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兆斌
晓雪嘱我为其新著《茶花之歌》诗集作序,好在我七年前就有探索晓雪诗美的念头,就把此当作对晓雪诗美的一次探秘吧!因为说白了,新诗就是摒弃格律,用大白话写诗,写好了就是诗,写不好就是口水话,不是诗。要写好新诗,确实需要探寻诗美的秘密。晓雪是享誉文坛内外、有六十余年创作生涯的著名诗家,其不少优秀诗作无疑是藏有诗美秘密的富矿。
我们这一代人是伴随艾青、臧克家、贺敬之、郭小川、冯至、徐迟、李广田、晓雪等名家的诗作成长起来的。记得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我不到20岁),我从报刊上读到晓雪的第一首诗作,是他的《祝福歌》(《采花节》组诗之一)。诗中沸腾的生活气息、节日的喜庆氛围、澎湃的激情、朴素的诗风、歌舞咏叹短促复踏的乐感美和边疆青年对美好爱情的勇敢追求,曾一次次扣响我的心扉,让我激动不已!至今半个世纪几乎读了他的全部诗作,清新明丽的诗风和经久不绝的诗香,成了我学诗写诗的给养。今为其诗集作序自感担子不轻,因为在研习晓雪《茶花之歌》对其过去诗作的承传与发展的同时,总结晓雪全部诗作的诗美特点,绝非易事。
2007年5月,我应邀出席山东省作协和《当代文学》在济南大学举办的“第二届中国当代诗文创作年会”。会议的一次活动由出席会议的嘉宾、来自外地的某诗刊主编主持。一位与会的济南大学中文系学生提问:“现在诗歌刊物发表的一些诗作,实在读不懂,同学们称为‘不懂诗’,该怎么读?”某主编说:“一两遍读不懂,你就读三遍四遍。”学生说:“三四遍都读了,还是不懂。”主编说:“那你就读五六遍。”学生说:“读了五六遍还是不懂。”主编说:“那你就放下,过一久再读。”学生愁眉苦脸地坐下,一个劲地挠头。
某主编如此错误引导青年学生,令我十分不快。艺术的主要社会功能是审美,刊物发表的诗歌,竟连中文系学生阅读多遍都挠头,这样的诗作没有任何审美价值。“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当时我突然想到创作了大量明丽隽永诗作的晓雪,于是萌生了研究其诗美诀窍的想法。一年多前,晓雪在《诗潮》发表《两行诗一束》39首,奇若串珠的诗美吸引了我的眼球。经过琢磨研究、诗美探秘,我写出了《诗体创新铸大美——评晓雪〈两行诗一束〉》的诗论,先后刊出在《诗学》(2001第三辑)、《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1年5期)、《银河系》(2012冬季号)等刊物上。《诗学》系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办的诗歌理论丛刊。丛刊主编、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著名诗歌理论家吕进和副所长熊辉在卷首语中特别提到:“中国新诗研究所一直注重诗体的研究。因此,我们选刊了毛瀚和项兆斌两位先生谈论诗歌文体的文章。”我今时作序,算是探索、研究晓雪诗美的第二篇文章吧!
《茶花之歌》编选了晓雪2008年2月出版六卷本《晓雪选集》后,至今约四年时间的新作201首。《茶花之歌》系作者古稀之年后的作品,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丰富的生活阅历,对客观世界的不俗认知,圆熟老到的创作技巧,自然与作者先前作品诗美特点相同又不同,这正是本文需要探讨的。与《晓雪选集》一、二卷所载上千首诗作对照,《茶花之歌》有诸多亮点。
