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消夏录

青城消夏录

一

在成都居住的十年间，我曾两次到过青城山，都是稍作停留，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而且都不是夏天，记忆中只有一笼翡翠般的浓荫的轮廓。

2005年5月，友人约我去山中消夏，所有的旅行计划被“自驾游”的随意性打乱了，鬼使神差，一行人竟然驶向了青城山。

青城山是我国著名的道教圣地，面对“八百里青城”，我一直走不出先人已有的定论，那就是“青城天下幽”。说真的，幽静的地方可就多了，人迹罕至的峡谷，树荫蔽日的小径，还有月光下的竹林……而“幽甲天下”之誉，会不会像现在有的景区一样名实不符呢？

不过，车抵青城山下，从炎热到清凉，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像是突然换了季节。大家对青城顿时有了好感，便打定主意，要在这里住上几天。

以前常听人说，此山层峦叠嶂，林海莽莽，四季葱茏，青翠欲滴，状如城郭，故名青城。也许，中国的名山大川还少有这样命名的。当我们住进后山的农家，放眼朝山上一望，才知道这个名字确实取得不错。如果不是因为名气太大，如果不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也会认为青城是一座城，不会想到是一座山。

山中的农家，早已不是想象中的茅舍竹篱，一色的仿古建筑，客房则是现代都市宾馆的标准。根据景区规定，他们可以自由接待，负责客人的一日三餐，价钱也不贵。

可是，通过三四十个小时的休整，同行的朋友身心已宁，便要打道回府了。

这时，我却很不想离开。好不容易走进这座曾经擦肩而过的青城，除了陪朋友谈天、消闲，对于我想了解的，还一无所获，怎么能够就这样告别了呢。所以，把他们送上车后，我又独自留了下来。

对此，我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能说，我与青城之间，冥冥之中，似乎有过一个什么约定。就像许多曾对此山一见钟情的读书人一样：“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我想，杜甫当年如此留恋这里，同我目前这种心情大致不差吧。

青城山作为中国道教的发源地，其名之天下，同道教在中国的兴盛是不无关系的。

相传，道教创始人张陵是东汉末年沛国（今江苏省丰县）人，系汉代谋臣张良第四代孙。是什么原因让这位名宦之后不畏跋涉，千里入川，来到青城？熟悉张良的人恐怕会从他的行迹中看出一点中国道教的端倪。张良帮助刘邦夺取天下使用的一些计谋，有的已近方士之术，就如鲁迅先生评诸葛亮所说的“近妖”。因此，说道教创始人是张良之后，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张陵在青城山创立道教，使之成为中国道教的圣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青城山的贡献，是在自然风光的基础上又为其增添了厚重的人文色彩。

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青城山正是这样，有了道教始祖在此，更兼山色幽翠，再加上以后的诸多题刻，更是翠色也掩不住的人文之光。

二

我所寄住的农家在山后的金鞭岩下。农家的主人王先生很厚道，我每天只需付他不多的食宿费用，照顾却是无微不至。他见我总是一早出去，将午归来，或饮茶，或读书，或在纸上写写画画，就会问我感受如何？山景是否好看？

我的回答通常很简单，都是说好。闲谈中，也会给我讲一些与青城有关的传说，比如屋后的山岩为什么叫金鞭岩。据王先生讲，是因为当年赵公元帅的金鞭掉在这里了，所以每当阳光照耀，岩石便发出金光，像一根鞭子横在那里。

金鞭岩高约千寻，长约十里，岩顶植被丰厚。几尊裸露的峭岩，也让幽甲天下的青城山多了一点阳刚之气。

看来，在佛教尚未传入中土的时候，道教作为东方神秘文化的精粹一统天下，所有神奇的传说多是与之有关的。一部《封神演义》，就把一个教派的兴旺尊荣推向了极致。

张陵最大的贡献，是把老子的哲学演绎成为神学。一门学科一旦有了它的宗教意义，就会有信众，其宗教领袖之被神化，是很自然的事。因其创立了道教，又被叫作张道陵，据说他活了一百一十二岁，而后“飞升”成仙，道教称之为得道，并被尊为天师。

