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丞,虞丞
一
清明回老家祭祖,又专程往吾县虞丞乡谒虞允文先生墓。对于故乡的这位先贤,我是应该去看看的,但一直俗务缠身,未能成行。所以这次早便与眉山诗人周渔先生约好,一道往访虞公。
一路上,接到周先生打来的好几次电话,均是询问我到什么位置了。时近中午,我们才在一山湾相见。同周先生一道来的,还有一位龚小姐,她是虞丞乡政府特意派来导引和解说的。
“这座山名叫玉屏山……”龚小姐开始解说。
玉屏山果然如玉屏,青山四围,地势开阔。在四川,青山四围的地方有的是,像这么开阔的,尚不多见。山间那些密密的柏,像是一柄一柄站立的矛,仿佛有许多不见面影的兵士,在为之守墓。
不过,还真有一位守墓人。姓宋,一位非常淳朴的当地村民。远在南宋,乡人为虞先生建好此墓后,宋姓守墓人的先祖便在墓旁辟庐而居,如今已历十三代了。在宋先生的讲述里,他从不提及虞公的名讳,一直以丞相指代,可见这位守墓人对于墓主,是如何的敬仰有加。
那么,这位虞公,凭什么让人这样一守就是十三代?
据相关资料介绍:
虞允文(公元1110年-1174年),字彬父,一作彬甫,南宋大臣、抗金名将。汉族,南宋隆州仁寿(今四川省仁寿县)人,绍兴年间进士。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年)使金,见其大举运粮造船,归请加强防御。次年,以参谋军事犒师采石(今安徽省当涂县境内),适主将罢职,三军无主,而金主完颜亮正拟渡江,遂毅然督战,大破金军。三十二年,任川陕宣谕使。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为相。八年,再任四川宣抚使,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卒,年六十五。诏赠太傅,赐谥忠肃。
在这一份资料中,也曾言及其墓在仁寿县虞丞乡丞相村,有世袭护墓人宋氏历代守护。
另有资料表明,虞公著述颇丰,曾为《唐书》及《五代史》加注。《宋诗纪要》收录其诗两首,《宋代蜀文辑存》收录其文八十五篇。有早年作品两篇颇为人称道,一为《辨鸟赋》,一为《诛蚊赋》。虞公乃至孝之人,母亲去世以后,又伺候父亲七年。作《辨鸟赋》,以鸟乌私情,传人间至孝。文章情真意切,摧肝裂胆,有李密《陈情表》之感人力量。我这里只找到他的一首《泸江亭》诗:
映水林峦影颠倒,济川舟楫势峥嵘。
东行万里欲乘兴,更待一篙春水生。
元人祝诚在《莲堂诗话》里说:“宋虞允文年方十岁,侍其父漕潼川,过泸川亭,题诗云云。”《诛蚊赋》则以蚊蚋为毒人间,喻金“逞威于河内”,主张除恶务尽。这让我不由想到,虞公在指挥采石矶阻击战和杨林渡歼灭战时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其抗金的意识,应该是在早年便已塑就。
二
去年十月,到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中刚好有那么一天空闲,在马鞍山市客居的一位同乡开车接我往该市和在那里营生的几位川籍人士一聚。想想时间不多,本待婉拒,一想到那里有个采石矶,及历史上著名的采石矶战役,遂欣然前往。或许,更多的乡人未必有机会去那么远凭吊。但是,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到了南京不去看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作为乡人,去看的意义也有所不同。
是夜,马鞍山市大雨滂沱。我推开宾馆的窗户,望着漆黑的雨天,感受着雨滴带来的草木清芬的气息。不禁暗想,难道是虞公的在天之灵知道我这位乡党远道来看他,感动得流泪了?
次日放晴,我们坐船来到采石矶。
采石矶又名牛渚矶,位于马鞍山市西南的翠螺山麓。采石矶绝壁临江,水湍石奇,风景瑰丽,与岳阳城陵矶、南京燕子矶并称“长江三矶”,采石矶以独特的自然景观与深厚的文化内涵独领风骚,被誉为三矶之首。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金国迁都汴京,两个月后,金主完颜亮集三十二总管、六十万兵力,分四路大举南侵。并亲率东路大军由寿春攻淮南,势在一举灭亡南宋。行前,他还写了一首诗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金军一路南下,宋军一溃再溃。
及至采石矶,朝廷仓促应战。正如前引资料所云:“适主将罢职,三军无主。”当时的情况是,被免的主将已然离开,新任的主将尚未到达。这一天,虞公来到采石矶。不过,他只是奉命来犒师的。抵达对岸的金国骑兵正虎视眈眈,宋军则三五星散,解鞍卷甲,坐于道旁。虞公见此情形,知道坐等新任的主将到达肯定会误事,便立即召来各位将领,他指了指随身携带的行囊,说:“金帛、诰命都在这里,只等着赐给有功之人!”
