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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座古庙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嘴里这么说着,眼光却在梁秋燕的俏脸蛋上瞟。梁秋燕是我们堡子最漂亮,不,是最美丽的女人。梁秋燕不是她的本名,而是人们对她的爱称。她的个儿,她的面颊,她的眉眼,她的嘴唇,比戏台上的梁秋燕好多少倍。不知哪个冒失鬼失声叫一声:梁秋燕!接着,梁秋燕的叫声也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响彻校园。“大”是农村孩子对父亲的称呼,梁秋燕比学生为老师的“大”,骂得够重够损了。

村里有座古庙

我们村里有一座古庙,后来做了学校。我的启蒙教育阶段就是在那里度过的。高中毕业后又在学校当了三个年头的民办教师。儿时的记忆,成年后的困惑与理想,随着年轮的递增愈发清晰。每到闲下来的时候,有关那座古庙以及许多人和事总不断地在眼前浮动。晚上做梦,也离不开那飞翘的屋檐、石雕的门柱、阴森的后殿,还有那“当啷、当啷”的铜铃声。

那座古庙,也就是那所学校,坐北面南,三间门厅,中间一间较大些,学生早晚上学放学必须经过这个厅。厅两旁是教师房间,房间很狭窄,靠墙盘一火炕,窗前摆一桌一椅,椅子与火炕之间狭窄到不能过一人。过厅有两道门,一道通院子,一道便是大门。

大门两旁各蹲一石羊石猴,两个宝物招惹得学生们过来过去总爱趴它们的头,骑它们的背。我骑过一次石羊。有天下午到校较早,大门锁着进不去,因为先生吃饭未归,一群学生围着石羊石猴玩耍,我小姑扶我骑在石羊背上玩一会儿。

厚重的黑漆大门,正方形的镂花石雕门墩,门槛很高,尤其是通院子里那道门槛,初入学的小孩儿跨过去跨过来是比较费劲的。进了大门,正对面三间厦房,与门房对称;东面五间中房,西面是一个戏台式的大殿——这是前院。后院还有五间大房,比前院的房子更显苍老一些,称为后殿。后殿很阴森,墙壁上绘了许多手持刀叉,青面獠牙,吹胡子瞪眼睛的神鬼画像。小孩子一般单独不敢到后殿去,说那里边有鬼。如果谁突然头疼脑热,回家家长必问:到后殿去了?怕是撞头关了。于是,端来水碗驱神送鬼。也有学生逃学装病,说他到后殿耍,头疼起来,家长不责骂,端水碗给他送神,油捻子烧鬼等等。

打我记事起,学校就是全大队(那时候把村叫大队)人的脸面,是上中下三堡子老百姓的骄傲,是全大队政治文化娱乐的中心。放电影、唱大戏、开大会都在学校院子或者后殿。后殿还做过母亲她们扫盲的冬学。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朝阳沟》就是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的;看的几出老戏《柜中缘》《铡美案》《火焰驹》以及后来的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等,也是在学校大殿的戏台底下看的。农村文化娱乐活动极少,除了每年正月十五各村耍社火,社员们的最大娱乐就是看大戏。

那时政治活动倒是分外频繁,学校院子开过无数次会。大跃进、三面红旗、打麻雀、反右、批斗地主富农、忆苦思甜、批判走资派、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以及后来的批林批孔,农业学大寨等,各种大小会议都是在学校院子里召开。

主席台上,穿四个兜的住队干部和队干轮番念文件念报纸,主席台下男社员一堆,女社员一团。男社员抽烟打瞌睡,女社员偷空儿穿针引线,纳鞋底绣花鞋,还悄悄地交头接耳,公公长、婆婆短……主席台上的领导时不时提高声音批评说:底下开小会的人,注意一点!或者说:有些社员,咋不自觉哩……嘴里这么说着,眼光却在梁秋燕的俏脸蛋上瞟。

梁秋燕是我们堡子最漂亮,不,是最美丽的女人。梁秋燕不是她的本名,而是人们对她的爱称。她的个儿,她的面颊,她的眉眼,她的嘴唇,比戏台上的梁秋燕好多少倍。她的眼睛和嘴角,看人时不笑也在笑。不光院子里的男人被她那别样的美丽所震慑,我们在教室里上自习写小字拉大仿的丑小鸭们也心不在焉,希望能多看她几眼。仿佛她那张饱满丰润的脸上有光晕,反射得人看不清她。越是看不清,越是想看清,想看个够。无奈老师坐在门口,不能随便出去。学生便开动脑筋,想方设法往外溜。一会儿这个悄悄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老师身旁说:老师,我上厕所呀。老师头向外一偏,学生一溜烟跑出去了。一会儿,那个从座位上溜出来,蹑手蹑脚走到老师身边说:我也上厕所呀,老师。老师还是头一偏。原来老师偏头的一刹那,目光不失时机地在妇女堆里扫一下。

