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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一只磅的甲鱼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一到美国,这苦却等着伺候我。心情一放松,就成了戴师傅的天才学员。茶水溅了师傅一身。尽管不幸熄火两次,还从单边桥上掉下来,其他动作完美,补考也合格了。说了这么多中国驾考,提提当年勇,给美国驾考加点底气。我却腿发软,心想惨了,你这样吹牛,一会儿保不定他弄个美国制造的老虎凳,给你这个中国制造的老婆坐坐。我和菲里普当下击掌庆祝,和我一起考的五个美国人,却只通过两个人。

>第二辑——美国事

驾考史志

一、旧历

有过驾考经历的人,都有一段血泪史或惊魂梦。

所以驾考这事,谁都不想吃第二遍苦。但一到美国,这苦却等着伺候我。这苦就是:虽然在中国开过六年车,到了美国,驾照作废,重考!

我对菲里普说,能不能不考啊?他说,理论是一定要考的,路考真不想考,我可以给你办个学员证,由我当教练,学足36小时,就能拿驾照。两个女儿都是这样操作的。

这办法好啊!学什么学啊,我在杭州都开六年车了,我的驾驶技术你不是不知道,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啊。亲爱的,咱把训练表填满,往警方一交不就OK了?

平时对我从来不说“No”的菲里普,却立场坚定:“No!不能骗人的,要诚实,一分钟也不能少的,订个严格练习计划,去小路练习,上高速练习,到城镇练习,三个月为一学期。然后,我签字,就OK了,拿驾照。”

三个月?六年驾龄的老师傅,再从头学三个月?这日子怎么过?会烦死人的!我的表情很抗拒。

“那就考,当天就能拿到驾照。亲爱的,你是勇敢的女孩啊!你敢骑马,敢追野猪,还敢吃蛇,为什么怕考试呢?”菲里普笑眯眯地鼓励我。

菲老公软硬兼施,运用心理战术,把我往死路上逼。别看他老实,其实做啥事心里早有谱了。

想来想去,算来算去,还是考吧,驾照不会像毛毛雨,从天上飘下来。

菲里普不知道,我这人有两怕,一怕老师,二怕考试。老师中最怕的是数学老师,考试中最怕的当然是数学考试。我的胆子,就是让数学给吓小的。我从小就痛恨数学,当然数学老师也痛恨我。恶性循环,怕所有考试,怕所有老师。

在杭州学驾驶,找来找去,找到戴国平师傅。传说中的戴师傅,以温和、聪明出名,最出名的是,不骂人,江湖人称“温柔戴”。这对我很重要,早就听说驾校老师爱骂人,把你往死里骂,本来就怕老师,我哪能往这样的火坑跳。

温柔戴果然温柔,他严格的样子也很温柔,还很幽默,有人总忘记关掉转向灯,他不急,嘴里给转向灯配音“滴答滴答滴答……”直到那家伙反应过来了,赶紧关掉。当然那家伙就是本人。

心情一放松,就成了戴师傅的天才学员。这“天才”两字,可不是我自己封的,是戴师傅亲口说的。我第一天上车就踩错油门,差点把驾校的墙撞穿,戴师傅却坚信我是天才学员,当众夸奖:“看看,她就是天才!胆大!天生开车的料!向她学习,油门不是老虎,踩下去,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不过天才也不是好当的,每学一个新动作,天才得第一个上。野外训练,我觉得已经在飙车了,戴师傅还在叫:“快点!再快点!快了好做动作!”咬紧牙关踩油门冲,没想到戴师傅一声令下:“前面第二棵树,靠边停车!”“咣当”刹住,车脑袋歪出了路基,撞到了第二棵树上。茶水溅了师傅一身。师傅说,撞树动作很漂亮,但是考试失败,你被淘汰了!还有,溅出考官的茶,他会很生气。如果在人群中,你已经杀了一个人。大家记住,错一次就是杀一个人!

“谋杀”无数后,参加考试。移库、场考、路考,过一道道鬼门关。最难过的是场考:坡道起步、定点停车、圆饼路、单边桥、S路——光听听这些变态的内容,就知道等同于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钉竹签、烫烙铁。

到了这关头,我才知道,我是天才学员,但不是天才考生,怕考试的尾巴很快露了出来。还没开考,就把“仪表盘正常,请求起步”说成“仪盘表正常,请求上路”。还好考官没传说中那么冷酷,歪嘴一笑说:“慌兮兮慌啥?你会开车吧?该怎么开就怎么开。”他手上果然捧着茶杯,看来考官的茶杯不是传说!

怕归怕,戴师傅的学生发挥正常,没把茶水整到考官身上。尽管不幸熄火两次,还从单边桥上掉下来,其他动作完美,补考也合格了。考官叹了口重气,像看问题少年一样看了我一眼,还是把我放过了。前面已打掉了两个学员,见我死里逃生,一脸苦大仇深的戴师傅,这才放松了许多。

拿到驾照第二天,我就借了辆破奥迪,带着同事王越去兜风,在杭报的旺财超市前面被警察拦下。这警察我认识,每天到我们《杭州日报》餐厅吃饭。他挥了挥手让我靠边,我就开着车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左我也左,他右我也右,破奥迪在他身后摇摇晃晃。他脸色发青,大吼一声:“停下!你要轧死我啊!”本来只是犯了点小错,他却凶神恶煞般罚了我50块钱。王越生气地说:“有没有搞错,他还要不要到杭报来吃饭!”她说话的语气,很想在他碗里下点药。

说了这么多中国驾考,提提当年勇,给美国驾考加点底气。怕什么怕,不就黑眼睛考官改成蓝眼睛考官吗,又不是老虎,能吃了我?不是有支歌吗:“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下面不唱了,会影响中美关系。

二、新史

话说这天去驾考。

考点在警署,进去后,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女的负责笔试,男的负责路考。男警察胖乎乎笑眯眯的,菲里普走过去和他套近乎。

我过去交了30块钱。30块钱可以考三次。填了表,女警看了我的表格,把5块钱退给了我,说你在“捐献身体器官”上打了勾,可以便宜5块钱。我一听,怎么5块钱就把身体给捐了?我乐意,我中国老妈肯定不乐意!连忙说刚才没看懂,把表格夺回来重填。

女警官给我一份卷子,让我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做题。一起考的还有五个人,两个黑人、三个白人。

菲里普亲亲我的额头,说:“亲爱的,别紧张,你一定行。”说完他继续过去和路考官套近乎,大谈中国见闻,说在中国开车怎么怎么难,他老婆技术怎么怎么好。他说,你相信吗,她能一口气一边倒车一边跨上人行道,在两车之间把车停好,前后距离只有20公分,而且是在晚上!这话没假,那是我抢车位的光荣镜头。

那胖警官听故事听得很开心,哈哈大笑。我却腿发软,心想惨了,你这样吹牛,一会儿保不定他弄个美国制造的老虎凳,给你这个中国制造的老婆坐坐。

笔试开始了。共30道题,全是选择题,一半选图标,一半选法规,半小时做完了,才发现不难,开心地冲着菲里普嫣然一笑。

考完,走过去交卷。女警官拿了答案对照了一下,笑着对我说,通过了。我和菲里普当下击掌庆祝,和我一起考的五个美国人,却只通过两个人。

这时路考官发话了:“Lin Sheng!马上路考!车上等我!”

我不介意他把我的名字喊颠倒,但介意他的表情。刚才听菲里普说大话时,他还笑得阳光灿烂的,现在却突然阴天了。

我向自己的车跑去。菲里普紧跟在我后面,不停地说:“他要检查车况,刹车、油门、前灯后灯转向灯、雨刮器——你按他指令做。”我在车上坐好了,菲里普还把头伸了进来,继续叮嘱。

这时考官出来,见菲里普撅着屁股,埋在车里不出来,就不高兴了,他说:“嗨,你走,这是我的位置。”菲里普赶紧说,我是帮你把门打开。这话不假,我这辆车的车门,菲里普改装过,像一对翅膀往上飞,不知道的人还真打不开。

“你认为考官连车门都打不开吗?”胖警官生气地说。他还真不给菲里普面子。

他敲敲我的窗。我连忙把车发动起来,并把窗摇下来。他说:“别碰你的挡,把脚从离合器拿开!”但正挂在一挡上,如果把脚拿开,就会熄火,我去拉挡位,他大叫:“别碰你的挡!把脚拿开!”我只好把脚拿开,车“呼”一下熄火了。他很生气,说:“Lin Sheng!别以为你在中国开过车,就可以把坏习惯带过来!”

我向他解释,越讲他越生气,因为他听不懂我的中国英语。

这时,他站到我车后,叫道:“倒车!”我便发动了车,倒。就见他呼地跑到前面来,涨红了脸,拿手指着我,却半天没发出声音。

菲里普站在远处,对我喊:“他是检查刹车灯!让你踩刹车,不是倒车!”倒车和刹车听上去很像,我不幸听岔了,不幸差点撞了他,不幸把他吓着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我有点紧张,没听清。”说这句话又犯错了,如果你到美国参加驾考,千万别说这句话!

他马上对菲里普说:“你听,她说她紧张!说明她不会开车!她还差点撞死了我!这样怎么能上公路?我很怕!今天还是别考了!”

菲里普说我英语不太好,刚才听错了。说我有六年驾龄,在中国开得非常好。考官吼了:“英语不好?笔试不是高分吗?比美国考生还好!中国开车和美国开车不一样!再说,你说她开得好,我没看到!”

他们在争,我在车里等不及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今天就是要考掉它!就问警官:“可以开始了吗?”他愣了一下,嘟哝着什么,想想也没充足的理由罢工,便上了车。

他对我说:“两边多看看,使用后视镜,右行方向盘往右,左行方向盘往左,有情况就刹车。你知道刹车在哪吗?”

我觉得好笑,但也只能说“Yes,sir!”移动了,他让我做侧方停车动作,我用很快的动作,一把完成了,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他并不高兴,挥挥手让我走。

于是继续前行,准备上公路。公路横在我面前,有一个“STOP”标志,这标志相当于红灯,你必须停车,路上安全了才能前行。我刚停下,他说:“笔直,穿马路,走!”我把车动起来,这时,我看见左边有车过来,连忙把车控制住,与此同时,他大叫:“停!”

他青着脸,气急败坏地说:“你差点撞车了!”我说我停下了,他说,你没停住!车还在抖!我想说我是踩着离合器,半联动,但结巴了半天英语说不出来,他一挥手:“你考试失败了,我们换座位!”

