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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蝴蝶飞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木槿花围成的篱笆院落,花红一朵紫一朵地开着。我的村庄之于我,是陌生的了。有时,还会有小虫子,像蚂蚱之类的。泥做出锅碗瓢盆。我还在房顶上插满小野花,自认为把它打扮得很美,一日三回跑去看,真真是欢喜得不得了。她嘟哝着骂着什么,很生气地捣毁了我的小窝。她就那么放心的,让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去往陌生地。一路走,一路记着我奶奶交代过的,要过四座桥,要转五个弯。好吧,我爬过四座桥去。

岁月的波光涛影啊,它们在我的心头流啊流。

这世上,最让人惆怅的事莫过于,你曾经经历的蓊郁葱茏,都被时光的那只小手,拂得干干净净,烟尘也没留下一粒。某一天,你试图遁着从前的路,想走回去,却早已物非人也非。风还在吹,水还在流,你却找不到你的过往了,仿佛你从未曾出现过。天地迢遥,山长水渺,你想凭吊,也无所附丽了。那种失落,才真正是疼,疼得慌。

有时半夜睡醒,我会突然想起从前的一些小光阴。弯弯的田埂。冒着炊烟的茅舍。蜷在土墙上打盹的黑猫。木槿花围成的篱笆院落,花红一朵紫一朵地开着。岁月的波光涛影啊,它们在我的心头流啊流。

我睁眼痴痴地想上一想,四周漆黑,万籁俱静,我犹如孤岛。我知道,回不去了。我的村庄之于我,是陌生的了。我之于它,亦像是天外来客。故乡偶尔还是回的,却每每靠近,都有点像踩着唐时贺知章的脚印,怯了又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真的就是那样的。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还是趁我尚有记忆的时候,让我在记忆里打捞一把吧,以慰相思。

我穿鞋,总是鞋头先破。

新鞋穿上没两天,脚趾已露了出来。

不单单是我,那时的小孩,都是这样的。我们走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过,好好的路放着不走,却专门爱挑那些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地方走,也爱翻沟爬渠。总之,是要带点挑战性的。

路上遇到水洼子,我们踩水洼子。遇到泥块,我们踢泥块。遇到碎砖,我们踢碎砖。遇到小石子,我们踢小石子。实在没什么可踢的了,我们就踢路边长着的小花小草。可怜了那些小花小草,就那么好脾气地任由我们踢着,早也踢,晚也踢。反正,我们的脚是不能闲着的。

布鞋经得起我们几回踢?我妈的一针一线,很轻易地就被我踢破了。回家挨打是免不了的,可就是不长记性,再走路,依然不会好好去走,把路上能踢的东西都踢个遍,沉醉其中,满心欢喜。

想来,四平八稳的生活,连小孩也不喜的,日子里总要擦出点小火花,那才叫有意思吧。

我穿裤子,也总是裤兜先破。

我妈晚上帮我脱裤子,准会在裤兜里倒出一堆的“宝贝”来:小石子,玻璃瓶底,小瓦片,树叶,泥块,芦苇枝,蜗螺壳……有时,还会有小虫子,像蚂蚱之类的。

我妈边倒边骂,讨债鬼,你装这些垃圾做什么啊!

我吓得不敢吱声,怕一吱声,我妈的巴掌就拍过来了。

也还是不长记性,到第二天,裤兜里准又装上这些玩意儿了,乐此不疲。我姐也是。我弟弟也是。害得我妈替我们补着补不完的衣裳。

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所有的物,都值得亲近,且是万金不换的宝贝。

有一段日子,我特痴迷于挖灶台和造小房子。

提了猪草篮子,说是去割猪草,其实哪里是。到得地里,猪草篮子被扔到一边去,我开始挖灶台。泥堆出台子。泥做出锅碗瓢盆。我在灶台上做“饭”做“菜”,好一个热气腾腾。玩到日落,还不想回家。

也用芦苇茅草搭建小房子。有一次,我在桑树地里,整出一小块空地,用树枝软草,盖了一幢小房,我捉一只虫子进去,代替我住着。用桑树叶代替鸡几只、鸭几只,放在房前,想象着它们正在自在地觅食。我还在房顶上插满小野花,自认为把它打扮得很美,一日三回跑去看,真真是欢喜得不得了。夜里兴奋得睡不着,睁着眼还瞎高兴半天,也不知道高兴个啥,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奶奶追着鸡跑,终发现了我的小秘密。她嘟哝着骂着什么,很生气地捣毁了我的小窝。树枝和软草,被她拾回家,做了引火草。

我独自难过了很久。

现在想来,我从小就表现出大众化的庸常来,亲近凡俗,热衷于一灶一锅、一瓢一勺、一庭一院。我注定了一辈子只有在烟火里才得心安。

远房亲戚家,新过门的媳妇生了小孩,家里大人商量着,要去送月子礼。

十月里,正是收获季节,地里的活儿一桩接一桩,谁有那闲空走亲戚?大人们称回几斤馓子和红糖,为谁去送这个礼作了难。我人小,在一边却听得兴奋,仰了头说:“我去。”这等走亲戚,总是好处多多的,在亲戚家,我肯定能吃上糖水泡馓子。这小算盘,我可拨得噼啦响。

我妈果真让我去了。她就那么放心的,让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去往陌生地。多年后,我妈叹息着说:“有什么办法呢?那时穷啊,大人要挣工分啊。”

那个远房亲戚家,我从未到过,亲戚也是我未曾谋过面的。但无知者无畏,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挎着小竹篮,就上路了。一路走,一路记着我奶奶交代过的,要过四座桥,要转五个弯。