我似乎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江西龙虎山也是道教圣地，也有张天师遗迹。张陵是先到的青城山还是龙虎山？现在是各说不一。说他羽化于青城山，倒是没什么争议。后来，张陵四世孙张盛后裔在龙虎山建了天师府，历代天师均要到青城山朝祖。所以，青城山既是道教发源地，当然也就是道教圣地了。

在中国民间，斩妖降魔的张天师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传说青城山曾是一片荒山，为一魔君所占，附近百姓听说张陵很会降魔，便请了他来。可是，魔君并不好对付，他一会儿变成岩石、一会儿变成美女，同张陵玩起了捉迷藏。为了降魔，张陵曾一剑将岩石劈成三截，几乎用尽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在道符也不管事的情况下，把手里的笔倾力而掷，将山岩掷出了一道深谷，才把魔君降伏。至今，降魔石、掷笔槽都还在。

不管是传说附会，还是造化无穷，青城山能够彰著于世，与张天师在此创教关系不可谓不大。当然，青城山自身的魅力也不容忽略，单是三十六峰、一百〇八景，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在东汉时期，人类社会的文明程度还不太高。道教所阐释的一些神秘现象，似乎“说清楚了”人类对大自然包括人类自身一些不解的疑问。就连贵为人君的帝王也对此深信不疑，寻求长生不老。道教之成为国教，就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道士除了驱鬼降魔，还会炼丹。据说丹丸炼成，服后即可成仙。事实证明，事与愿违。但是，其执着的追求，又在客观上成了古代化学的先导，也成为中国古代医药学的重要内容之一。

不可否认，道教有“俗”的一面，也有“雅”的一面。像子牙在渭水垂钓就很美，特别是莲花化身的哪吒，其想象之瑰丽，并不比今天的科幻小说逊色。

俗世所传的道教自有其奇诡处，发展到后来，同道家的哲学思想已经全然不是一回事了。但是，其亲近自然、清静无为的精神还在，青城山的风景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我一直有一种疑惑，宗教的力量为什么会如此强大？一处景色绝佳的地方被占用，没有朝廷或政府的许可恐怕是不行的。我总是在想，如果道教没有青城山作为其发源地，道教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如果青城山没有道教在此创教、建观、留题，青城山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同样想象不出来。

三

消夏的目的，简单地说，就是为了避暑。“此消彼长”，在“消”的过程中，青城山却能让人慢慢体味。道家讲求清静无为，其天人合一、大象无形、道法自然的人生哲学，影响至为深远。

我从来都是把“道”与“术”严格区分开了的，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一个教派本真的东西。

这使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期电视节目，介绍成都附近一所大学有一位青年教师，戴眼镜、着长衫，一派“五四”青年打扮，还带了两位女弟子，装束却有点像道姑，读的是线装书，师生间的交流也是半文半白的，似乎有点像表演。

但是，这位教师对着镜头讲的一番话，让我不得不有所感触。他自称是代表儒家学派的。他说，道士有道袍，僧人有袈裟，儒家除了读书，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于是，他把目光停留在颇有几分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长衫上。这种承继传统的方式在许多人看来，已经有点像行为艺术了。

我看这位教师面容清秀，一副眼镜，一袭长衫，倒也不失儒雅。

据相关资料介绍，佛教与道教曾在青城山的归属上有过一次讼争，而且把官司打到皇帝那里去了。唐玄宗还就此下过一道诏书，裁定“观还道家，寺依山外”。如今，诏书还刻在山中。

很多人可能有一种错觉，觉得佛教的信众比道教可能更为广泛。我倒是觉得，除信奉已经很中国化的观音，道教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可能更为盛行。我对道教最初的认识可能与乡下的巫师驱鬼，还有丧事中举办的道场不无关系。看那些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道士画符，真可谓笔走龙蛇，虽然不认识，但不得不感叹一支笔在他们手中是何等巧妙灵动、得心应手……那便是我孩提时读得最多的“书法作品”。