这个地方离警署才50多米,还没上公路,我就给刷下来了。我觉得好冤,不断问他为什么?他不理我,对一脸困惑的菲里普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妻子,今天,有两次,差点把我杀了!”

回来的路上,菲里普见我不高兴,笑着说:“林,今天你让一个庞大的美国警官害怕,说不定他会发抖一个晚上呢,你差点杀了他!”

再去考,我们换了个考点,这不叫逃跑,这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战略转移。也不是我不敢见那胖警官,是为他的安全着想,怕他没给撞死,先被我吓死。

新考点的考官是个女的,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我心里紧张,不敢流露,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肚子却一阵阵痛,想上厕所。我一紧张就这样。

她也是先检查车况,再进行侧方停车,然后上公路。她把我带到生活小区,让我左转右转,我很小心,看到“STOP”标志就停住。这样转了几次,她说:“回警署吧。”再没多说一个字。就是说,考试结束了。

我心里很奇怪,美国人就这样驾考?要是让他们到杭州去驾考,不考成疯子才怪。

看来,在美国,路好走,驾照也好考,想想心里很高兴。这不,就要拿到驾照了。

回到警署,考官让我签字,太激动而手发抖,字歪歪扭扭的。刚签好,她说:“你失败了。”我是不是听错了?连声问:“我没通过?没通过?”她不再多说一个字,跳下了车。

这时菲里普跑上前来,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像中国高考学生的家长,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女考官,她和菲里普哇啦哇啦说了几句,离开了。菲里普上了车,睁着困惑的眼睛,问:“你闯红灯了?”闯红灯?我说哪有啊,也不敢啊!

菲里普告诉我,考官说我过绿灯没向左右看,右转弯不够靠右,停车时爱用半联动,很多中国带来的坏习惯。但失败的主要原因是闯红灯。

这时他一眼看到了方向盘上方的遮光板,啊呀一声说:“一定是它害的!”我不信,再把车开回考车的小区,果然,有一个路口有斜度,信号灯正好被遮光板挡住。菲里普满脸歉意,说:“是我不好,没提醒你,不能把遮光板放下来的。”

我好郁闷,这个错误,很大,又很低级。阴沟里翻船,不过我很佩服那考官,我犯错,还有那么多坏习惯——说是中国带来的,从头到尾她不动声色,一言不发。我已经死了好几回了都不知道。

一周后,第三次考试,她把我带到一个新小区,貌似一切都很完美,红灯停绿灯行,左转右转,回到警署,我签好字,她竟又说:“你失败了。”她对一脸茫然的菲里普说,她在医院那边,错过了一个STOP标志。也就是说,我又闯了一个红灯。我怎么就成闯红灯惯犯了?

这回菲里普也不信了,开车去那边看,在医院边上找了半天,才在树后面看到一个歪歪斜斜的STOP标志,风一吹好像就会倒。菲里普说,这应该是作废的标志啊!果然,经过的车,没人停下来。

我说,事情很明白,这是专为考生准备的陷阱,你跳下去了,三次就考满了,下次得再交30块钱!不就为了钱啊!菲里普却往好处想,说,不会吧,她是好心,想让你多练练车。我说,都考三次了!我国内的朋友笑死我了!他们说,林,你把铺盖背去,到警察署上班算了!

这天晚上,有个朋友派对,菲里普带我去散心,碰到一个当警察的朋友,聊起考车的事,巧得很,他竟是女考官的上级。我不断给菲里普使眼色,他却看不懂,只好把他拉到一边,说:“和他说说,让他帮帮忙啊!”“帮什么?”菲里普还是不懂。

我说,考车的事啊。他不是考官的上级吗?让他打个招呼,我们要求不高,到时别再刁难人就行了。这叫开后门,开后门这种事,得削尖脑袋,有缝就钻,没缝也整条缝出来,何况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

菲里普很老实地对他朋友说:“林说,她三次没通过,要你帮助她,可你不是考官啊。”那警官也看着我傻乐:“对啊,我不是考官啊。我要是考官,我一定教你开车,教到你通过为止!”

我只好晕倒。

第四次考试,我已不知道怕了,考试就这点内容,她爱干吗干吗,不就爱看我跳陷阱吗,咱就跳个优美姿势给你看。果然,开出去不到三分钟,她就让我回警署,按我的经验,回去得越早,死得越早。

停下车,却没让我签字,她说:“通过了,进去办驾照。”

我一定听错了,咋这就通过了呢?菲里普奔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可怜,两个人竟高兴得像中了500万巨彩一样。

最肉麻的人

美国警官上岗时有点凶的,但可以理解。其实美国警察和大部分美国人一样,平时很和气,很容易接近,也很会“肉麻”。

美国人之间真的很肉麻,让人肉麻的事一到美国、一下飞机就会碰到,你必须快快适应,快快学会,快快运用。

生人见面,眼睛一对上,人家就会给你一个肉麻的笑容,向你喊“Hi”,问你今天过得好吗。特别是收银员,会做出惊喜的表情对你说:“啊哈哈,你好啊!今天怎么样?过得好吗?”有时还会说“我喜欢你的头发”之类。最初会拼命想,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么关心我。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他们的口头语,至于你今天过得坏还是过得好,不关他们的事。

于是我也学会了,走到哪都是面带微笑,和谁都说“你好,祝你一天快乐”。去年回杭州,在街上也是见了人就笑,喊你好,但没人理我,也许认为我是从哪逃出来的神经病。

美国朋友或亲戚见面,肉麻级别特高,一个拥抱是逃不掉的,女人之间的拥抱反而短平快,但男人拥抱女人就是亲密无间了,抱紧了你,还会在你脸上蹭几下,背上揉两把。像菲里普的妹夫切里,常把我抱起来走几步,嘴里还说:“我的中国娃娃!”天哪,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头一次这样我挣扎着下地,还往菲里普这儿看,怕他吃醋,没想到菲老公没空管我有什么状况,正忙着抱别的女人。

抱礼结束,然后说话,从天气说到花园,青蛙生了多少孩子,啄木鸟钻了多少洞,说得眼睛放光。我硬撑着应酬,和他们说我的鸡生了几个蛋,院里长什么奇怪的草。我心里觉得他们太悠闲,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过这样的聊天却也轻松,没紧张感。网上和中国朋友聊天,气氛就完全不一样,房子、儿子、票子是主题,会让我神经一下紧张起来,心情也变得急急忙忙的。

不过美国家人之间的肉麻,才是真的肉麻。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互称“baby”,开口闭口一个“我爱你,baby”,抱抱啃啃就像小情人。当然,父母子女亲亲抱抱,老婆老公亲亲抱抱都不算肉麻,问题是和前妻前夫,或前男朋友、女朋友之间,也是亲亲抱抱,那是真的肉麻得要命。

我有一个美国亲戚,刚和前女朋友吹掉,找了新女朋友,派对时,新老女朋友都来了,他一手抱一个,一口亲一个,俩女友神情怡然。正奇怪,看见菲里普的前妻走来,她吻了菲里普几口,两人便抱到一块,至少六秒钟。我当即酸梅汤倒翻,没想到这前妻转过身,一口啃到我脸上,把我和菲里普一起抱住,大声说:“我好爱你们啊!”她比菲里普高,至少250磅,把我们两个瘦子卡得都动弹不了。我这全身的肉,从里麻到外,从上麻到下,还好没多少肉肉,不然一定麻成“人肉麻酱”了。

没人时,我恨恨地对菲里普说:“你怎么可以当我面抱你的前妻?”他竟一脸委屈,说:“亲爱的,这是礼貌啊,而且是为了你,不然,你会认为我是个粗鲁的没修养的家伙,对吧?”听了这话我很想扑通昏倒在地。和他说,中国人离婚,别说抱,话都很少说的,不成为敌人很好了!他听了,激动地说:“绝对的,我和她是敌人!我太恨她了!以前打架,总是她把我打倒在地!”听了这话,我再次很想昏倒在地。

当然,现在我是懂了他们的行为,抱一抱,亲一亲,是礼貌,是程序。你得学会,不然他们会认为你是野蛮人。很多动物见面互相舔舔毛摩摩身体,美国佬见面抱一抱亲一亲,就是动物的原始本性,别的都进化了,这点没进化。细想想,其实也很率真。人类进化到今天,有了很多文明,也有了很多丑恶,很多方面还不如原始动物。

一到美国,菲里普就给我灌“麻肉汤”:他每天四点半起床上班,走前都要在我脸上啃几口,然后说:“美丽的妻子,我爱你!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傍晚见!”开始我新鲜加激动加感动,会心潮澎湃地爬起来,送他下楼,站在星星下面,目送他远走。这后果就是再也睡不着了,本来睡眠就不好,给他这半夜鸡叫一闹,没活路了。

终于有一天委婉地对他说:“亲爱的,你不用和我吻别的,我知道你爱我。”他却很不开窍地说:“这不行,我爸教我的,对女孩永远要温柔体贴。”我只好昏倒在枕头上。

两年多过去了,现在咋样?激动和感动藏在心底,人却醒不过来了,会一边做梦一边咕噜着应他“我也爱你,亲爱的”。常常干脆是身子动弹一下,表示还活着,听到了,实在太困就不醒过来了。他会踮着脚轻轻走出去。

晚上他下班回来,老远就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声,我会快快地把乱蓬蓬的头发拉整齐,把桌子上的堆积物卷在一起塞进哪个角落,擦掉桌上的猫毛,放上一瓶野花——院子里一年四季开不同野花。然后光着脚跑出去迎接。我的摩托车手正好停住,取下头盔,第一个动作是往妻子脸上啃一口,问:“今天过得好吗,亲爱的?”我说:“过得好,你呢?”他会说:“我不好,我整天都在想你。”把妻子抱住,久久不肯放开,貌似生死别离后的相逢。

这情景让中国亲友见了,一定鸡皮疙瘩掉一地。我呢,习惯了,享受了,有时他匆匆亲我一下就往屋子里冲,我追在后面喊:“今天怎么了?没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会扭扭屁股做出很急的样子,冲进厕所。出来后,进行补抱,说:“啊哈,对不起,亲爱的,刚才实在憋不住了,再等一秒气味就难闻了,哈哈……”他上班喝一天咖啡,回家一口气骑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也难怪憋成这样。现在,快快完成下班“麻肉礼”后,我会推他一把说:“快点快点,跑步去厕所!”

睡前,他会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林,谢谢你喂了鸡鸭,谢谢你的晚餐,谢谢你帮我洗了工作衣,谢谢你采的野花,谢谢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我说:“照顾好我自己,这还用谢?”

他说:“你把我心爱的妻子照顾得这么好,我当然要谢你!”