有一次,日落黄昏,梁秋燕不知是遨娘家还是走亲戚回来,从学校门前经过。她怀里抱着孩子,丰美的高个儿,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一走一摆动。站在教室台阶上朗读的学生看见她从操场旁边的斜坡上走下来,朗读声由大到小,由小到弱,由弱到无了。不知哪个冒失鬼失声叫一声:梁秋燕!接着,梁秋燕的叫声也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响彻校园。老师跑出来制止,气恼了的梁秋燕抱着孩子气冲冲走进学校院子,劈头骂道:吴麻子(老师是麻子脸),你管你那些大不管?“大”是农村孩子对父亲的称呼,梁秋燕比学生为老师的“大”,骂得够重够损了。可是,我们的老师不但不生气,反而看她一眼,“嘿嘿嘿”地笑了。梁秋燕骂了老师,再骂学生,最后丢下一句“谁家婆娘生下他那些野大!”后,摆动着她那两条搭过屁股的长辫子,姗姗出了校门。老师跟在她身后送出门外,等他折回身找学生算账时,琅琅的读书声在暮色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悦耳清脆。

老师习惯性地甩一下他的大背头发,从房子拿出手摇铜铃,“当啷啷,当啷啷……”摇响了集合放学的号令。

我上小学时八岁了。农村一般人家不让女孩子上学,即使上也比较迟。初小五年(三年级时因病休学半年),包括完小两年的学习生活,在我的记忆中非常不快乐。不仅不快乐,简直是一种折磨,一种摧残,一种侮辱。要不是父母逼迫,我是一天也不想去那个学校的。因为男生特别封建,经常歧视欺负女生,排队时不和女生一起站,不是距离拉多大,就是推过来搡过去不挨女生,仿佛与女生站在一起玷污他们一样。我不头疼学习,也不为书本费和学费发愁,就头疼放学站队。排座位男女生同桌,男生恨不能钻进墙缝里去。不仅排队排座位歧视女生,个别男生还常常做出恶作剧来,譬如,女生上厕所,他们从墙那边扔土块扔碎砖头块,或扒在墙缝偷觑;课间活动回教室上课,大男生将腿故意搭在凳子上,堵住过道不让女生归座,直到老师端着粉笔盒进教室,他才将腿撤回去;放学路上,无故推搡女生,踩女生的鞋。我的一双漂亮的绣花方口鞋,是母亲熬夜做成的。鞋上的牡丹花,活的一般,招来许多羡慕的眼光,我十分惜护,生怕粘上土。一个坏男生,不知为什么与我的绣花鞋过不去。第一次踩掉,我弯腰钩上;第二次踩掉,我忍气钩上;第三次他又给我踩掉了,气愤使我跳着脚和他骂一仗。我怕上学了,几次给父亲说我不想念书了,还和父亲对峙,以图不再到学校去。父亲便吓唬我,说如果不去念书,他要拿绳子将我吊到房梁上用鞭子抽打。呀,要是那样,我将如何出门见人,我连自己的家人都羞于面对了。就连父亲吓唬我的话都使我心灵上蒙羞,何况真挨打。于是,我不得不去学校,去忍受“罪”。其实父亲干咋呼,记忆中父亲从没打过我一手。

小学学习阶段,我基本是在封建压制中度过。男女同学很少说话,根本谈不上互相帮助,友好相处。如果哪个女生人样姣好,学习拔尖,受到老师偏爱,平地里会招致许多闲言碎语,甚至造谣中伤。我家门里的一个姑姑,生得俊俏,品学兼优,遭到诬陷,说她和老师如何如何,弄得学上不下去。我上六年级时,同样遭遇一场风波。真是要命,总算坚强,我在各种鬼怪的脸色和不堪入耳的脏话中勉强读完初中。

高中毕业后,我在生产队劳动两个多月,忽然,某一天下午,大队会计奉支书命到田间通知我说:明天不用上工,到学校去代课。就是这样,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待过的那所学校。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只是显得更破旧苍老了。而我已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懵懂胆怯,惧怕放学排队的小女生,我已经能够坦然对待生活中的人和事;我的身份不再是受教育者,而是学生们的小老师了。当学生喊我第一声“老师”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又有些胆怯和虚弱。十年“文革”过来的男女青年,基础知识可以说先天不足。我边教学生边学习边想自己的前途。前途在哪儿?工厂停止招工,民办转公办希望渺茫。唯一的出路好像是上大学。保送上大学,凤毛麟角,每个公社每年仅仅两三个名额,挤得头破血流。我家是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但总没有贫农和下中农政治条件优越,更何况我母亲小时被外婆领上糊里糊涂加入过什么“一贯道”。向往与失望纠结一起,在学生的书声、歌声;滚铁环、捉迷藏,和“当啷,当啷”的铜铃声中起起伏伏,如影随形。

可喜的是,男女生之间已不像我儿时那么封建,排队不再推搡,女生在院子里可以和男生追逐戏耍,厉害女生还和男生对打,甚至能占上风。而成年了的我,仍旧感到世俗的影子若即若离,封建的利刃随时都可以刺进你的心窝。时时在意,事事当心。熬到后来,机会终于来了。1974年,我上了陕西师范大学。

我离开了农村,离开了那个在古庙的学校。据说我走后没几年学校就被拆除了,村上另盖了新学校。我回去再也看不到曾经使我压抑、讨厌,缺少欢乐和美好童年的学校了。可是,她那厚重的木门,高而结实的门槛,门前的石羊石猴,戏台般的大殿,阴森的后殿,还有美丽无比的梁秋燕,永远烙印在记忆的扉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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