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实验中学初二(5)班
张家宁
望着被撕碎揉乱的纸团,Andrew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回座椅上。垃圾桶里早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团,甚至有些还漫出了桶沿,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这间小小的房间,因此变得更加杂乱了。书桌和窄小的床铺挤在一起,整个空间都被塞满了,站在房间里会觉得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卧室外的另一个房间,同时充当了客厅、厨房和餐厅,劣质油漆味和无法驱除的烟草味使他的神经有些刺痛。
Emily,他的妻子,端着一盘黑面包从门外走进来。她身着亚麻的裙袍,简单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棕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本来清澈碧绿的眸子盈满了疲惫。Andrew心中升起一丝歉意。这个出身富商家的小姐,当初抛弃了纸醉金迷的日子,拒绝了年轻有为贵族的追求,毅然随自己离开,却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为生活奔波劳碌的她,逐渐蜕变得憔悴,本应戴着华丽珠宝的纤纤玉指如今遍布细小的伤痕。
Andrew伸手接过盘子,大口地咬着干涩的黑面包。仿佛嚼着一截干草,嘴里鼓胀着难以下咽。他用力地把食物吞进胃里,抬头看了看Emily。她的两道墨黑细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一只手把面包举在嘴边却没有动口。她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想起了自己以前每天的山珍海味吧?或许是回忆起了那一场场上层人士的宴席和舞会吧?或许是思念自己那些一呼百应的侍女和仆人吧?Emily的碧绿眼眸上,覆盖着一丝浅浅的情绪,不知是悔恨、忧伤,还是别的什么。
“丁零零……”胡乱塞在书桌一角的旧电话响了起来,像是一根地狱里探出的长绳,把Andrew和Emily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牢牢地捆绑在电话上。Andrew起身拿起电话筒,目光在一刹那黯淡下来。他无力地把话筒放回原处,转头望着Emily,欲言又止。
仿佛已经猜到了结果,Emily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站起来,平平的声调里听不出任何感情:“又被退稿了吧?”疑问句,用着陈述句的语气。
“嗯。”Andrew的喉咙里,挤出这样一个短促的音节。
在那么多喧扰纷杂的声音里,Andrew还是清晰地听到了Emily的叹息。他的心像是被一把尖利的匕首狠狠刺进,鲜血在下一秒全部喷涌出来,血红色浸染了整个神经。他的喉咙也像是被这些黏稠并有着金属味道的液体堵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Emily转过身,径直走向门外。不一会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Andrew跌坐在椅子上,原本湖蓝深邃的瞳孔此时就像一潭万古冰封的死水。他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桌杂物。那些无数遍修改的文字,那些精雕细琢的句子,最终还是被那些势利的出版社编辑否定了吗?不过也不能怪他们,Andrew自嘲地笑了笑,嘴角扯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是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一个作家吧。现在连Emily也会对他感到失望,还难为她一直与一个落魄作家,一同落魄。
不过说起来,他们还是因为对文学的共同爱好而走到一起的。
那是个阳光满溢的春天,蓝色的天空中抹着丝丝轻柔的白色,每一片树叶嫩绿得沁人心脾,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甜香。他坐在草丛中,肆意地享受这美好的时光。手中,是一本不知名的诗集。每首诗都清新淡雅,适合在这个美好的日子轻声吟诵。无数的飞鸟哗啦啦地扇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巨大的翅膀摩擦声就像全场雷动的掌声。
然后,她走来了,穿着墨绿色的长裙,步子轻盈得宛若柳枝边飞舞的燕雀。她轻轻俯下身,有些好奇又紧张地问:“您好……这本诗集很好呢,能给我看一下吗?”