我耸耸肩,说:“亲爱的,别说那么多谢谢,我应该的。”

他继续:“谢谢你这样说,我得到的并不是理所应当得到的,我应该懂得感恩,谢谢你,谢谢,亲爱的!”

他每天会说一大堆“谢谢”,我得回一大堆“不客气”,回得我有点烦了,有时他还没开口,我就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不客气不客气不客气,好了,今天结束了。”刚把手放开,他一张嘴就蹦出“谢谢……”

我说:“你哪来那么多谢谢?你说一个谢谢,我得回一个不客气,多累人。”

他问:“这么美丽的话,难道中国夫妻不说?”

我说:“中国夫妻?哪天老婆多说几个谢谢,老公肯定会吓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跪搓衣板了。”

“搓衣板?”

“就是洗衣服的板,很硬的木头上有一条条沟。”

“妈呀,跪上去很痛的!”

但我的教育没用,他给我灌麻肉汤每天不动摇。慢慢地,我觉得天天喝麻肉汤,心情倒是给喝得开朗舒畅放松了,直接效果是睡眠竟奇迹般好转了。

当然这麻肉汤还大大教育培养了我,每天都托着下巴想一想:老公在外辛劳赚钱,老婆为他做点什么呢?于是尽力浇花,尽力洗衣,尽力给猫洗澡,尽力煮饭。他割草或刨地种菜时,给他一个飞吻;他修车铺路时,送去茶水和亲吻,并朝他说:“亲爱的,你真帅!”每天至少说一次“我爱你”。他最爱听这一句,听不够,每听一遍会高兴得吼吼吼地大笑。

你说,这美国鬼子看上去老实巴交,没一点点心眼儿,却不费一枪一弹,就把一个著名大懒人、绝对没有肉麻基因的女人给整勤快了,整肉麻了,整温柔似水小鸟依人了,你能说他没心眼吗?他精心烹调的麻肉汤一点没白灌啊!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那天家人聚会,菲里普的哥嫂、妹夫都来了,他们都叫我婆婆名字,只有我叫妈妈。我叫妈妈时,就看到其他人在嘀咕什么。回家路上,菲里普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亲爱的,你叫安妮妈妈,他们……他们都说听了肉麻得很。”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她不是你妈妈啊……所以他们肉麻。”

我肉麻?我的天!弄到头,最肉麻的人,原来是我啊!天哪,什么世道!

陪老公加班

菲里普在核电站工作,负责安全仪器系统,保证安全测量仪正常运转,确保来往人员的安检、外来飞行物的监视、爆炸物品的监测、地震海啸的预报等等。

核电站的安全系统非常灵敏,或许一只“非法”大鸟的飞过,都有可能造成某测量仪报警,一只蚊子或许也会破坏安检系统。气温变化、风雨雷电,都有可能让这些精密仪器罢工。这是好事,表明监测系统的高度灵敏性和安全性。

政府对菲里普所在部门的监管非常严格,安全仪器出了毛病,电脑马上反馈到政府部门,每个月只允许10小时左右故障时间,如果超过这个限定时间,这家核电站就会遭受巨大罚款,或强迫停工。

所以当故障出现时,不管是午夜还是假日,安警会火速通知相关部门,在最短时间进行抢修。菲里普所在的部门,就是这样的“急救部”。每个工程师和技术员,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将,思维灵敏,技术精良,行动快捷,在关键时刻、紧急状态出现时拉得出,打得准,赢得快,为核电站护航保驾,当然也为老板省钱。

有一次,所有安检门同时出现故障,千余个员工排起了长队,接受安警缓慢的手动安检。照这个速度,没有一天时间,根本无法完成。

菲里普带着技术人员赶到,进行电脑修复。他说,那么多人看着他们,就像接受检阅,当他们在10分钟内,顺利并快捷解决问题后,所有人向他们鼓掌。这时候,他们是所有同事眼里的英雄。

这样,就说到了加班的事,因为工作性质的重要性,菲里普下班后或节假日,随时都有可能被叫去加班。加班工资是加班一小时内发半天工资,一小时以上,发一天工资。

加班工资非常诱人,换成人民币,加班一天就是我们一个月的收入了,但菲里普并不是对钱很有饥饿感的人。他一周有三天假,公司打电话来,一看那号码,就知道是让他去加班。如果是白天,他会把手指放在嘴里,对我“嘘”一下,意思是“我不在”。要是在半夜,他会躲在被窝里装没听到。

公司有个规定,有加班机会,按资格和技术,排好第一第二第三人选。菲里普是第一人选,只要他肯去,加班的钱肯定是他的。但他一般总是赖在家不肯去,如果在家乖乖看电视休息,那也值,问题是他总是穿上破衣服干苦力,砍树割草修路,捣腾破车。

他不去,电话就打给别的同事,所以他的同事,那第二或第三人选,屁颠屁颠赶去加班,快快乐乐地数钞票。他们爱死菲里普了,老是送甜甜圈给菲里普吃。菲里普还不知原因,总是对我说,他的同事个个是大好人。

我说,我有你这样的同事,我不但送甜甜圈,还送火腿,最大的金华火腿!我们浙江特产!中国超市没得买,让我朋友从中国邮,寄也要寄过来!

他问我:“什么是火腿?”

我说:“就是用火烧过的猪大腿,表示对你火热热的感谢!”

他说:“那不是烧焦了吗?我可不要吃这样的猪腿。”

他哪里听得出我话中的歧义。对这个老实人,说话不能绕弯,绕了肯定白绕,话得直说。我说,亲爱的,有钱你也不想挣,你的同事们,当然开心啦!

他竟说,我们又不缺钱用,圣诞节还早着呢,米雪儿、添的学费已付了,房税也要到年底呢,不需要挣那么多钱了吧?

我说你说得都对,问题是现在存款是零。到了年底,该付的钱我们还是得付啊,现在积少成多,到时你就不用拼命去加班了,更不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什么是裤腰带?”菲同学又提问。我说,特制的中国皮带,系上了就饿不死了。他听懂了,说,亲爱的,我是大男人,我不会让你系中国皮带的!但家里的活,总得有人干,路不会自己修吧?草不会自己割吧?树不会自己砍吧?他又加了一句:“再说你在家闷了一周了,我想陪陪你。”

我连忙表态,说我在家忙得很,一点也不闷!你不陪我一点也没关系!不过,你真要陪我,那我也陪你,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加班去!

我还真的陪他去加过几次班。说是陪伴,不如说押送。一加班就到手几百块钱,他当然开心,我趁热打铁,给他分析:亲爱的,同样时间,你在家干活,多吃多喝多拉,又苦又累又烦;到公司加班,赚来双倍钱,拿这钱我们雇人来干活。人舒服,钱还有得挣,哪样好?

这么简单的算术题,小孩子都会算。听了这话,菲里普头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干家里活,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更不烦,特别是修车的事,我夜里梦、白天想,轮胎味、机油味、油漆味,比什么都香!”他的神情很陶醉。看来,这才是他的大实话。

做某件事有乐趣叫“fun”,加班有钱但没有“fun”,在家干活没钱但有“fun”。其实这里面很有做人哲理。钱赚不完,人生之“fun”却有限,多一点“fun”,比多一点钱更重要。特别是菲里普这样的男人,动手欲望强烈,想建这个,想造那个,满脑的建筑图纸,一腔的美好梦想。

这样一想,我也不再逼他去加班。只要他觉得“fun”。

但最近情况有变,菲里普的被动加班,突然变成了主动加班。原因是,一个女儿五月结婚——在美国,婚礼所有费用女方家长出——要用钱;另一个女儿在社区学院读完了大专,要继续升本,要用钱;而添九月转学后,每年学费飙升到三万左右,这是最大一笔开销。菲里普突然有了紧迫感,算来算去钱不够了,便嚷着要加班了。休息日只要在家,公司打来的电话铃一响,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电话就喊“OK”。

我问,最近你的同事是不是不开心了?他说,是啊,他们说,菲里普,你也饿了?你——也——会——饿?!真奇怪,就许他们饿,不许我饿?

“没人送你吃甜甜圈了吧?”

“啊,你怎么知道?”菲里普觉得我聪明得像个神仙。

“嘿嘿,亲爱的,明天送他们一大盒甜甜圈吃!”我笑着说。

从此,有班加的日子,我常穿上漂亮的中国旗袍,陪着他一起去加班。菲里普加班带上一个俊俏的中国老婆,成了核电站一景。

我陪菲里普加班只能到安检门外。

安检门内有两个警察在来回走动,看我的眼神比较特别。从安检门里来来去去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有点特别。

菲里普的办公室,玻璃板下是我的照片,书架上是我的照片,墙上是我的照片,连电脑桌面也是我的照片,搞得同事们都很妒忌,说你就别贴了,哪天带你的中国甜心过来瞧瞧!

所以我这“中国甜心”坐在安检门外,那些穿工装的大男人有事没事从我面前经过,向我打招呼。想看我的人还不少呢,这情况很像菲里普第一次到我单位去,大家找各种理由进我办公室,都来看。

有一次,菲里普中途跑出来看我,他指指一女警察,问我:“她是不是在看你?”

我说是啊,人人都在看我,我多好看啊。

菲里普小声和我说:“她是单身,曾经喜欢我,想和我谈恋爱,但我对她没感觉。后来我告诉她,我和林谈恋爱了,她还哭了一场。今天她看到你了,肯定很妒忌。”

听完这些话,我连忙瞪大眼珠子去看这女警察,她长得很魁梧,块头比菲里普还大,和她一比,我这小瘦子没了。她果真正隔着安检门看我,向我笑笑,说了一句:“菲里普,你妻子真漂亮!”

菲里普听了,得意地笑出声来了,对我说:“听到没,她也说你漂亮!说明你真漂亮!”我想说人家是礼貌,是恭维,你当真啊!

菲里普让我听这样一个故事,让我看到他的诚实。他的诚实,是我喜欢他的一个重要方面。不过这个故事也促使着我,出于女人的攀比之心,每次陪他去加班总要精心打扮,很靓丽地站在安检门外。

有一次菲里普处理的就是安检门,他在门里一台电脑边,忙着修复程序;我在门外伸长脖子向里看。两个警察在里面,也伸长脖子向我张望。

菲里普一边修电脑,一边开小差,不断向我飞吻。

过了一会儿,菲里普和警察说了什么,警察点了点头。菲里普向我说:“亲爱的,警察同意了,你可以站到安检门中间来,看看有什么事发生。”我“噔噔噔”走过去,一步跨到门中央,还没站好,一阵大风带着怪叫声劈头盖脸横扫过来。我就像聊斋里面的女鬼,头发全向上竖了起来,站不稳,吓得连忙往外逃。

菲里普笑着说,修好了,亲爱的,谢谢你帮我做了试验。

我说这是什么啊,怎么会刮鬼风?

