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像个男人
父亲肺癌晚期,我在老家照顾他。一天,接到刘兆曦发来的短信:文莎莎从北京回来了,你可和徐步升、李力联系。几十年不见,好好在一起玩玩。
文莎莎,高中时代的同学,大美人一个。印象太深了,忘了谁都忘不了她。分别三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怎么突然说回来就回来了。她可是高干子女,和我们不一样。她父亲是部队的高级干部,母亲在部队医院做军医,全家正儿八经吃皇粮。文莎莎生在北京城,长在北京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京城气息。
1968年,毛主席一声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农村是一个广阔的田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文莎莎的父母没有让她去陕北插队落户,而是让她回到祖籍——我们县的碧水源公社文家村劳动锻炼。像她这种情况,当时叫返乡青年。好多城里的知识青年变相走这条道路。毕竟本乡本土,有祖父祖母或本家大伯、叔婶照顾。这样一来,在城里的爸妈当然放心多了。文莎莎回来后就住在叔叔家里,她在生产队劳动没有几天就考上了高中。
莎莎人长得美,眉眼脸型有点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加上她那身正宗的黄军装,黄胶鞋,里外有好多夹兜的军用大背包,两根齐肩短辫,性格活泼可爱,能歌善舞,活脱脱的一个“王芳”,星星一样早晚在校园里闪耀。她的学习成绩又倍儿棒,每次考试数理化都得九十多分。不要说是女生,全校男生超过她的没有几个。那时候大演特演样板戏,她和赵林海、蒋丽丽排演的《红灯记》里《痛说革命家史》一出戏,曾经参加过地区的会演。她在剧中饰李铁梅,那一唱一念,一招一式,的确京味十足。
遗憾的是高中毕业那天,大家都作鸟兽散。记得考试完毕,各班在操场上轮流照罢合影相,男女生便各怀心事回到宿舍打起铺盖行李,然后“哗”一下四散开去。高飞的高飞,低就的低就,谁也顾不上谁,谁也见不上谁了。那些年工厂停止招工,学校停止招生,军队停止征兵,虽然从1972年开始大专院校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却凤毛麟角,一个公社每年只有三两个指标。僧多粥少,挤破头皮。命运之神光顾的都是那些根正苗红,又红又专的幸运儿女,大多数人争不上,在农村打牛后半截。
直到几年以后,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后我们这些“文化大革命”的殉葬品才慢慢地有了消息,互相走动,互通情况。写信或打电话报告谁谁在哪里哪里工作,谁谁和谁谁是一对,谁谁生个男娃,谁谁是女孩,谁谁当官了,又谁谁出国了,谁谁下海经商了。在城里工作的人到地县出差,想法找老同学见见面,地县工作的人到城里来办事联系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有热心肠的、有组织能力的还把大家约到一起聚餐一次。照相,座谈,搞得很隆重。费用基本上花的都是公款,因为好多同学渐渐浮出水面,有提拔当乡长局长的,有当县书记县长的,当副处正处的更不用说,多得是。当然,也有干到副厅正厅的。他们手里都有了一定的权力,请老同学聚会吃顿饭,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在接到刘兆曦电话的第二天,高云霄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县上小妹家,照看父亲。高云霄说文莎莎回来了,想见你。我说听说了,我也很想见她,正准备给李力打电话。高云霄说她们这会在县招待所,一会让人过来接我。我说不用接,招待所不远,我走过来。
刚挂了高云霄的电话,李力电话打过来了,问我在哪儿,说他和司机来接我。我说不用接,我走过来,就一截路。李力说他已经快到小妹家门口了,让我这就出来。