他还记得那时她的眼神,碧绿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水,向潭内望去就是另一个浩瀚的宇宙。他几乎是立刻就沉沦在她的宇宙里,像是一个被控制的机器人,机械地把书递了过去。
后来的每个晴朗的日子,他都会去那片草坪,也总是会“偶遇”等待在那里的她。有时与她一起谈论文学,有时在草地上撒欢儿地玩耍疯闹,有时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谈。温暖的阳光透过湿漉漉的薄雾照在他们身上,也像一把命运的利剑,一下子就穿透了彼此的心脏。
Andrew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面前还是悲哀的现实。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总要找些零工吧。他想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去拿自己的皮毛大衣。手指上是柔软的触感,细腻柔顺的毛皮象征着它的价值不菲。那是Emily用自己最喜欢的宝石手镯为他换来的。无论家里境况多么差,她都执着地不肯让他卖这件大衣。她说,冬天不穿它会冷,会感冒的。
Andrew穿上大衣,一阵温暖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像是带有血液温度的潮水,逐渐地把他淹没。他舒舒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推开门,Emily早已靠在一把破旧的靠背椅上睡着了。她的发丝有些散乱地贴伏在满是汗水的脸上,细细的眉毛紧皱着,在梦里也像是遇见了很烦心的事。
Andrew帮她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他直起身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Emily精致得像玻璃工艺品的脸,在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摇晃着,似乎要抓住,却又扑了个空。Andrew感觉头越来越疼。他转头冲出家门,想要用那刺骨的寒风来唤回自己的神智。
很多年后,他才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回想起来。“似乎要抓住,却又扑了个空”,像是一个黑暗的预言,狂吼着逐渐向他们靠近。
夜色弥漫得越来越沉重,伴随着冰冷的狂风一同席卷了这个世界。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一阵一阵地吹到他的脸上。它们所带来的尖厉鸣叫,像金属的刀片切割着Andrew的神经。冬夜狂暴的冷冽空气钻入鼻腔,五脏六腑都像被谁冰冻了,再也无法活动分毫,胸腔中甚至有痉挛的错觉。
望着毫无生机的贫民巷子,Andrew皱起了眉毛。从他记事那天起,他就一直住在这里,一个充满着腐烂气味和霉味的地方。他太了解这里,也太厌恶这里。每天清晨,身着破布衣裙的女人们一边叉着腰一边唾沫横飞地怒骂,她们把最难听的字眼送给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以及这个不公道的世界。孩子们穿得只剩几缕布系在身上,还一边拖着干瘦的身躯疲惫地奔跑。他们混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因饥饿而产生的凶狠。到了晚上,醉醺醺回家的男人们打骂孩子的声音响起,醉汉的吼叫声、孩子的哭喊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充斥着整个空气。
Andrew穿过几条街道,到达了另一片天地。繁华的商业街区里,车辆川流不息,霓虹灯和大厦的灯光把天空都染上了七色的光芒。Andrew在橱窗和车流间穿梭着,感受着这里的繁华和富有。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出来的目的,只是迷失在一片醉人的灯光里。
Emily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头涨得像是要爆裂一样地痛,想必是熬夜缝衣落下的头痛病又犯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向卧室走去。Andrew大概还在写作,我得给他倒杯水,不然喉咙会干得很难受。她想着,轻轻地推开门叫道:“Andrew?”
一片令人恐惧的安静。Emily皱起眉头,探头向房间里看了一下。窄小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她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来不及多想,Emily抓起一件棉衣套在袍子外,就飞快地冲出门去。
夜晚像浸泡在冷水中一样,无论何处都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寒意。Emily跑到一条寂静凄清的街道上,停住脚步四处张望着。周围是被月光照得蓝幽幽的街道,哪里有Andrew的影子?
头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Emily死死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她碧绿的眸子里涌出越来越多的不安。Andrew去哪里了?他该不会是心灰意冷了,抛弃我独自去谋生了吧?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的。Emily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忍着剧烈的疼痛穿过马路。
“嘀——”一声尖锐的汽笛声划破了街道的寂静。Emily的耳膜被震得有些发痛。她有些迟钝地转回身来,恰好看见两束刺眼的灯光迅速向她扑来。Emily被吓得不能动弹,她呆呆地站在路中间,眼睁睁地看着那灯光越来越近。碧色的眼眸里清澈地映出面前的景象,一丝恐惧在她的瞳孔里渐渐放大。
与此同时的Andrew,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不停蹄地往家赶。Emily见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他责怪自己,怎么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
推开门,却只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灯还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Andrew在房间里转了两圈,还是不见Emily的身影。他跑出门外,大声吼道:“Emily!Emily!”
没有任何人回应。Andrew在小巷中来回穿梭着寻找,甚至飞快地奔跑起来。空旷的街道上只有越来越急的脚步声,以及他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呼唤。
天快亮了。细碎的阳光像金粉撒到房屋、街道和电线杆上。清晨的城市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宁静。Andrew坐在靠背椅上,右手死死地攥着,如果此时他手里有一颗石子,那么它也早已被捏成了碎末。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空气,仿佛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恶魔正呼之欲出。
六个小时,整整六个小时,他一刻不停地寻找Emily,去遍了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是她原来的住宅。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她存在过。无奈之下,Andrew只好回到家里静静等待。
时针、分针和秒针“嘀嘀嗒嗒”有序地转动着,织出一幅华美的生离死别。天终于完全亮了起来。人们陆陆续续地醒来,整个城市在锅碗瓢盆交响曲和饭菜的香气中苏醒。无论是富人区还是贫民巷,太阳把它柔和的光芒照在每一寸土地上。Andrew的心却是一片黑暗,他的脑海里,飞转着无数个想法,Emily去哪里了?她会不会是厌倦了贫穷的生活,离开我独自去谋生了?但马上他又自我安慰道:不会的,Emily不会这样做的,或许她只是出去逛逛散散心,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Andrew一把将话筒抓起,放在耳边。
“喂?”