菲里普说,这风是帮你清除身上的尘埃的,一点灰也不能带进核电站。

陪菲里普加班,情形就这样。很平常。但夫妻一起加班,两个人都有新鲜感,快乐得很。

但有一次,菲里普加班时带我和添一起去,发生了麻烦。

那天他处理完工作后,说,走,带你们四周看看。

他开着车,在核电站周围绕行,开到大坝上,放眼望去,水光潋滟的,以为到了海边。但这些全是湖泊,大得看不到边。水色湛蓝清澈。成群雪白的天鹅在休息,各种各样的飞鸟来来去去,景色如画。我大吃一惊,以前我以为核电站造在荒郊野外,到处是野草和乱石呢。

菲里普指指堤下,我们往下一看,妈啊,鳄鱼!可能闻到了人肉味,一群群巨大无比的鳄鱼从湖泊各个方向向我们脚下涌来。我想,有这群天然保安在,谁还能通过这片湖泊接近核电站,连007也做不到!

下堤时,只见一辆警车怪叫着向我们追来,菲里普赶紧停下。从警车里下来一个警官,要求菲里普出示证件。菲里普说,我是在这儿工作的。警察便拿了菲里普的工作牌,在一只小仪器上捣鼓了一下,把菲里普的信息传到总部,总部又把菲里普的信息传回来,证明菲里普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警察这才说:“对不起,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的车开动后,我问菲里普:“堤上不可以上去吗?”菲里普说,可以上去的,也许自从你们到了这里,四面八方的监视仪就盯上了,两个陌生的人!会不会是间谍?哈哈!

下了堤,我们看到路边有一个小水潭,里面竟有五六条小鳄鱼,菲里普说可能是从湖里跑出来的。我喊添快去拍照!添跑下车,拿出相机拍。

刚拍了两张,另一辆警车突然冒出来了,警官很严肃,说这里不许拍照。菲里普说,只是拍了鳄鱼。警官指着菲里普说:“先生,请拿上相机,跟我走!”

菲里普跟着警察走了,我和添待在车上。我紧张得不敢动弹,连眼睛都不敢向建筑物看了,生怕“不许观看”。半小时后,菲里普终于回来了,他说警察很仔细地看了里面近百张照片,并把鳄鱼照片删除了。没事,只是照章办事。

见我们一脸紧张,菲里普说:“他们也真是,照片是你叫添拍的,真有间谍那也是你们,怎么把我叫进去,我可是保卫核电站安全的工程师!冤枉啊!”

我们听了,都笑了。不过,通过这事我们知道了,核电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千万别乱转。

我把我的休假捐给你

朋友有难,捐钱捐物是最常有的温暖行动。但是捐休假,没听说过。

昨天,菲里普下班回家,对我说:“亲爱的,今天我做了个决定,我把我的一天休假捐给同事雷了。”

“什么?”我很奇怪,“捐休假?什么意思?为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菲里普工作的核电站有一个62岁的老技术员雷,老婆有痴呆症,女儿没有工作,却带着三个子女和他们住在一起,家里所有开销全靠雷。上个月,女儿生病住进医院,雷每天要照顾老伴、接送三个外孙,还要往医院跑,用光了所有休假日,但他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上班。如果继续请假,按法律,公司不但停发工资,而且今后很多待遇、福利会受到影响,甚至会有被辞退的可能。他的经济情况本来就很窘迫了,不能再有什么损失。

听到这,我问:“他不能请事假或病假吗?”

菲里普说,他们公司工作15年以上的人,一年有六周带薪休假,有三天带薪事假,有三个月带薪病假,除了病假,雷的假都休光了。

“想办法休三个月病假啊!”我很为雷着急。

“他没有生病啊,是他老婆和女儿生病啊!”菲里普摊摊手说,“要是他这样做了,属于欺骗,会马上被开除的。”

菲里普说,雷的情况让公司领导很担心,严格的法规必须遵守,没人能改变或通融。因此,他们经过紧急商定,今天一早通过电子信箱,向全公司两千多名职工,招募志愿者——向雷捐送休假志愿者。这是公司一条绿色通道,用来帮助急需休假却用光休假的职工。也就是说,雷获得一天休假捐赠,就能带薪留在家一天。

这个志愿者招募消息一发,志愿者情结很浓的菲里普第一时间报了名。他说他的另一名同事杰米、他的部门BOSS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报了名。每年都有这样的活动,可前两年都因为他去了杭州,用完了休假,今年总算能当上这个志愿者了。他看上去非常开心。

我听了为雷舒了一口气。同时非常惊讶,捐休假,真是个既人性又聪明的办法,便说:“你多捐几天吧!我没意见的!你上班,我在家给你烧饭吃!”

菲里普笑笑说:“你真好,你真是善良。不过,现在已有100多人报名了,也就是说,雷至少能继续带薪休假100天了。如果不够,我再捐!”

我说:“你们公司那么多人,怎么才100多人报名?”

菲里普向我做了解释:因为雷是老技术员,在公司已工作了25年,他得到的每小时工资是34块,公司招募志愿者的同时,把这信息也告诉了大家,因此第一时间报名的人往往是具有每小时34块等级以上的人,公司会把这个人的休假连工资等级一起送给雷。比如菲里普每小时是35块,那么捐给雷一天,雷这天每小时就得到35块,比他原有的工资还多。所以先报名的100多名,肯定都是34块以上的人员。除非这一人群实在没休假捐了,那些34块以下工资的人会马上接替。这已成了公司“捐休假”行动的默契。也就是说,冲在前面捐赠休假的,都是工程师或BOSS级人物,这样才能保证雷既可待在家里,又无经济损失,还能得到更多的钱。

我提出一个问题:“亲爱的,你捐出的这一天去上班,也有工资的吗?”

他说:“有啊,公司一样付我。只是我和雷换了一下,让雷待在家休假,我去公司干活。”

“让雷待在家休假,我去公司干活。”这句话平常得要命,没有什么思想光芒。但想想这个图景——菲里普这群志愿者,一个接一个地接力跑,把亲爱的同事留在家,真的比哪句诗都美,比哪张画都美,比什么思想光芒都耀目。我真的很感动,我没听说过有这么好的事啊!

我说:“太好了,雷现在可以放心了,得到这么多人的照顾。我从内心为雷感到幸运。”

菲里普说,在美国,并不是所有公司都有这样的好事,一些学校好像有。但他们公司一直有,每年有两三次这样的招募活动,帮助那些需要照顾病人、房子被烧、出车祸的职工。每次都很成功,从来没有出现谁因休假用完被迫上班的事。

他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有个同事叫约翰,出车祸断了腿,只能躺在家,眼看休假病假都要用光了,公司马上发动捐休假行动,还成立帮助小组。公司把休假捐给约翰,也捐给帮助小组的人,让他们能够待在约翰家,帮他割草修路。就这样,大家和约翰一起,度过了最难的日子,等待他重新站起来回到同事们中间,为公司服务。

约翰的故事、雷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我却很想流泪。

其实说到底,都是公司的作为。公司是既想送钱给雷和约翰,又想送休假给雷和约翰,但没有法律允许这样做,便利用志愿者捐赠休假这一行为,聪明地实现了这一慈善行为。要知道,在美国,带薪休假是法律严格规定的,既然雷获得这么多休假,他的所有利益当然得到了充分保证。

公司帮助职工,公司善待职工,会有回报的。如果哪一天,公司需要职工的帮助,我相信,所有人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人和动物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感交流,懂得雪中送炭,懂得知恩图报。沦失了这些,人就不如动物了。

捡核桃

美国核桃,是德州的特产,也是德州的州树。据说一棵核桃树从种下到结果,至少15年时间,而核桃树在德州有一两百年的历史,真正应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道理。

休斯敦一带,是德州最大的核桃生产基地之一,有大片大片的核桃农庄,还有无数的无主核桃树。这些无主核桃树,是百年前建设城镇时,核桃林被道路和房屋分割而留存下来的。所以,大街小巷,房前屋后,核桃树无处不在。

每年的十月至来年的二月,是核桃成熟期,巨伞一样撑开的树冠,缀满了黑色的核桃夹子,咧开了花一样的小嘴,探头探脑地露出半个果子,风一吹,果子啪啪啪地往下掉。

你把手伸到草地里,随便抓一把,就是长满“雀斑”的漂亮核桃。你如果在核桃林捡一天,至少能捡100磅果子。如果一家人倾巢而出,一天下来至少能捡300磅,扛到收购站,卖掉,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就到手了。

美国工资最低标准是一小时7块钱,一天八小时也就56块,还得交20%的税,远远没有捡一天核桃可观。但奇怪的是,满地的核桃并没有多少人去捡,很多人家院子里长满核桃树,果子掉了一地,也不愿意捡,而宁愿到商店去买高价核桃,眼皮都不眨一下。

有一次我和菲里普去一户人家看圣诞装饰,女主人正好是菲里普的同学,她家有好几棵核桃树,核桃又大又新鲜,掉得到处都是。掉到路上的,被车碾成了泥;掉到草地上的,走上去硌得脚底板痛。她向我们道歉:“对不起啊,我想弄得干净点的,可一地核桃,扫也扫不干净!就算扫干净了,风一吹,又是一地!”

我问:“你扫起来的核桃呢?”

她向后院一指,那儿有一堆灰。她烧了。

我对菲里普说:“啊呀,她真浪费,这么好的核桃,我们在这捡点吧。”

菲里普听了马上开始捡,他说:“让我同学认为我家穷,吃不饱吧!”

