原因,晓雪先生在其诗集《爱》中写过《我恨时间》的诗,内容相当明确:“我恨时间——/这无情的东西!/在我认识你以前,/它飞逝得太多太多;/在我们相聚的日子,/它又奔流得太快太快……”表述了对于时光无情,人生短暂,恨不能抓住时间,让其停止流淌的心情。他在《没有年轮的树》中又写过:“多么希望,/时间的河水倒流……/要不,让我变成/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远郁郁葱葱,/枝干挺拔,/永远青翠欲滴,生机勃勃……”此类诗作再明白不过地表达了诗人重视时间,珍惜生命,巴不得能生命不老,青春永驻。因此他决不会放下手中的笔,生命不息,写作不止,创作不断,为爱,为理想,为人生,为社会,为真善美,永远不倦地写下去。
2013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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