“您好!请问是Andrew先生吗?”
“我是。请问您是谁?”
“我是A市警察局警官。昨晚十点左右在××大街发生一起车祸,当场死亡一人。由尸体随身携带的证件,我们得知她叫Emily Smith并查询到了她的家庭电话号码。您是Smith夫人的丈夫吧?请速来警察局认尸……”
后面说的什么,Andrew已经听不清了。他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浑身的力气都不存在了,大脑迟钝地想要转动,却完全不能思考。他的目光,空洞得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右手还维持着那个接电话的姿势,虽然耳朵里只剩下了“嘟……嘟……”的声音。他呆若木鸡地站立着,甚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他的脑海里,无数个念头只化成三个字——她死了。
她死了,残酷而直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命运的玩笑,完完整整地扣在了他们头上,把只有狗血剧中才会有的情节,干脆地塞到他的面前。Andrew站立在那里,有一段时间竟疑心这是梦境。然而他终于接受了现实,穿上那件Emily买的毛皮大衣,独自向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
他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就像每天他都拎着垃圾桶,步行去不远的垃圾箱倒垃圾一样。然而仔细看的话,就会在这平静下,发现一丝异样的悲伤——像是毁天灭地的,摧残一切的巨大悲伤。它被完整地掩盖在Andrew的眼底,只留下两块浅浅的暗影。
两周后是Emily的葬礼。
Andrew揉着眉心,竭力思考着该如何为他的妻子写一篇完美的悼词。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回忆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从他面前掠过,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个完整的剪影。
Andrew的眼里又浮现出悲伤来,他执起笔,在白纸上唰唰唰地写下:
忧郁的星期天
我的末日即将来临
亲爱的我生活的庇护所已失去
白色的花朵将不再唤醒你
黑色的忧伤灵车也无法承载你
天使也不将庇护你
他们是不是因为我企图与你为伍而被激怒了
沮丧的星期天
我将把它与阴霾一起消磨殆尽
我与我心认为它将这样终结
我知道这里的鲜花和祷文那样令人悲伤
它将使我悲痛到无语凝噎
我将很开心地离开这里
亲爱的逝去就不再有梦境
我会在死亡中爱抚着你
我会用最后的一口气祝福你
Andrew满意地看了看这首诗。他顿笔想了想,然后在诗的最后,写下几个大大的词:
黑色星期天
不算结局的结局
Andrew于若干年后带着平静的微笑离开人世。他死时,身边没有任何人,但他却那样清晰地看见那双温柔注视着他的绿眸。就像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而她,从未远离。
那些没有说出的话(代尾声)
我越来越不喜欢悲伤,甚至在你的葬礼上也没有眼泪。那么多黑衣服的人眼眶浮肿地站在那里,低低的啜泣声萦绕在我的耳畔。我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你被掩埋,一言不发地听着你亲戚那如同临死的野猪般的哭号,然后,转身离去。
我越来越记不得你的样子,只记得你有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会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你会浅笑着看我刚刚写出的文章,陪着我一起诅咒那些可恶的出版社编辑,然后偷偷地一个人哭。我却记不起你哭的模样,和你微微笑时嘴角的弧度。
我越来越想不起我们说过的话,只记得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那句“又被退稿了吧”。想起这个的时候,我觉得眼睛很酸很酸,但是没有眼泪。可能,所有的眼泪都已在我逐渐坚强的心里蒸发干净。
我还是卖了你送我的毛皮大衣,换回一点点饱腹用的钱财。甚至有一天我把你的一切都拿到门前去烧掉了。你一定很高兴,我现在的名声越来越响,很多书都很受赞赏,但是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形单影只。直到,没有任何一个人成为我的朋友。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那么多岁月飞快地向我身后倒掠过去。一切关于你的记忆,都在我越来越昏花的眼睛里渐渐消失。
我还是相信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虽然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忘记了大部分有关你的内容。唯一记得而且会延续到永远的,就是那天我烧掉你的笔记本前,看到上面写着的娟秀的黑色字迹。
你说:最幸福的就是与你一同落魄。
(指导老师 朱伟平)
专家点评
作为一名初中生,作者编织故事的能力令人赞赏。虽然小说写的是一个老套的“患难爱情、生离死别”的悲剧,但作者善于以心理冲突(情感误会)推动情节发展,以环境描写(贫民窟)烘托人物心情,以凝练意象(眼眸、话语、大衣)传达人物情感,在情节推进上环环相扣,在情感演绎上自然流畅。小说在细微处的语言修辞方面颇显才情。
(吴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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