美国人不捡门前的核桃,不是他们富得流油了,他们连七块钱一小时的工也抢着去做;也不是他们不爱吃核桃,核桃糖、核桃派、核桃蛋糕,都是他们的最爱。那为什么?实在是没“捡东西吃”的概念。食品应该到商店买,吃到嘴的应该是加工过的,这就是他们的想法。说好听点,是他们单纯可爱;说难听点,就是傻。

但也有部分穷人,还有部分聪明人,周末开上车,带上一窝小孩,搭上帐篷,摆开烧烤炉具,在核桃树下待一天,野炊一天,也挣回一个月的汉堡钱。

我和菲里普是穷人兼聪明人,只要外出,就会捡些核桃回来,并积累了捡核桃经验,如下:

想捡得过瘾,就到核桃农庄去,多数农庄主很大手大脚,机器哗哗哗地摇树,机器唰唰唰地捡果,集中干一天活,结束了全年的收核桃工作。大量的核桃果留在树上、丢在地里,都不要了。你如果去捡,他们只会高兴,可以帮他们清理草地。

想捡得非常过瘾,最好是刮大风时去捡,核桃会像雨一样下来,这时已不是捡核桃,而是“捧”核桃了,就看谁捧得快。当然,你得忍受寒风,迎着风拼命捡核桃,冻得鼻涕横流。愿意干这种活的人,在沃顿只有两个人,就是我和菲里普。

想捡味道好的,就得去找无主核桃,也就是野核桃。这样的树在路边、野林到处都是,果子很小,最小的像一粒大豆,剥起来麻烦,但味道比农庄的好得多,油多,还有股甜味。据说营养也好得多,就像肉鸡和土鸡的区别。但捡野核桃比顶寒风更辛苦,因为会遭遇荆棘、毒藤、黄蜂,甚至毒蛇。

想捡得过瘾又捡得好吃,同时安全舒服,最好是到教堂、医院、学校、公园周围去捡。核桃树下面是平整的草地,人们打理草地,却不打理核桃树,所以核桃都是美味的野核桃。在这种地方捡,可以慢慢来,草地上坐坐,晒晒太阳,吃吃薯片,不用担心有人来和你抢核桃。也不用理睬路人投来的目光,那目光说:“可怜,这两个没饭吃的人,捡核桃吃!”

总之,我和菲里普捡核桃捡疯了,有机会就捡,到处捡,捡出了一张“沃顿核桃地图”,知道哪里多,哪里好,哪里大,哪里小。

核桃捡回家,坐到露台上,用杭州带来的山核桃夹子,咔嚓咔嚓地弄开来吃。这时候,鸡全围过来了,我刚剥开,它们就跳起来抢。它们比美国人聪明,知道核桃对毛发好、对皮肤好、对脑子好,都想吃得漂亮点、聪明些。我只好自己吃一半,给鸡吃一半。

有一天去婆婆家参加派对,婆婆家门前有几棵野核桃树,漂亮的果子铺满了草地。我们实在看不下去,停下捡了一塑料袋,进门后很好心地请大家吃鲜核桃,但没一个人伸手。

菲里普的妹妹珊蒂吃惊地说:“你们捡核桃吃?这么硬,怎么弄开来吃?”

天啊,生活在核桃树下,竟不知道怎么弄开来吃,为了吓吓她,我就说:“用牙咬啊!”

珊蒂捂住自己的嘴,叫道:“我的上帝啊!”

这时有人说:“林,很久很久以前,印第安人才吃生核桃。”说话的正是菲里普亲爱的老哥杰夫。他把我比成印第安人还是礼貌的,其实他很想说野人才生吃核桃。

我马上回应杰夫:“生吃核桃,对心脏、大脑、血液、皮肤,都有好处,吃生核桃聪明长寿!”言下之意,不吃生核桃愚蠢短命,但不知道他听出来没。

这时婆婆安妮端来了核桃派,这是美国人最喜欢的甜食,当然,派里面的核桃是从超市买的。于是,菲里普边吃派,边嘲笑他老妈:“门前一地是核桃,你可以做无数个派,却开了车花钱去买核桃!哈哈哈,笑死我了!”

大家也都觉得很好笑,都在笑。但笑完了,绝对没有人会去捡核桃。吃的东西不应该从地上捡,应该从商店买。这个观念已死死钉在他们头脑里了,就像他们怕吃活杀的鸡鸭,怕吃有头有皮的鱼。他们认为那都是野人的行为。不是他们虚伪,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

所以,和美国佬最难沟通的不是语言,而是文化。

我们核桃捡得太多了,家里成了核桃窝,踢来踢去都是核桃。我发愁了,这么多核桃,我和鸡们拼命吃也吃不完的,因为新的核桃再过10个月又落地了。于是想要拿些去卖钱。菲里普说,这点核桃会打扰收购站的人,农场主都是开着卡车送去的。我说,我就是想看看他们收不收,是不是也给钱;不给的话,我白送给他们。

菲里普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你是想写新的美国故事。”

嘿嘿,别说,真让他说对了。这些年,为了帮我写故事,他跑这跑那,拍这拍那,经历了不少风险,好几次被人当成坏蛋,早已百炼成钢,熟门熟路,很有职业敏感性了。

收购站离我家很近,15分钟路。门口停着几辆车,有人一麻袋一麻袋把核桃扛出来,放在门口的秤上称,一般一麻袋100磅左右。

我们走进门,里面站着个彪形大汉,我把一袋核桃递给他时,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我还真有点害了怕,怕他把我连核桃一起扔出去。

菲里普连忙一边笑,一边说,我老婆从中国来,就像小孩子,啥事都好玩,今天想到收购站来玩玩——菲里普话没说完,彪形大汉凑近菲里普,哈哈大笑,说:“嘿,我喜欢你的胡子辫!”原来他瞪着眼睛是看著名的菲胡子呢。他还对我说:“随便看随便看,我忙,让我老婆陪你们。”然后喊过来一个女人。

女人见我手上有核桃,接了过去,她也不检查我袋里的核桃的质量怎么样,有没有掺石头,扔在秤上称了。20磅多点,一块钱一磅马上给了我二十多块钱,然后把核桃倒进一只箱子,箱子上写着:出售核桃,批发价四块。也就是说,我的核桃让他们一转手,每磅就赚了三块钱。

捏着钱一出门,我态度坚定地对菲里普说:“下个周末,带上干粮,穿上破衣服,背上麻袋,我们再去捡核桃!”

菲里普说:“不不不,捡核桃太累,不如把我的工作房改成核桃收购站!”对呀,搞批发!男人就是比女人思维敏捷,他没去过我们浙江义乌,却天生有义乌精神。

思路一打开,堵也堵不住,我说:“商店不是卖七八块一磅吗?我们开个收购站,再开个商店,一块钱吃进,八块钱卖出!”

两人越想越高兴,露出穷人夫妻最幸福的笑容。

菲里普嫁女

菲里普的大女儿伊丽莎白,昨天与安伦举行了婚礼。

伊丽莎白已和安伦住在一起三年了。按德州法律,同居和结婚一样受法律保护。据报道,有很多美国人,选择先同居后结婚;也有很多美国人,只同居不结婚。

26岁的伊丽莎白,儿子泰勒六岁了;安伦也有一对漂亮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两岁,由她们母亲监管。每隔一周,伊丽莎白会驾车把她们接来,和安伦一起带三个孩子野营、钓鱼,或参加生日派对。

32岁的安伦出身农民,是个义务警察、专职消防队员,能工能农能武,性格温和,为人谦虚。他是个勇敢的警察,经常驾车追捕犯人,就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样。作为专职消防队员,他在火海里拯救生命、抢救财产,常常置生死于度外。

半年前,安伦突然跑到我们家,告诉我们,他决定向伊丽莎白求婚,希望得到我们的祝福。菲里普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把安伦紧紧抱住。菲里普喜欢安伦,喜欢他的淳朴,喜欢他的踏实。安伦给我们看了订婚戒指,并请我们保密,他要在伊丽莎白生日这天,把戒指献给她。

伊丽莎白生日这天,得到了这个惊喜,她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告诉父亲,说安伦向她求婚了,她同意了,她要结婚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结婚准备。

按美国风俗,结婚准备、程序,及所有费用,都由女方负责,男方在整个婚礼中,只是配角,更没有向女方送聘金、彩礼之说。和中国人相反,在美国,女儿生得多,家长有负担;儿子生得多,没负担。儿子结婚不用承担婚礼,更不用为他买房买车。有时我和美国亲友们聊起中国人结婚,父母操心的第一件事是房子的事,他们听了惊愕地说,给儿子买房子,别说没有这习俗,就是有,哪有这个钱。所以,他们认为中国家长真有钱。其实他们不知道,中国家长就是没钱,省吃俭用,拼着命也会帮助儿女的。

关于子女买房这个课题,我常和菲里普研讨。我说倡导子女独立没错,如果他们要结婚,没房没车怎么办?菲里普说,只要有工作,就可以向银行贷款,夫妻一起还债。如果没有工作,没办法买房买车,只能说明他们还没资格结婚;想结婚,就要有能力支撑一个家。他说他12岁开始在农场打工,帮人喂牛看马,收割玉米,铺桥修路,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一小时能赚25美元。18岁赚够了钱,买了车买了房,19岁结婚时没用父母一分钱。有时急需用钱,向父母借,也要付利息的。

早就听说美国父母,在孩子18岁后就一脚踢开,死活不管了,从我公公婆婆身上,很清楚地看到了这点。和中国家长正好相反,中国家长在孩子18岁后,还要扶一程、送一程,最后帮一程。很多子女四五十岁了还需要父母帮。这在中国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在美国就是惊奇之事了。

哪个更有人情味?哪个更有责任心?哪个更值得仰视?

话说回来,按道理,我和菲里普是伊丽莎白婚礼的主要操办者,但事实上,从头到尾,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出了6000块钱租下了婚礼场地。整个婚礼操办,都由我婆婆安妮揽了下来。挑婚纱、现场布置、确定客人名单、发送请帖等等,安妮亲自出马,陪着孙女,一样样落实。这么热的天,她每天在外面跑,车都跑坏了好几次。

我心里真的很感激这个婆婆,要是让我来操办这些事,我没这个能力,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心里过意不去,毕竟是我们嫁女儿。我对安妮说,天这么热,你出去办事,可以叫上我,我帮你擦擦汗也行。她却说,你身体弱,经不起德州的太阳;我很强壮,谢谢你,甜心。

菲里普一休息,我们就去安妮家做点事。菲里普修车,修花园,我帮着拔拔草。安妮会很兴奋地给我们讲婚礼准备的进程,把伊丽莎白藏在她这儿的婚纱拿给我们看,并叮嘱千万不能和安伦描述婚纱的式样,这是女孩子结婚前最大的秘密。

我说,我在《走遍美国》里学到,美国女人结婚时,身上要有四件宝——一件新东西,一件旧东西,一件蓝色的东西,一件借来的东西。安妮听了,惊讶地说:“哇,林,你知道得真多!”她告诉我,婚纱是新的,伊丽莎白手上的花束是蓝的,她戴的手镯是曾祖母的,头上的发夹是向姑姑借的,四件宝都有了。菲里普听得傻傻的,连声说:“我怎么不知道?”