好吧,我爬过四座桥去(那时桥都是木桥,留很大缝隙,我是不敢走着的,只能爬)。我转了五个弯,一个村庄呈现在我跟前。棉花地连着棉花地,茅草房连着茅草房。我穿过一块棉花地,再一块棉花地,在一排茅草房前徘徊,并不担心找不着亲戚家。小脑袋里转着那样的念头,新生了小孩的人家,门前肯定晾着尿布的,亦肯定晾着婴孩的小红衫。刚出生的孩子,都穿这个,这我知道。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竟无意中装进了家乡的很多老风俗。

循着晾衣绳上的尿布,和院门前桃树上晒着的婴孩的小红衫,我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亲戚家。亲戚全家惊奇得不得了,那个我叫大妈的妇人,弯腰抱起我,使劲亲,她不相信地一声声问:“小乖乖,你怎么就摸到的,你怎么就摸到了?”

我如愿吃到了糖水泡馓子。还收获到回礼一份——两只大饼,纯白面粉做的。

当天,我凯旋而归。晚上,一家人围在灯下,翻看着我带回的两只大饼,热切地问了我很多很多,路上怎么走的,又怎么摸到那个大妈家的,大妈说了些什么,我又说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问了一遍又一遍,我答了一遍又一遍。

我妈跟我聊天,提及我小时候的这件事。我妈说:“你从小就聪明,那么小的人,能摸那么远的路,还知道新生了小儿的人家,门口要晒小红衫。你命大福大,以后会有享不完的福的。”

我很含蓄地笑了。我没告诉我妈的是,我只是被那碗糖水泡馓子牵着去的。

想望一场雪。

雪也总不来。好些个冬天,风也是冷的,水也是寒的,天却冷得拖泥带水的。

从前的冬天,却不是这样的。天说冷就冷,干脆,果断,彻底。雪一下就是几昼夜。冰凌在屋檐下挂着,一根根,晶莹闪亮,远观去,一排,像水晶帘子。

我们拿它当冰棍吃。手冻得通红,像红萝卜。脸也冻得通红,像红苹果。却不觉得冷,还是要往外跑,小狗样的,在冰天雪地里,撒着欢。

大人也没时间管我们,随我们到处野去,穿得不多也是不要紧的。小孩屁股后面有三把火,我奶奶说。天尽管冷得嘎嘣嘎嘣的,我们却很少被冻坏了,连感冒头疼也少有。

最喜欢的是玩冰。在冰上打冰飘,比赛谁飘得远。小河里的冰,结有几寸厚吧,打冰飘不过瘾的,我们都跑去冰上溜着。便常有意外发生,玩着玩着,脚下的冰突然裂了缝,抽身不及,“扑通”掉下去。幸好是大冬天,都穿着棉衣棉裤,一时半会沉不下去,也都能被及时救上来。

我姐经常翻老皇历,对着我小弟。说某年的冬天,她走在去上学的路上,见到我小弟的花棉袄浮在水面上。当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伏到冰块上,硬是用牙齿咬着我小弟的棉衣,把他给拽了上来。我姐说,那时,她也只是个孩子,不过十一二岁。

这惊险的一幕,我小弟毫无印象。我姐对此很不满。我救了你的命哪,不是我,哪有今天的你,我姐说。

我小弟心里早就认了,嘴却硬,说她是讲故事。

每年,我奶奶会挑一只母鸡,让它抱窝儿。

抱窝儿的母鸡很敬业,一动不动伏在窝里,伏在一堆鸡蛋上。然后某天,我尚在午睡,耳边就听见了雏鸡的叫,唧唧,唧唧,外面的天光都被这稚嫩的声音,唤得青翠流转起来。

一群小鸡,毛绒绒,粉嘟嘟的,试探着在地上走,走得跌跌撞撞。母鸡领着这样一群鸡崽,出门去,风光无限。

我对母鸡实在好奇,以为我们人,也像母鸡孵蛋一样,这么给孵出来的。我偷拿了鸡蛋,学母鸡的样,孵。结果,鸡蛋在我身下碎了,蛋黄蛋清糊了一身,被我奶奶捉住,狠揍了一顿。我奶奶一连唠叨了数日,说我是败家子。她痛惜着那几只鸡蛋,可以换到几斤盐的。

我后来还偷试过两回,不成功,终死了心。

糊里糊涂参加过一次追悼会,一个大人物的。

是春末夏初的天,村人们神情庄严,悄悄传说,谁谁谁死了。

谁死了?小孩多嘴问。立即被大人警告,不许瞎问。村部设了灵堂,白色的幔子拉起来,中间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一二年级的小朋友也被告之,要参加追悼会,叫我们回家准备白衬衫。我们小孩只管在心里高兴,觉得自己被当作大人看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坐在教室里,可以看见一群又一群人聚在一起,多热闹啊。

一堆儿的姑娘婶娘在叠白花,手底下开满了小白花,雪一样白,那么多,都快成河流荡起来了。我真愿意她们就那么叠下去。

白衬衫哪里有呢?我妈没法,弄了件她洗得泛白的衫子,给我套上。我一直拖到脚面上,像穿了件长裙子。别一朵小白花在胸前。——这都是好玩的事。高兴啊,真恨不得天天开追悼会。却不敢在脸上显露出高兴来,学大人们的样,让表情沉重着。

一队一队的人,走进灵堂去。有人在前面喊,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哀乐声循环播放。

出门,外面的阳光晃花了眼。人们都扯下胸前的小白花,扔到地上,脸上的庄严肃穆倏忽不见。我站在阳光下发愣,这就算完了?我略略有些惆怅。地上“开满”了小白花,真漂亮啊,我真想捡了它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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