诗美,文以载道,首要的是思想美。浓郁的乡情,《茶花之歌》与《晓雪选集》一脉相承。与晓雪此前的乡情诗比较,《茶花之歌》乡情诗略带沧桑感,点缀着一缕缕淡蓝色的忧郁。在《故乡》中晓雪吟唱:“你很小,在祖国版图上,/你不过那么一小点。/但你又很大很大,/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你的山,高与天齐,/你的水,看不见边……”“如今回到你的怀抱,/我已接近耄耋之年,/每一步都踩着欢唱的琴弦,/每一眼都看到风光无限,/我激动不已,却找不到/赞美你的绝妙的‘诗眼’……”。诗人乡情、乡愁,还飘逸在其他题材的诗作中。诗人写居家庭院中的《一树山茶》:“春节的第一个早晨,/院子里一树茶花怒放。/说它似团团胭脂,/胭脂哪里会如此生机盎然?/说它像红霞万朵,/红霞没有这么活泼灿烂;/说它如玫瑰牡丹,/玫瑰牡丹不如它热烈奔放;/说它好比熊熊火焰,/却又比火焰美丽端庄。//多少回在我的梦中,/故乡大理就是一树茶花,/它凝聚着苍山洱海的/全部春色,无限风光。”故乡的小和大,故乡的大和小;居家庭院的一树火红茶花,凝聚着家乡的全部春色和无限风光,这是什么感情?是爱乡爱国融为一体的细腻真切且深沉博大的感情。使我想起了艾青的名句:“我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晓雪深情歌吟云岭红土地、祖国人民和大好山河及世界风情的大爱,无不发韧于对故土苍山洱海之恋。晓雪如此诠释他毕生诗作的意蕴:“我写过许多诗,/有数百首,上千篇,/却可以全部浓缩成一个字,一个/极其简单而又无比丰富,/无限真挚深沉的字:/——爱!”(《晓雪选集》2卷320页《一个字》)如果说,诗人博大的爱是一棵无比高大的树,那么浓郁的乡情则是大树之根。一个爱字,就是诗人全部作品的思想性。晓雪浓郁的乡情,依然是《茶花之歌》的胎记,其衍生出的大爱博爱,让他的诗作充满了阳光之美。
《茶花之歌》的诗美艺术,既传承了晓雪此前诗作明丽隽永的风格,又有所发展和创新。何谓“明丽隽永”,即用浅显畅晓的文字,表达丰富深沉的意蕴。或曰平淡中出奇,自然中现彩。此前诸多名家对晓雪诗风早有论述。艾青:“他所写的诗纯朴而清丽,有如大理石的片片淡雅,像泼墨的山水画,像浓缩了的短诗,使人看后留下难忘的印象”(晓雪诗集《爱》艾青序);臧克家:“他的诗和散文,风格独具、富于民族特色,为世所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晓雪专集〉265页);叶橹:“他的语言具有简朴中的俏隽美”(同上195页);王蒙:“他的作品于温柔诚挚中见风骨,于明白晓畅中见深情……是我们祖国多民族文学百花园中的一个重要收获”(同上266页);李瑛:“他的诗大都简约、纯净、凝练……质朴明快,又具浓烈的诗的素质,有自己的艺术个性”(同上268页);谢冕:“晓雪诗的优点是清明澄澈而不留纤翳”(同上208页)。晓雪此前不少诗作精品,体现出古体诗的凝练含蓄、民歌的通俗优美和新诗的自由恣肆的三合一特色。他脍炙人口的诗作《蝴蝶泉》《望夫云》《苍洱四景》《播歌女》《拉大网》《大黑天神》《采花节》《洱海》等,就是其代表作。《茶花之歌》不仅承传了明丽隽永的诗风,而且更凝练、更深刻、更传神,创新之花尤为鲜艳。
《茶花之歌》中《两行诗100首》诗美总体特点是凝练。其开篇之作:“所有的灯都熄了,/只有我的心还亮着。”短短两句,意境新奇,意蕴朦胧,让人想入非非。既可作“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之解,又可当做知之与无知的映衬图景,还可当做爱情让心空明亮之说,等等。《两行诗100首》中佳作多多,如:“字把诗落在纸上,/诗使字变成珍珠。”“寒山寺的钟声是被诗敲响的,/响了一千多年还在响。”“人会老而诗心不老,/海有边而诗人的爱无边。”“石头在猛烈的打击下,/才会爆出生命的火花。”“同样是经受烈火的焚烧,/有的变成黄金,有的变成灰烬。”“浪花是海的音符,/枫叶是秋的诗句。”“为了听鸟儿歌唱,/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是耳朵。”等等。