安妮说婚礼这天,婚宴上的布置想用蝴蝶兰,这是她最喜欢的花,高雅美丽,可是沃尔玛买不到。我们听了,跑到休斯敦中国超市,买下八盆送到安妮家。她喜欢得不得了,连忙把支票交给了菲里普,菲里普很老实地收下了钱。回来路上我们越想越不对,是我们嫁女,怎么要安妮买单呢?掉转车头把支票送回去,安妮奇怪地说:“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创意啊!”

于是,我们又把支票捧了回来。婚礼一结束,安妮就把八盆蝴蝶兰分送给了儿女们,我们也高高兴兴拿到了一盆。

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新郎新娘、女方家长、伴娘伴郎、花童、主持婚礼的牧师一起到现场彩排。婚礼现场,是在一个叫“Orchard”的度假村,风景很美,一望无际的牧场,成片成片的核桃林,我曾在这捡过好几袋核桃。在度假村中心,有一片湖,水光潋滟,周围种着美丽的花草。

彩排结束,我和菲里普赶到理发店,付50美元,理发师用卷发器帮我整卷儿,很快,我变成了漂亮的“卷毛狗狗”。她再三叮嘱,不要摸它,不要梳它,不要压它,可以保持到明天的婚礼。我很小心地遵守着这“三不要”,但第二天一早起来,所有的卷儿都没了。我生气地看着老公,他一脸无辜:“嗨,别这样看我,不关我的事啊,我怎么知道你睡觉和谁打架呢!”

我正在可惜那50美元,菲里普开始穿他的礼服。新郎及所有直系亲属中的男人,包括伊丽莎白的儿子泰勒,一律要穿米黄色礼服,打宝蓝领带。是统一到商场租的。

女士要求穿得好看、新颖,但不能太亮丽,不能盖了新娘的风头。我开始选的白色长裙和红色旗袍,都被评委亮了红灯没通过,理由是太漂亮。最后我选定蓝色棉布旗袍,评委这才亮了绿灯,说这衣服好看、特别、不张扬。评委当然是菲老公,他要老婆穿得好看,让来宾们产生很大的妒忌心,但又不能盖过他的宝贝女儿。

离出发去参加婚礼还有一个小时,我已穿戴好了,这时听到菲里普在惨叫:“Oh!Man!Oh!Man!”是美国口语,表示“要命啊”。过去一看,他租来的裤子大得要命,两只裤脚就像两只大灯笼,晃荡晃荡的,裤腰往下掉。我连忙找别针,帮他别上,叮嘱他少吸气、多屏气,这样裤腰才不会向下掉。他叫道:“Oh!Man!怎么屏得住!”

我们赶到度假村时,米雪儿正在为姐姐做头发。自己化妆,可以省很多钱。

伊丽莎白的婚礼终于开始了,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教堂牧师带着新郎安伦和伴郎首先出现,在前台右边站定。接着漂漂亮亮的伴娘米雪儿,手持鲜花,带着泰勒和安伦的两个女儿,轻步地走到前台,在左边站好。

这时,奏响了《婚礼进行曲》,这是全球人都熟悉的曲子,激情、圣洁,如涌动着的碧蓝的海水。菲里普非常潇洒英俊,挽着女儿出现了。伊丽莎白今天穿着雪白的婚纱,美丽得像条发光的美人鱼。所有人起立,向他们鼓掌。他们穿过人群,走到牧师面前。

牧师问菲里普:“谁将要把女儿交给这个男人?”菲里普回答:“是我。”便把女儿的手交给了新郎安伦。菲里普坐到我身边,我看到他满头大汗,看上去非常激动。

新人相对,交换戒指。安伦蔚蓝的眼睛里,闪出了泪光。他们彼此承诺,无论健康还是生病,富贵还是贫穷,彼此照顾,不离不弃。然后新人深深接吻,大家欢呼起来。坐在我一边的菲里普,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泪流满面。

牧师宣布,婚姻合法。

婚礼一结束,菲里普就往没人的地方跑,我追着他,问怎么了?他说,他挽着女儿出来时,裤子的别针就崩开了,要不是用了我教的“屏气法”,早就掉下来了。

可怜的菲里普,难怪满头大汗啊!

婚礼后,大家用餐。度假村老板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一副煮饭婆样子,和家人一起为我们盛饭。这个镜头让我不能相信,她拥有几千亩地的庄园,很多别墅、宾馆,在休斯敦还有四家餐馆,家里有飞机快艇,是我们当地的首富,却站在这给大家做饭、盛饭。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消遣?或什么也不为,只是习惯?

婚宴很简单,每人一盘蔬菜色拉、一块牛肉、一勺土豆泥、一勺四季豆。没了。客人们还连连称赞真美味真丰盛。

我悄悄对菲里普说:“在杭州参加婚礼,要是给你吃这些东西,祖宗八代都会被骂活!”他听了“骂活”这个词,吓了一跳。不过,在杭州见过餐饮世面的菲里普表示同意,悄悄抱怨:“就是啊,我付了6000块钱呢,她就给我们吃这个!”现在我知道了,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富人是怎么富起来的——会挖油,会炼油;也要会刮油,会省油;更要会揩油,当然也会站那儿为大家盛饭。这叫富人富态。像我这样没钱也想享受,有钱就想挥霍的人,只能当梦中富人。

一块牛肉很快吃完了,我很饿,我觉得还能吃五块。不供应水果和甜品,只有一个结婚蛋糕,是伊丽莎白亲手做的,所有人挤上去抢着吃,很快没了,我只捞到一点。

不过,酒是有得喝的,白葡萄酒、红葡萄酒、威士忌。冰水、茶放在一起,算是饮料,想喝多少有多少。但有个警察站在边上巡逻,这是依法请来的“娘舅”,大型派对必须请这样的“娘舅”,谁犯规,比如21岁以下未成年人喝酒,或者开车的喝多了,拘留伺候。

对此,菲里普意见很大,今天嫁女儿高兴,他想喝酒,再说,这酒钱是他付的,得多喝点喝回来。可他老实,看到警察站那儿,不敢上前要酒。我心疼他,帮他要酒,喝一口交给他,他喝完我再要一杯,喝一口交给他。一直喝到他胆大包天了,到处找警察,说要把他扔到塘里去喂鱼。

舞会开始了。第一支曲子,属于新娘新郎,他们起舞时,所有人围着鼓掌。这时,米雪儿拿起话筒,为姐姐和姐夫伴唱。米雪儿是这一带颇有名气的校园歌手。

一曲罢了,所有人涌入舞池,翩翩起舞。我平时胆小,今天却胆大,因为帮菲里普讨酒时也喝下了不少,也冲进去跳舞。迪斯科奏响时,我也没停下,亲友们很吃惊,全围住我看,会跳的和我一起跳。迪斯科是好朋友英姿教我的,她只教了我几个动作,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菲里普喝了很多酒,也冲过来和我跳,边跳边踩我脚。他惊讶地说:“老婆,我一直以为你根本不会跳舞,没想到今晚你是舞王啊!”很快他的裤腰又崩开了,只好时不时拉一下裤子。我咯咯笑着说:“你这是什么舞?拉裤舞?”他说:“别逗我笑,我一笑,裤子会掉,那就变脱裤舞了!”这一说差点笑死我,连忙帮他提住裤子,跳起了贴面舞。别人肯定想,看这对夫妻,多恩爱啊!

午夜12点,舞会结束。大家站成两排,新人穿行而过时,向他们吹肥皂泡,意思是,他们从此生活像飞扬的肥皂泡一样,绚丽、多彩,充满欢乐和吉祥。

新郎安伦把新娘抱上车,向大家一挥手,驾车离去。

这时,伊丽莎白的儿子,小泰勒说了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唉,好吧,今晚我就不打扰他们了!”今晚,他得睡在姑姑家。

到此,伊礼莎白的婚礼全部结束。中国人结婚,要有车队,要有鞭炮,要有盛宴,那可不是一般的盛宴,山珍海味,几十桌几百桌。当然还有红包。送红包的不轻松,收红包的也不轻松,因为红包就是债,要还的。

而这一切,伊丽莎白的婚礼都没有。她只收到两件大礼,奶奶安妮送的一套餐具和我们送的300块钱。这钱,是资助她和安伦旅游的费用。至于参加婚礼的其他亲友,送她的全是一句话:“祝贺新婚!”

这样的婚礼,简单却不失温情、不失快乐,某种程度上,这种快乐感比中国人的婚礼更浓些。这是我的感觉。

回家的车是我开的,因为警察早就盯上了菲里普,守株待兔,就等他犯错误。可惜他失算了,菲里普的老婆会开手动挡,跳上车,呼呼呼地开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菲里普跳起来问:“昨天谁开的车,你吗?”

我翻翻眼珠子说:“是啊,我没醉,我呼呼呼开回来了。”

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想起我也喝了不少酒,警察叔叔要是发现,可以把我们一起丢到拘留所去,保释金各3000!

菲里普就这样把女儿嫁了出去。

吃了一只11磅的甲鱼

菲里普嫁女的故事中,有一件事我忍住没写。

话说那天去“Orchard”庄园,参加伊丽莎白的婚礼彩排。结束后,大家到湖边露台上休息,看风景。“Orchard”庄园非常大,大片核桃林,大片牧场,大片花园,除此以外,还有个天然湖泊,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湖水清澈,花草丛生。

湖里突然出现一群泳者,它们向我们的方向快速行进。小孩子们叫:“Fish!”等这些泳者近了,看到了浮在水上的头,亮亮的眼睛,不是鱼。小孩子们改口叫:“哇,小鳄鱼!小鳄鱼!”再近点,到了我们脚下,这才看清,头下面是扁圆形身体,这下轮到我和菲里普同时狂叫了:“甲鱼!甲鱼啊!野生甲鱼啊!”

庄园的主人珊蒂听到我们的喊叫,走了过来。她就是那个当地首富,却亲自为大家烧饭、盛饭那位,她穿着围裙,就像街道大妈。也许这在美国用不着惊奇,放在中国就惊奇了,哪个女富人会这样打扮?