“现在既然有您做主,我们请求与敌决一死战。”众将领纷纷表态。
也有人好意提醒:“您只是奉命来犒劳部队的,并不曾受命督战。我军才一万八千人,要对付北岸的此路二十万金兵,如果战败,您担得起这个罪过吗?”
“在危及国家的紧急关头,我怎么能够逃避责任!难道还有别的选择?”虞公说。
这让我想起清代民族英雄林则徐先生的一句联语: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虞公来到江边,只见江北已筑起高台,高台两边立着两面红旗、两面五彩旗,中间是一黄色车盖,完颜亮傲慢地坐在车盖之下。
探子来报:“完颜亮昨天杀了白马、黑马祭天,与众将士盟誓,今天就要渡江,到玉麟堂做早饭,先渡江者赏黄金一两。”
虞公遂沿江布防,命宋军匿于山后。金军以为采石矶无兵把守,及近南岸,宋军早已列阵相待,当地人民观战助威者十数里不绝!此时退回去已不可能。宋军的踏车海鳅船大而灵活;金军船只底平且小,极不稳便。宋船乘势冲击,金兵大败。
这就是著名的采石矶阻击战。是中国历史上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谁能想到,这居然是从未带过兵的一位文弱书生的临场发挥及临阵指挥。有这样的同乡,是颇值得骄傲的。虽然我们之间相隔有八百多年的时空,但是,我们出生于同一片土地,有着一个共同的故乡。
那一天,我登上翠螺山顶,望着不尽的长江,仿佛看到了那一场鏖战……只是那么一瞬间,一切又复归平静,仅见逝水滔滔。
三
我的故乡的县名非常吉祥,即仁寿县。不过,在我的少年时代,故乡还比较贫穷。青年时出了县界,当有人问及籍贯,如实告之,对方常常会想到“人瘦”二字,好像故乡的名字也成了贫穷的代名词。现在不一样了!随着龙泉山隧道贯通,仁寿至省会成都仅数十公里,区位优势凸显,变化喜人,有了“天府新区,魅力仁寿”之誉。
根据《资治通鉴》记载,隋初,今天的仁寿地区名普宁县。隋文帝开皇三年(公元583年)杨素奉命在此建造仁寿宫,为合圣意,于开皇十八年(598年)改普宁为仁寿。仁者,仁厚也;寿者,长寿也。
一片土地上出了这样一位丞相,乡人当然要大加赞许的。当地政府便把虞公之墓所在乡命名为虞丞乡,所在村命名为丞相村,永志纪念。
是的,中国历史上的丞相多了去了,谁记得住那么多啊!但是,这位“虞丞”被记住了。
周先生和龚小姐并不知道我曾到过采石矶,他们把那场战役视作挽救南宋危局的一次决定性胜利。这也没错。偏安一隅的南宋从此又太平了三十多年。龚小姐在讲过采石矶阻击战后,又讲起了杨林渡歼灭战。
如果说采石矶阻击战尚属被动还击,而且还费了许多口舌“说以忠义,鼓舞士气”,那么杨林渡歼灭战就从容得多了。也许是挟了采石矶阻击战的余威,虞公在杨林渡宽阔的江面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不是猫捉老鼠,应该是猫捉老虎才对。
次日,虞公率水军主动出击,进攻长江北岸的杨林渡。金船出港,宋军用强弩射,又用霹雳炮轰,再一次大败金军。完颜亮渡江失败,只得退回和州,接着逃往扬州。金军的全面败退令其内部矛盾激化,完颜亮被内讧将士所杀。十二月初,宋军收复两淮。
看看,此时的虞公哪里像是一位文弱书生,简直就是一位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决胜千里的将军,并因此被称之为军事家。
至此,波澜壮阔的采石矶战役才算完美收官。
用龚小姐的话说:“‘采石大捷’是宋、金战争史上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一次战役。南宋军民在虞公的指挥下,力挫金军主力,打破了完颜亮渡江南侵、灭亡宋廷的计划,加速了完颜亮统治集团的分裂和崩溃,使宋军在宋、金战争中处于极为有利的地位。”
采石矶战役无疑是一场改写历史的殊死之战,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如果说,天时属于不可猜度的天意,仅存的就是地利,至于人和,那么多的宋军官员中,为什么只有虞公把大家聚合在了一起?那位去职的主官可否晚一点去?新任命的主官可否早一点来?这些本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才使得“被架在火炉上烤着”的虞公一战成名。