《茶花之歌》中的《红土地》,一改作者此前咏景诗多为写实感怀的技法,在热爱云岭大地强烈情感的驱动下,神游远古,驰骋太空,俯瞰大地,感觉新异:“一定是熊熊燃烧了/一千多年的炼铜炉火,/烧红了这片土地;/一定是辉映寰宇/亿万年的绚烂朝霞/浸透了这片土地;/一定是满山遍野/年年盛开的茶花杜鹃/融入了这片土地。//要不,它怎么会红得/如此的鲜艳夺目、光芒四射,/如此的美妙绝伦,亮丽辉煌,/使所有来自五洲四海的游人,/都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晓雪是现实主义诗人,过去其诗歌创作方法多为写实,如此神游虚写的诗作不多。此诗的创作方法,属于诗美技巧中的类比想象。类比想象,指在思维上着重于表象的粘合,达到“在‘面目全非’的不同中,暗渡陈仓,创造出某种‘相同’来,使读者对事物的材质产生一种新颖的、深刻的美感。”(钟文《诗美艺术》88页)。“炼钢的炉火”、“绚丽的朝霞”、“茶花杜鹃”三种表象,与红土地表象完全无关……刘勰:“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文心雕龙·比兴》)意即胡天越地,毫不相干,一经粘合,肝胆相连。把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天地之隔的事物,生拉活扯地粘合在一起,看似荒谬,实则愈荒谬愈违理就愈合乎感情,给读者带来的愉悦快感就愈强烈。此诗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只用了不多的诗行,就把红土地写透、写活、写绝了。以凝练的诗句取代冗杂的叙事,是类比想象的神奇魅力。晓雪《茶花之歌》较之先前诗作凝练之处极多,其中《两行诗100首》,几乎全是凝练之作。
与其先前人物长诗《焦裕禄之歌》《周总理啊,我们永远怀念您》《要刻石立碑——怀念刘少奇同志》等以多视角抒情见长明显区别,《茶花之歌》中的《诗人剪影》(七首)尤为凝练含蓄。由于作者对屈原、陶渊明、李白、郭沫若、徐志摩、冯至、李广田七诗人生平及诗作的熟悉,加之作者诗美技巧臻于完善,有诗评家的理论高度和谙熟诗史的历史高度,使之刻画人物深刻、鲜活、凝练。如《屈原》,作者以四句诗概括了屈原磊落的一生,又以四句诗概括了屈原代表作《离骚》《天问》的人民性和哲理性,最后发出震古烁今的咏叹:“伟大的中华诗歌之父啊,不朽的华夏民族之魂!你灿烂的诗篇,光辉的人品,为我们树立了最崇高的标准!”此诗属于咏叹美。《陶渊明》前两节写作方法与前诗同,最后一节前两句咏叹,后两句奇妙地将陶渊明流传千古的诗句“采菊东篱下”,化用为“你在东篱下采摘的菊花,至今仍香在我们的心里。”诗中的“菊”、“东篱”,已成为陶渊明诗人形象及诗作特征的印记,此表现人物特征美的诗美技巧,使全诗韵味悠长久远。《郭沫若》一诗共两节,前节写郭沫若光芒四射的天才之作《女神》对新诗发展的里程碑贡献,后节写郭沫若屈从偶像、丧失自我“诗多好的少”的历史悲哀。此诗以诗人作品前后强烈反差表现诗美。七首诗中最有情趣的莫过于《徐志摩》。徐志摩是我国新诗中唯美诗派的开山鼻祖,作者以读者熟悉的徐志摩唯美诗风完成诗美创造,每一句都飘逸轻灵,每一句都让人想起徐志摩,让读者感到徐志摩正“轻轻的来”“‘悄悄的’出现”。此首唯美诗,将鲜活地长留读者心中,是追忆徐志摩的少见的佳作。
《茶花之歌》主要创新有二。
一是诗美创新。晓雪过去的不少优秀诗作,在平淡随意的文字后面,暗藏丰繁的诗歌技巧。风、花、雪、月,是大理标志性的四大景观。写于1961年的《苍洱四景》四首,作者使用浅显的文字,极少的诗行,以不同诗美表现手法,创作出不同的诗香,是最典型的明丽隽永诗风的代表作。《风》:“吹绿了柳林,/吹蓝了湖水,/吹起苍山上片片彩云,吹起洱海上朵朵浪花……//为什么船队能天天破浪前进?/因为风把所有的帆鼓得满满;/为什么坝子里草长青青花长红?/因为一年四季都有春风荡漾……”此诗属诘问诗美。诘问诗美,最常用的是问答形式,使平淡叙事的诗歌情节,陡生波澜,出现急流险滩,诗美顿生。《花》:“雪亮亮的山顶上,/绽开一朵朵红艳的山茶花;/碧蓝蓝的洱海上,/飘着水淋淋的海藻花。//牡丹、芍药,开在箐底、深谷,//杜鹃、海棠,开遍山野、丘岗,/每一片云彩,每一个浪头都是花朵,/每一个角落,每一颗心都在开花。”最后两句,用夸张的修辞法渲染大理是花之乡,幸福之花开遍苍山洱海。云是花,浪是花,心开花,此诗属夸张美。《雪》:“风从她身边来,/带来凉爽,带来芬芳;/太阳照耀着她,/那么洁白,一尘不染……//她一年四季不化,/苍山更庄严,天空更蓝;/海水更清,阳光更灿烂。”