珊蒂说:“啊哈,我这湖里,有数不清的甲鱼呢!它们看到人就会游过来,饿了。”珊蒂告诉我们,二十几年前,涨大水,甲鱼跑了进来,传宗接代,越生越多。

二十几年啊,都是裙边拖地的老甲鱼啦!我口水要流出来了。

珊蒂说着把一块面包投下去,瞬间,一大群家伙冲过来,脑袋撞脑袋,抢面包吃,我发现其中有好多都很大。珊蒂耸耸肩膀说:“看看,甲鱼把湖都装满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它们把鱼宝宝都吃光了。”

菲里普一听,问:“你怎么不吃甲鱼呢?这是好东西啊。”菲里普说,他在杭州超市里看到,甲鱼摊前一长溜人排起队。年纪越大的甲鱼越贵,有的还穿着漂亮背心呢。

我马上补充说,甲鱼在中国是上等菜,野生甲鱼是上等上等菜,味道美得不得了,吃了的人永远不会老,跟神仙似的。

珊蒂听我俩一唱一和,奇怪地问:“甲鱼真能吃?”我们同声:“能!”她再问:“你们真敢吃?”同声:“敢!”

珊蒂耸耸肩膀:“OK!反正我湖里甲鱼太多,你们想要,就来网。鱼虾不要网,我当宠物的。”

“网多大的?就给一只,还是……”菲里普支吾着问。

“想要就来网,大的小的,随你!”珊蒂说得斩钉截铁。

“那我们一个月来网一只中等的吧。”菲里普心很平地说。

我怕她后悔,补充说:“小的也行,小的也行。”

珊蒂笑着说:“啊哈,没有问题!”

这时候我的心情,就是“心花怒放”四个字。连血管里都啪啪啪下起了花瓣雨,下得我热血沸腾,面如桃花。

我常对菲里普抱怨,美国什么都好,就是吃得不好,来美国两年多了,连半只甲鱼都没吃过!看是经常看到的,它们在河里游、地上跑。奋力追过几次,追不上。买了几只大鱼网,却没敢用。因为按美国法律,公共场所,可以钓鱼,但不可以网鱼,犯法拘留,保释金3000块。

杭州很多朋友听说有这样的事,光天化日下居然跑不过王八,都一个个出来当诸葛亮,教我怎么逮王八。比如杭报的朋友王翔,教我用缝衣服的针钓,怎么穿猪肝,穿什么位置,线怎么放,教得很负责,恨不得飞过来亲自帮我钓了。说实话,我努力过,鸡肝、猪肝、牛肝都试过,针丢了一大把,却辜负了王翔师父,没得手过。

万万没想到,因为伊丽莎白的婚礼,因为眼前这片湖,竟让甲鱼和我挂上了钩。说反了,是我把钩子挂到了甲鱼的身上。

菲里普更是憋不住,趁近亲远亲都在,频频发出邀请——怎么样,你,你,还有你,来我家吃甲鱼?我们开甲鱼派对!所有人都捂住嘴巴,发出“咦——”的声音逃散。意思是太疯狂了,简直是Gross!我家鸡鸭生的蛋他们都不敢吃,吃甲鱼?Oh,man!Gross!

菲里普仰天大笑:“太好了,林,没人和我们抢甲鱼!”

终于等到菲里普休息了,我们一早就开始忙碌,装了一盒鲜鸭蛋,准备送给珊蒂。这是我的主意,珊蒂说过,她敢吃鸭蛋。反正我家鸭子每天生一大堆,吃不完。再说,礼尚往来,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再带上大鱼网,去超市买了一大条切片面包,直奔“Orchard”。

上午的庄园很清静,有两三个工人在割草,没见到珊蒂。

我扛着鱼网冲在前面,菲里普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嗨,Girl,戴上墨镜啊!别让它们认出你是中国人!”

到了湖边,还没解开面包袋,甲鱼们就像潜艇部队突然浮现,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过来,那样子是饿疯了。刚把鱼网泡在水里,一个大家伙应声入网,用力一提,成了。简单得不能让人相信,整个战斗不到五秒钟。

我提着甲鱼,开心得乱喊:“亲爱的甲鱼啊,久仰久仰啊,想死我啦!”

我开心的样子让菲里普更开心,他说:“林,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到你开心!”

甲鱼到手了,开车到池塘对面别墅群找珊蒂,却不知哪幢是珊蒂住的。正在猜,正对面这幢的门开了,是珊蒂的母亲,她说珊蒂住在最左边那幢,最右边那幢是珊蒂女儿住的。后面那幢是珊蒂的女儿的女儿的。听明白了,这儿住着四代人。不是四代同堂,是四代同庄。

听说珊蒂不在家,我们把鸭蛋交给了珊蒂的母亲。她很高兴,她说她93岁了,啥都吃过,鸭蛋吃过,野猪吃过,甲鱼吃过,鳄鱼也吃过,现在的人哪,什么都不敢吃,总是浪费了好东西!

老太太很喜欢说话,和我们很有共同语言,特别是关于吃甲鱼的话题。她还带我们去看甲鱼生蛋的地方,那是一大片花草地。别看她年老,语言很生动:“蛋太多了,到处都是,甲鱼埋下,松鼠来挖;松鼠吃不完埋下,狗来挖;狗吃不完埋下,野猫来挖。”我听到这,马上问:“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菲里普马上说:“亲爱的,你也想挖?”

老太太继续说:“大家都来挖蛋吃,可池塘的甲鱼还是越来越多!我们很发愁。珊蒂准备用枪打死一批。”

我一听急了:“千万别用枪打啊,我们会来捉的!”

老太太说:“你们喜欢,尽管来捉!”我听了憋不住笑,边笑边撑住眼角。我知道我应该少笑,一笑眼角就起皱。可听到这样的邀请,能不笑吗?

回家的路上,我们讨论:守着一池塘野生甲鱼发愁,这叫什么愁?说这个问题不深奥但其实很深奥。说不复杂其实很复杂,最好是不要多想。简单明了的做法是,既然甲鱼如此打扰珊蒂一家,除了替甲鱼道歉外,我很愿意帮助珊蒂,美国人不是喜欢做志愿者吗,我就做吃甲鱼志愿者。

到家后,我站秤上,甲鱼站我手上,称了重量:共100磅。我有89磅,减法一算,我的妈啊,11磅重的甲鱼!

甲鱼下锅了,清水、老酒、姜,这只老甲鱼,炖了整整4个小时才炖烂,炖得满屋飘香。

我们把锅端到电视室,打开CCTV,点一双蜡烛,倒一杯红酒,坐在地毯上开吃开喝。烛光摇曳,美酒芳香,看中国新闻,吃美国甲鱼,我这“神仙”真的有了当神仙的感觉。

味道怎么样?我就不细说了,不说你已经妒忌了,说了你会更妒忌。要是你冲到我们镇上,抢着和我一起做吃甲鱼志愿者,我就没法活了!

买船记

吃甲鱼的好事,打开了我们的视野,其实这里每条河每条沟都有甲鱼,有各种各样的野生鱼虾,连鳄鱼都有,想吃野味,动手去钓啊!

因此,菲里普一心一意想买条船。父亲鲍伯去世前,把他最心爱的卡车送给了我们。自从卡车进了我家院子,菲里普更是每天念叨要买船。

菲里普想买船的理由,除了让我这食肉动物吃到活鱼,就是我家小帅添要去奥斯汀读书,怕我冷清,周末带我出去钓鱼散心;再就是他盼望着中国老爸老妈来美国玩,老爸喜欢钓鱼,哪天来了,开上船,老妈看风景,老爸钓鱼,午饭就吃新鲜鱼,多好。

听上去都是为了我,我当然感动,但提醒他:要买就买二手的,凭我们的条件,要供两个大学生,买新船不是时候。一条新船,至少两三万呢。

菲里普便一头钻到网络超市和报纸广告中,寻找我们的船。船有大有小,要看到哪去钓鱼。去海上钓,就要大马力,船要重,抗拒风浪;去河上钓,就要小马力,船要轻,避免搁浅。价格上看,后者反而比前者贵些,因为大部分人喜欢在河里钓,离家近,便于露营。

我们要买的是河钓船。离我家最近的大河叫Colorado大河,只有五六分钟车程,想去就能去,风景很美,钓不到鱼在船上坐坐也不错。

很快,菲里普激动地告诉我,他淘到一条好船了,1500块,重量、长度和发动机,都很理想,就在沃顿镇上。第二天他休息,我们准备去买船,出发前他给船主发短信,没想到船主回信说:“对不起,卖掉了。”才一天时间就卖掉了!菲里普失望但很礼貌地回短信:“很遗憾,但祝贺你。”船主很不开心地回:“25个人要买!早知道我涨到2500块了!”

看来想买二手船的穷人还不少,我马上给菲里普分析:“亲爱的,下次看到好的,得下手快。记住,这一带,除了我们,还有许多人等着买同样的船!”

菲里普继续寻寻觅觅,上班时一有空就盯着电脑找船,看到好的就下手,都没成功,他下手快,人家更快。

昨天菲里普从超市买菜回来,手里捏着一份报纸,冲进房间就向我叫:“林,这里有三条船我们可以买,一条1000块,但比较老,1970年造的;一条2300块,是1986年造的;还有一条是2800块,1990年的,你要哪条?”

我说,根据我们是穷人这点,应该选1000块的,但穷人的命也值钱,这条老船开到河中心散架了怎么办?就选2300的吧,和他还还价,还到2000块,下单!

菲里普拿起电话就打,船主说报纸信息出来就卖掉了。我们俩发了一会儿呆,咬咬牙决定:“人能活几年,要享受生活就不要怕花钱!”给2800块的船主打电话,对方说:“打电话的人太多,我涨价了,3800块你要不要?”

挂了。菲里普哭笑不得地说:“亲爱的,你说得对,有很多人等着抢船买!这样吧,把1000块钱那条买来,换个新发动机,重新装修一下,弄得像新的一样,好不好?”

我问:“弄得像新的一样,要多少钱?”

他说:“发动机600块,油漆200块,其他更新300块左右。”

那还不是要两千多块?还多花时间多花力气。我说,别急别急,再找找吧。我们的船,说不定在哪等我们呢。后来事实证明,我这句话,很灵验呢,神仙就是神仙。

好事就发生在今天上午,我们开上车,到河边看看。钓鱼的人还真不少,这些人钓到鱼先是欢呼,然后拍照,最后扔了。大部分是鲶鱼和桂鱼,都是上等好鱼哪!他们钓鱼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吃,吃活鱼是件痛苦的事。看到活鲜的鱼被扔掉,我心如刀割。

通过现场考察,知道河里有鱼,而且不会少,人家钓了会扔回去,更坚定我们买船的决心。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邻居家,院子里停着四辆汽车、两辆摩托车,还有三条船,以前每次经过我都会看一眼,觉得这家人很奢华。今天经过了,我随口说了一句:“唉,这家要这么多船干吗?要是能卖一条给我们就好了。”菲里普一听,突然掉转车头,说:“去问问,这家人喜欢钓鱼,肯定有钓鱼的朋友,也许知道谁有船出售。”

车停在院前,男主人很快跑出来迎接。菲里普和我都是不擅长交际的人,今天却主动闯到邻居院里,算是一大进步,都是让船给逼的。

男主人是个胖胖的墨西哥人,名叫Nicolas,很和善。菲里普一说来意,Nicolas就带我们看他的船。Nicolas有两条海钓船,一条河钓船。这条河钓船,绿色,小巧玲珑,正是菲里普天天在寻找的型号。

Nicolas和菲里普聊了起来,说他几乎每周都钓鱼,但不吃鱼,鱼都当场丢了。菲里普说我妻子是中国人,就喜欢吃活鱼,下次你别丢,打电话卖给我们吧。他没表示可否,只是很惊讶地看了看我。在他面前,我瘦小得像只猫,他肯定想,这个中国女人,竟敢吃活鱼!