我紧忙走出去,看见李力站在小妹家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小车旁边。我们客气一番就一同上车了。
来到县招待所,推开二楼一个房间门,文莎莎迎了过来。我扑过去,我们拥抱了一下,便坐在床上说话。你看我,我看你,说着笑着,都说老了,老了。三十多年了,能不老吗?文莎莎看上去比学生时代更显消瘦,眉眼没变,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有神。两根齐肩短辫不见了,头发在脑后绾一小髻。她穿一件牛仔布连衣裙,样式质地上佳。这样的连衣裙只有在北京才能买到,也只适合她的年龄和身材。脚上是一双银灰色皮质平跟凉鞋,打着赤脚,看上去高雅富贵。
房间里好多人,有高云霄,安慧抒,徐步升,王新礼,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字的男同学。听高云霄说王新礼和他爱人孩子陪文莎莎回来的,到西安后,她一同陪着回原来了。王新礼和我们同级不同班,在校期间没说过一句话,这次见面,也只是互相微笑了一下。他和文莎莎一样,也是干部子弟。
热闹一阵子后,就有人来叫,说晚饭时间到了,下楼去吃饭。
由于人多,一桌坐不下,分两桌坐。我和文莎莎、高云霄、安慧抒、李力、徐步升,还有王新礼一家子坐一桌,另一桌在对面的包间。徐步升说昨天是李力招呼,今天轮他招呼了。所谓招呼,即是埋单。他俩都在县上干得有头有面,同学们回来聚餐,多是他们负责管待。
我挨徐步升坐,我右边是文莎莎,她过去是高云霄,安慧抒,王新礼爱人及孩子。李力挨徐步升坐,王新礼在李力旁边。
吃饭还是老一套,饭菜搞得十分丰盛,热菜凉菜摆一大桌,酒水饮料花花绿绿。徐步升、李力极力营造气氛,大家热烈地碰杯,干杯。开怀大笑,畅叙当年。同学少年,高谈阔论。男同学少不得行酒令,女同学开始开小会。我和文莎莎低声说话,她说她在一个“中”字头上市公司上班。好家伙,单位名称说出来吓我一大跳。我在网上看到过那个公司的简单资料,首席经理年薪几千万人民币。文莎莎说她现在已经退休了,被单位返聘着。我问她爱人干啥,她只说了三个字:离婚了。这次真吓住了,不敢贸然再问什么了。
吃罢晚饭,我们陪文莎莎在房间说话。没有人提及她的婚姻家庭,还是她主动告诉我们说她有孙子了,小家伙三岁多,亲家母带。适当叙谈一会儿,我就和安慧抒告辞离去,好让她们趁早休息。听说白天去了好几处,大概都累了吧。
第二天早晨,我们照样在昨天晚上那个包间里陪文莎莎吃饭。她脱去了昨天那件牛仔连衣裙,换一件大红洒花连衣裙,花大色艳。席间,我忽然看见文莎莎确实老了,眼角鱼尾纹明显,而且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
吃过早饭,大家在招待所前边的亭子旁照几张相,就送她上车到西安去了。
送走文莎莎,我仍然照顾父亲,直到他老人家去世。处理完父亲丧事,守着父亲灵堂到尽七过了,才回西安来。
回来一直没有和文莎莎联系,没有和高云霄联系。和谁都不联系了,整天沉浸在遗憾与心酸中。很想到海边去,一个人对着大海哭个够。还真的到深圳去了一趟,又一个人跑到珠海。那天,天下着细雨,海上雾霭蒙蒙,正符合我的心境。坐在海边半个下午,却没有哭出声来。如果大哭一场,就该好了。
直到过罢年,仍拔不出来。4月份见高云霄一面,提起去年文莎莎回来的事,她说她陪文莎莎回到西安后,杨帆做东请文莎莎吃了一顿饭。我说:是吗?高云霄告诉我说,她当时也不知道,过后才听王新礼说杨帆请文莎莎的那顿饭是自己掏的钱,大概花了两千多,酒也是从家里拿的。我听后内心一震,嘴上说:是吗?心下暗思,文莎莎知道不知道此事,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感动得流眼泪。因为在现如今,无论官职堂堂,还是官职卑微,谁还掏自己的腰包招待老同学啊?
杨帆学生时期就严谨、守纪律,现在依然如此。难得。我对高云霄说:杨帆不一样噢。高云霄说:就是,像他那位置,随便打个发票就报销了,要不让下边人来埋单。我没有再说什么话,心却说,他才像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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