此诗属映衬美,表面用纯净不化的雪映衬苍山洱海之美,暗中却是以苍山洱海映衬雪之美。《月》:“白天,小小渔船打鱼忙,/夜里,它是渔女的摇篮——/微浪轻轻拍着船沿,/像母亲的手掌……//看天,天上有一只小银船,/看水,水中也有只小银船,/是天上的月亮映在水中?/还是水中的月亮映在天上?”此诗既是有问无答、巧置悬念的诘问美,又是天上水里两个月亮的自然美。当然晓雪前期诗作的诗美特点远不止这四种。如《播歌女》把彩云说成一个美丽的歌神,属梦幻美;《每朵浪花》中的“每朵浪花都开在渔民心上,/每朵浪花都含在鱼儿嘴上……”。一个“含”字,新奇惹眼,一字千金,让全诗生辉,属炼字美或一字美。《早晨》,描写渔家女儿沐着阳光,湖滩织网,渔船出海,歌声荡漾,“它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洱海的边;”“他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姑娘的心间”。用比喻法描写渔女幸福的心理细节,属比喻美和细节美。《拉大网》,是晓雪诗作中不多见的浪漫诗作,描绘了极其浪漫美丽的童幻世界:“苍山被惊醒了,/渔民们拉起了一座渔山!/洱海却笑醒了,/又是一个早晨,满天红霞……”此诗属浪漫想象中的童幻美。晓雪此前诗作以娴熟多样的诗美技巧,实现了以浅显流畅文字表现丰繁意蕴的诗美奇效,开创了明丽隽永的诗风。但晓雪前期的诗美技巧,如以上例子,大多数是在诗歌的结构美上下工夫,在情感想象中出新出奇的诗作十分罕见。
《山茶之歌》中的《黑渔河》,明显突破了晓雪常用的诗歌技巧。“清澄,晶莹,透明,/像流淌的翡翠……/捧一棒水一饮而尽,//四山的灵气爽透了心。//美丽的金翅鸟,/飞来河边照影,/却见鱼儿正静静地/在读蓝天上的白云。”云倒映在河里,鱼儿从白云上游过,是寻常的感觉,不稀罕。但鱼儿“在读蓝天上的白云”,感觉完全变异了,新奇诗美的形象,让读者眼睛发亮,此异感美的创作技巧是晓雪的自我突破。从中国传统诗学看,特别强调“炼字、炼句、炼意”,晓雪过去的诗作尤其是短诗,追求明丽朴实风格,多为炼意之作,上面提到的“每朵浪花都含在鱼儿嘴上”的“含”字属于炼字,此“鱼儿正静静地/在读蓝天上的白云”既是炼字又是炼句。
《茶花之歌》的最大贡献,是晓雪《两行诗100首》对新诗的诗体创新。如前说,笔者发表在诸多刊物的《诗体创新铸大美——论晓雪〈两行诗一束〉的诗体创新》对此作了论述,现将论点引述于下:“新诗中无实际标题的两行小诗,如前所言早已有之,并非始自晓雪,但自觉将其当作一种诗体进行创作,(明确提倡),一次性(以《两行诗一束》为总题)发表数十首‘无题’两行小诗者,在本人有限的阅读范围内,晓雪尚属首次。诗人以《两行诗一束》虚名为线,将数十首无单独标题两行诗串联在一起,美若串珠,笔者据此认为其开创了‘串珠体·两行诗’新诗体。”中国新诗研究所副所长向天渊先生在刊出此文的主持语中说:“在项兆斌看来,两行诗属于小诗、微型诗的范畴,但晓雪的‘串珠体·两行诗’,既区别于无题小诗又区别于有题两行微型诗,以创新的诗体、凝练含蓄的诗句,铸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美与晶莹美合二为一的‘杂交美’……言之有理,颇有新意”。顺便在此说明,晓雪的《两行诗100首》(包含先发表在《诗潮》的39首和稍后发表在《光明日报》的69首),其中好的和比较好的是绝大多数,尚有少数过于理性之作。作为一种新诗体的开创和探索,出现少数过于理性的诗作不足为奇,却是需要作者今后改进的。重要的是晓雪《两行诗100首》,对诗体创新作出了里程碑的贡献。
以上是《茶花之歌》诸多亮点。一言以蔽之,纵观晓雪全部诗作,晓雪的诗歌创作受西方现代诗影响极小,其总体诗美特点或诗歌风格,是以中国古诗的简约和民歌的优美明快为基调,适当吸取了新诗的放任自由,创造出了富有民族气派的新诗,亦即中国风的新诗。
此乃《茶花之歌》诗美探秘心得,是为序。
2013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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