我曾经说过，若干年后，毛笔也许是只有书法家才会使用的书写工具。现在看来，这话并不一定正确，因为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那些道教在乡间的从业人员同样也会使用。如果再大胆一点设想，以青城岩壁留下的符咒为证，中国书法的草书也有可能受过道教的影响呢。就连唐玄宗的手诏，也是行草皆容，圆润飘逸，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青城山还被誉为一座书法宝库，众多的题刻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座名山历史文化的厚重。随便说到一个，均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远如唐代的杜甫、岑参，近如民国时期的于右任、冯玉祥。一路看上去，还会发现上清宫的匾额竟出自蒋介石先生之手，这三个楷体大字写得一丝不苟，近似欧体，是我见过蒋先生众多留题中写得最好的一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郑板桥为青城山天师洞饭堂所写的一副楹联：

扫来竹叶烹茶叶；

劈碎松根煮菜根。

除了保持他融会百家的“板桥体”风格外，内容也很朴素。我在这里留连许久，从书法到文字，似有所感。

偶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临彭祖峰了。刻在崖壁上“天下第五名山”几个巨字，书法遒劲有力。细细一想，青城山还算谦虚，作为道教发源地，竟然没有标榜第一。一个天下第五，让青城的山色、高峰、溪桥、流水，显得格外平适，顿生亲切之感。

四

在青城山居住的这段日子，我确实没感到什么暑意，时不时一阵小雨，把刚刚热起来的天气又赶跑了。有雨好是好，对于旅行总是不太方便，使人不得不在满目青翠里望雨兴叹。

小时候听人讲过，站在某座山顶，分明是晴好天气，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马上就会下雨，觉得很奇。青城是否这样，我没试过。但是，两次路过，此次进住，青城的雨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

青城的雨不大，把路面打湿，把树叶打湿，可见山色更翠。或许，“青城天下幽”与其雨水亦不无关系。

天气阴凉的时候，住在这样一个农家院子里，倒是可以仿《阅微草堂笔记》，写一些短篇的灵异小说。

青城山当然多的是灵异传说。但是，我不想让读者陪我去听过多降妖之类的故事。

在上清宫附近，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门前有一小匾，题为“张大千旧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张大千应是四川内江人，在青城绝顶，怎么会有他的一个旧居出现呢？

原来，张大千曾携带家眷在此客居过两年，他所借住的小院，理所当然就成为其旧居（之一）了。

两年是一个不算短暂的时间，作为中国现代画坛的一代宗师，如此近距离、长时间进住一座名山，在此创作的上千画作中，青城山的风光和道教之林林总总给了他怎样的影响？或许，这方面的研究尚属空白。

隐约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读到过张大千在青城山还植有一片梅林。梅林在哪里？我问一位道士，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有点遗憾，望望青城漫山遍野的绿，想想如果那片梅林还在，景色一定不错。

行走在青城山中，除了能时时感到幽静、幽深、幽远的意境，还能够感受到神秘文化的气息。一座名山有一座名山的文化，从《聊斋》《搜神记》《东坡志林》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意识到，道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至为深远。乃至于有人说，离开道教，中国古典文学将很难解释，想想也还有点道理。

宗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作为一种神秘现象，代代相传，从而有了深厚的文化积累。我想，东汉末年的青城山，人文景观肯定没有今天这样丰富。对于飞升之说，我们大可以略过。但是，肯定有过那么一位名叫张陵的先人，耽于青城的自然风光，在此结庐传教。

山居数日，青城三十六峰、一百〇八景虽未一一领略，但已去过大半。无处不在的幽深与幽静，让我领略到了这座名山独特的魅力。

傍晚才发现，小院一角放着几盆兰草。王先生告诉我，这些兰，原来就生长在青城山的坡地或崖上，是野生的。这让我又感惋惜，惋惜没有在青城遇见一棵野生的兰。不过，就是遇见了，我也未必认得出来。

明天一早就要回去，要想亲手采挖一棵野生的青城兰已不可能。但是，想想我在青城几日，过得还算愉快，知道凡事不能太圆满，带着一点遗憾也好，至少以后还可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