一年后,原本还只是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的虞公任川陕宣谕使。据说他在这个职务上,同当时的四川宣抚使吴璘合力进取,又收复陕西数处州郡。两年后,被召临安任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又两年,出任四川宣抚使兼知枢密院事;再两年,为相——到达了他人生的最高峰。
同样是书生,又是军事家的开国领袖毛泽东先生在读过《通鉴纪事本末》关于采石大捷的章节后,写下“伟哉虞公,千古一人”的眉批,这应该是对虞公的最高评价了。
四
阳春三月,温寒适度。踏青、缅人、赏花、会友,都是可以的。
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采石矶战役,历史还会不会记住一位名叫虞允文的书生?恐怕很难说。不过,再诡异的历史,也只能是历史本身,是不可以假设的。
虞公拜相不久,即要求镇抚四川,复为四川宣抚使,再度赴川总理军政事务。在此后一年多时间里,他不断筹划由四川出师北伐,以图光复中原,最终积劳成疾。从权力中枢来到相对偏远的四川,看来虞公所想,并非个人进退得失,一门心思均在建功立业上。
《宋史》有《虞允文传》。我统计了一下,有五千余字,在惜墨如金的史记类著述中,已经是非常慷慨的了。正如我在前面引用过的虞公的那份简历所云:“淳熙元年卒,年六十五。诏赠太傅,赐谥忠肃。”谢世时应该还在四川宣抚使任上。此为正史。按照正史所述,他的死是没什么争议的,或因操劳过度,或因其他疾病,总之应属善终。
守墓人宋先生却说:“丞相是被人害死的。”
“谁害死的?”乍听之下,我心里一惊。
宋先生先是摇摇头,接着说:“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些小人!您肯定知道岳飞——岳飞为小人所害,丞相也是为小人所害,因为他们都是南宋大臣、抗金名将啊!”
我想了想,未置可否。
宋先生担心我不信,又指了指墓顶的一棵树,说:“您看,就是那一棵树,有时大晴天也会下雨,有人说那是树在哭呢……哭丞相死得不明不白……”
这时,我突然记起,这座墓地是有那么一棵会“哭”的树,甚至请相关专家到现场踏勘,也没能揭开谜底。对此,省内多家报纸有过报道。我禁不住多看了那树几眼:虽然枝繁叶茂,但又实在是极平凡的一棵树,因为它此时未“哭”。
把虞公同岳飞类比,我认为是可以的。
采石矶战役看上去像是虞公一次不经意的率性而为,透过表象,偶然背后有必然。天下读书人之多,如果没有虞公那样的学识、胆魄,就是诸如此类的机遇摆在面前,很多人也难以把握。
岳飞也是我自小就景仰的英雄人物,特别是岳母刺字,还有他的《满江红》词,至今读来仍让人心潮难平。我又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悲剧人物,他倾其一生想改写历史,却始终未能如愿。
墓前广场的虞公塑像仗剑屹立,目视远方……他心里仍然牵挂着的,是采石矶?还是杨林渡呢?
这时,一首诗的腹稿已然形成,题曰《谒虞允文先生墓》:
伟哉虞公,千古一人
一位伟人读史至此,不由生出如此慨叹
而此时故乡的梨花雪白
宋姓的守墓人讲起八百年往事
而一位仅是犒军的文官
为大宋江山,为临阵之决策者及决胜者
采石矶早已风平浪静
但在虞丞乡,书生仍仗剑屹立
“一般情况下,为文官塑像都不佩剑。但虞公的塑像是佩了剑的,因为他是一个例外。”周先生说。
我点了点头,应道:“按照古人的叫法,既然有了谥号,我们就应该叫他‘虞忠肃公’的。可是,那样的叫法,远不及一声虞丞来得亲切。”
“是的,这里的乡亲都尊称他为虞丞。”周先生道。
一路解说下来,龚小姐对这个修葺一新的景点似乎很满意,又介绍说:“去年,县里投入资金,对虞丞墓周围的景观进行了改造,并将其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同时把守墓人的房屋也进行了拆建,建成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院。通过做工作,现在守墓人的儿子也答应不再外出务工,决定继续当好第十四代守墓人。”
嗯!对于当地政府的这些做法,都是可以点赞的。他们为此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更多的人能够记住:曾经有一位虞丞、虞先生、虞忠肃公,他就安卧在四川省仁寿县一个名叫玉屏山的地方,那个地方又叫虞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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