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1]:
寄给我家的信想来都读到了,就不重复,接着写下去吧。
前天晚上回到布珠巷,饭后看看相册,听姑父姑姑聊家常。我姑父一向在敌营工作,是国民党少将。解放军定军衔时也封为少将。由于彼时单线同周恩来联系,故不少人总把他认作国民党,始终未得重用,在昆明军区当了一段副司令,后来调到云南农大任校长。外行办农场,下多怨言。现在任了闲职,在省政协当副主席。姑姑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车间书记、省委秘书、公检法、支前工作,现在省政府财贸办公室工作。说如今苦于不精通任何一门业务。
昨晨赶七点的汽车同我叔叔往路南石林,123公里,10:40到。在电视里早到过这里了,不过身临其境,另有一番景象。风和日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游园天气了。石林路遥,游客毕竟少一些。近石林时,见成片的红土中立出一二怪石,似乎是人有意安排的。到游览区内,便只有丛丛怪石了。登亭望去,森森而立,一时错当是树干丛生。这一片怪石(比想像中地片小些,绕一周仅2公里)若置于峨嵋群峰间,自然更为壮丽;不过平生在土地上,再加碧潭青树,倒也算得是园林中最美妙者。转到林中,奇岩四耸,曲径迷离,好像进入八卦阵。这又是造化奇功了。
未久,遇一英国人Jack,攀谈起来。几个钟头走在一起聊天,居然交谈得很顺利。我叔叔也正在练口语,所以乐于相处。
回到布珠巷,决定不拖延了,第二天就动身。舅公舅婆姑妈堂弟难免挽留一番。晚上大家聚在一处,扯了不少家常:国外的亲戚,国内的亲戚,上一辈的脾气、恩怨、得失,下一辈的学习、婚事、前途。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这回在昆明,半作游览,半作探亲。过得不错,玩得也好,只是坐在客厅里,正经大人似的,想想,可不是,就要到而立之年了;可迷在大山中,却露出野孩子的本相,那时当真相信,人从小到老,心其实是一样的,只是社会越来越把你当个大人了。
今天上午洗洗衣裳,又同舅公舅婆聊聊天。这次出门,昆明是第一处长驻的地方。住了四个白天,却只去了三个地方(温泉、西山、石林)。休息得倒是不错,两腿已不再那么酸痛了。昆明的名胜很多,本来还应去走走,不过此间多是长辈亲戚,不宜只顾一个人在外跑,且金殿等所在,六六年也都到过了。金江售票处前曾结识一位妇女,农村来的,却非常开朗,富有幽默感,问时,知是丽山的小学教师,到昆明探亲。同路到了昆明,邀我到她丈夫工作的汽修三厂去看他们。但没找出时间。听她讲云南西北西南,立志要专程去领略一番,也许咱们可以同游。可谁知道,也许又在十五年之后了。
3月31日 13:00 昆明市布珠巷
姑姑和叔叔送到车站。票上印着“超员”,无座位。在邻行李车的洗脸室摆下提包,坐在上面,暗喜没有人来同我分享这方宝地。可惜开车以后,洗脸室还是来了不少客人,其中还有一个伤风小伙,真可怕,虽然人不错。读读英文,看看窗外景色。旅行时真懒,最多读几句诗文,难得拿起英文来,出门时还以为一路能把第四册Essential English背下来哩。落日极为壮丽,列车随山万转,开得疯狂,地平线忽高忽低,一晚就欣赏了一百回落日。
过曲靖后,车空些了。有个好心人专门把我叫去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我倒觉得洗脸室不赖,所以又转回来。过了安顺,回忆着当年去黄果树的情形。
接近贵阳时,车开得飞也似的,起了不下车的念头,那么今天午夜就到桂林,不过,这次没有跟随这个陡起的念头。当年四次途经贵阳,都只停留而未游览。出门前没来得及做点旅游功课,生地方如贵阳者,竟不知有什么去处。但这次既来探路,就不该再不明不白地错过去了。
下车来,天黑蒙蒙的,却又觉得无聊。看到人人都有人接站,还起了一阵孤旅惆怅呢。无疑是这几天在昆明被惯坏了。姑姑叔叔等人,对我始终热情有加,已经坐在车里,还一次一次转上来查看,开车后,频频挥手,直到消失。
候车室挺干净,正可小睡。
4月1日 6:20 贵阳站候车室
在候车室睡了一觉。在公共场合纳头大睡,醒着的人来看,显系一条赖汉,但在睡者眼里,却是峨嵋的仙云,石林的神岩。只怕平日清醒之时太久,如今来此酣梦,岂不甚妙?
一觉醒来,已十点,刚翻起身,就有一个文质的姑娘在旁边就座。问她是否本地人,她警惕地反问我什么意思。我便说明,我在此换车,想出去玩玩,苦不熟于贵阳,就此打听一下。姑娘详细地介绍了一番,说花溪最好,但很远。其实不过20多公里。问如何换车,连售票员也弄不清楚。费了十几分钟的探问,到花溪,却不过一个小时。
花溪是贵阳西南的一条河,沿河风景优美,辟为公园。入口处设一个门,两个老太太卖门票,一角一张。但游人皆不买票,直冲进去,说是路过。本来的确也可以从另外好几条路通到河边。公园里满是人,打扮得像梨花,长得却像酸梨;任一伙男女都拎一个大录音机,挤在一起照相。我身着旧衣,在游春的男女中横冲直撞,活脱像那个马二先生。六六年在贵阳住过两天,只见过五分钟太阳。今天倒始终能见到一层薄薄的阳光。
溯溪行20分钟,游人渐少;清水漫漫,垂柳夹溪,梧桐夹道,景色虽平常,倒还幽雅可爱,有几分像黑山扈[2],更宜于土著来散步,而非外番寻胜的至境。走了一个小时,溪边坐下歇息。眼前有两座百余米高的石山,登临望远,可能有趣,但没有去登,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登上花溪水库的大坝,大坝那边,两岸略陡,河水益清,无一人行走,若有时间,到那水边去躺一下午才好。
赶回汽车站。车上几台录音机播出“黄色小调”,交响震彻车厢,青年男女,搂作一团。在中央首长眼里,半座贵阳的青年可谓流氓,正如半座北京的青年可曰反革命。他们当然不妨碍我,靡靡之音也比红色样板音乐来得顺耳些哩。不过我们也无共同语言。现代以来,已无所谓绝对的标准:信仰、品级、理性、经典坐标系,统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我们老一辈的也得学着不再称谁对谁错、谁善谁恶,只说“有所不同”。
吃饭,店里的标价和服务的安排都很奇怪。贵阳处处给人愚不可及的印象,不知道如何生出解冻社的一群俊杰。还有空暇,遂沿街走走。破破烂烂,到处有没受过教育的无所事事的青少年闲逛。老年人无能,青年人无聊,不知还有什么能让这个老大民族振奋起来。不过,中国人的哲学是只要能混下去就行,就连建功立业,也混称为“混得不错”。于是就混。
又是一次长时间的旅行,这趟车真慢,明天午前才到柳州。
16:05 304次驶出贵阳,对面一对青年男女,显系刁民
[1]笔者最要好的朋友。
[2]笔者在北京的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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