闲聊中才发现,20年前Nicolas和菲里普,曾在同一公司工作过,只是互不认识,但有共同的熟人,这样一来,两人拉近了距离。菲里普告诉他,我们怎么怎么认识,怎么怎么结婚。Nicolas告诉我们,他早就离婚了,有三个女儿。小女儿离婚,最近搬回家住了,因为经济有问题,也因为她儿子得了脑癫痫,需要他一起照顾。他每个周末都带外孙出去钓鱼,让他多晒太阳,提高体质。但最近他自己也查出了膀胱癌,未来怎样,他也不知道。

他说这些时,情绪很低。菲里普说,兄弟,别担心,多出去钓鱼,心情和身体都会好起来。

我觉得很奇怪,他们刚认识,就把自己的家底露给了对方,这在我们中国人中,很少发生吧。

Nicolas突然说:“菲里普,你要是喜欢这条小船,卖给你吧,900块。”

菲里普马上说:“好的,我们回去取钱。”

Nicolas说还有些配件,鱼发现器、椅子、救生衣什么的,都送给我们。说完,他转身去找这些配件。

我找到机会,连忙问菲里普:“怎么样,这是一条好船?”我对机械是睁眼瞎,只会看大小和颜色。菲里普低声说:“好船!走,回家取钱!”他说完,拉开车门,把我塞进去,不等Nicolas返回,飞快上了路。

我家离Nicolas家只有五分钟车程,很快到了家,菲里普大步流星冲到挂衣间,趴在地上找钱。他总是准备3000块现金,放在一只小铁盒子里,以备急用,但找了半天没找到这只破盒子,急得他满地爬。

我一拍脑袋说:“对了,想起来了,我把钱塞到破袜子里了!”菲里普很节省,穿袜子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我来了后,全部扔掉换新的,就留下一只破袜子,把他放钱的铁盒子塞了进去。我觉得破袜子更安全些。

钱从臭袜子里取出来了,菲里普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拉上我就上了卡车。卡车开进Nicolas的院子,Nicolas已把船的原始资料准备好了。菲里普第一个动作是把900块钱塞到Nicolas的手心,然后拿出早就从网上下载好的“过户”表格,把船的信息全部填上,最重要的是,换了船主人名字。两人一起签字,过户成功。

接下来菲里普要把这个文件寄到相关部门,交75块年审费,就能拿到新的执照。然后去沃尔玛超市,每人买份钓鱼执照,就能开上船钓鱼了。

离开Nicolas的院子前,我相信,菲里普和Nicolas已成了好朋友,他们相约一起骑摩托车,一起钓鱼,还郑重其事地让我拍了合影。

船拖回家后,菲里普擦着头上的汗,这才和我说:“林,我刚才真担心他反悔呢。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他会900块卖给我们,简直像是送给我们的!”

他说,这条船,是1995年造的,各个部件完好,发动机是日本产的。Nicolas送我们的“鱼发现器”,能勘探鱼群,值300元,拖车值500元,全部加在一起,这条船能卖到2800左右;如果油漆一下,卖3000块没问题!

“Nicolas真是好人!”菲里普最后总结说。

难怪菲穷人那么猴急,是怕到手的宝贝飞了。其实做生意不能露出猴急样,我要是船主,肯定当场涨价!不过,Nicolas也不懂做生意,他也不去网上查查实价。说到底,老实人碰到老实人,让这个生意变得非常迅速而轻松。也许像Nicolas这样的人,就那么简单,钱多钱少并不影响他的心理平衡。

不管怎样,今天没白过,我们很意外地买到了这样一条好船,也交上了新朋友。

一帘鱼梦

一提一条,一提一条,就是我的一帘鱼梦,不知与谁能共?呵呵,好梦吧?

今天是买了船后,第一次去钓鱼,实现我的一帘鱼梦。

菲里普一大早就欢欢喜喜忙开了,先把船和卡车屁股接上,然后往卡车上搬钓鱼行头。

我在厨房弄面粉,往面粉里加水、盐、鸡蛋、牛奶、麻油,然后用力捏。刚捏好一个面团,菲里普过来了,吸吸鼻子说:“亲爱的,真好闻,能吃一点吗?”

我说:“亲爱的,对不起,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鱼吃的!你吃泡饭吧。”

我这是学我爸,他钓鱼前总是要炒黄豆粉、芝麻粉,而且是一大早炒,炒得满屋子香喷喷的。我们躺在床上闻到了,直流口水,爬起来讨点吃他都不肯。我二姐盛力,最喜欢吃这种香喷喷的东西,迅速抓上一把放嘴里,我爸就教训说:“这是撒到水里做窝的,给鱼吃的!”

所以,我也要整点东西给鱼吃。自创食品,不管好吃不好吃,总比没得吃好吧,好歹是中国饭。也许鱼们觉得味道特别,都跑来会餐,那我就可以抓到好多鱼了,我就能打电话给老爸报喜,让他嫉妒嫉妒。也许他会说:“女儿,等着,我这就去买飞机票,带上你老妈,一块来美国钓鱼!”

我是想爸妈来美国想疯了,老做这样的白日梦。

吃完泡饭,菲里普换上沙滩裤、沙滩鞋,一身去海滩的打扮。我里面穿短的,外面罩件厚的,是菲里普核电站的工作衣,套在我身上长长宽宽的,一直拖过膝盖。但这衣服好,能挡核辐射,买都买不到。菲里普跑过来瞪着我说:“亲爱的,去河里玩,穿比基尼才好看,你怎么穿得像泡饭!”

我耸耸肩,和他争:“好看,好看,就是好看!”

他怪声怪调说:“哈,我知道了,怕妈咪知道了要打你屁股吧?你放心,我不告诉妈咪。来来来,好女孩,快穿上!”他拎着比基尼向我冲过来,我知道他要武力解决,但我跑得快,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坐到卡车上,系上安全带,手里握着一支船桨,对准他的脑袋。

不是我不敢穿比基尼,实在是怕晒。现在穿衣服和国内时改变了很多,外出常穿吊带衣和超短裤,四肢露在外面,很自由。比基尼在美国是很普通的服装,美国女人凡是做和水沾边的事,像钓鱼、游泳、洗车、浇水,都穿比基尼,连公园卖冰水的女人也穿比基尼,生意特别好。

我会在天阴时,换上比基尼,拿着喷头洗院子,把自己湿得像条鱼。有时菲里普正好下班撞见,会色眯眯地盯着看,我很谦虚地说:“看什么啊,我是中国女猴子,不像美国女人是性感大奶牛!”他会说:“我不喜欢美国奶牛,我喜欢中国猴子!”

半小时后,车到了Baycity码头。把车倒着往下开,船放下,我拉住绳子。他去把卡车停好,然后我们爬上船,开始了第一次驾船钓鱼旅行。

发动机轰轰轰响,船开得飞快。风吹起了我的头发,船底的水哗哗向两边跑,两岸的树呼呼呼向后退。宽宽的河面,绿浪白波迎面扑来,水鸟野鸭一群一群从我们头上飞过,时不时有鱼跳出水面,它们一露头,就会有大鸟俯冲下来捉。

真没想到,离家才半小时的Baycity,有这么一条美丽的大河。重要的是,有鱼,有好多鱼!

兜完风,找了一道有浓烈树荫的河湾,关了发动机,抛下锚,撑开沙滩伞,架上钓竿,开始钓鱼。

河面上很安静,静得只听见鸟声虫声。我们两个钓鱼翁,我坐船尾,他坐船头。中美钓鱼比赛,开始!

只见美国队挂上橡胶鱼,一轱辘抛出去,一轱辘收回来,再轱辘出去,再轱辘回来,假鱼儿的泳姿是很漂亮的,但没见真鱼上钩,美鱼计根本不管用。美国队却很有信心,虾啊、虫啊、蝴蝶啊、青蛙啊、超人啊,一样样试。

看美国队忙乎,中国队差点笑落大牙,这样钓鱼还是头一回看到!假鱼假虾假蝴蝶什么的还说得过去,这假超人,鱼也上当?再榆木脑袋的鱼也不会这么笨吧。

当然,中国队没时间看美国队瞎玩,得用功钓鱼,用中国方法。一根竹竿,一根线,穿上面团,手腕一抖钓竿,线就带着面团高高飞出去了,远远地落进水里,这动作帅得一塌糊涂,菲老公看了很崇拜,说没想到你有这么一招!我说,那是,我爸真传的!当然不能和他说,当时学这一招甩线功,鱼钩甩不出去,不知道多少次把自己给钓住了。

专心钓鱼,一上午很快过去了。日已当午了,中国钓法和美国钓法都没钓上鱼,我的面团也快用光了,对钓鱼失了信心,没了耐性,开始吃东西。吃饱喝足了,见四下没人,大着胆子干起了违法的事,张开一张大网,扔下去网鱼。我不要多,只要网到一条大鱼就住手,那我就可以抱着大鱼拍照,给大家看我的钓鱼证据。

菲老公知道我的心思,也来帮忙,可我们只网到一些小鱼。网很大很重,没扔几次,我就不想玩了,呆呆地看着河面,不断有大鱼跳出来向我挤眉弄眼,可我怎么钓不到也网不到呢?我的一帘鱼梦啊!

这时想上厕所。对菲老公说:“我想去休息室。”美国人把厕所说成“restroom”(休息室),不说“toilet”或“WC”。他前后看了看,转过身子,背对着我说了句:“亲爱的,上吧。”

我张望,对岸有几只鹿在吃草,背岸有几头牛在吃草。人倒是一个也没有。我冲着菲里普叫了声“亲爱的,别晃船哈!”就小心翼翼坐在了船边上,衣服很长,正好盖住了身体,又把椅子抱在怀里,为自己做了个厕所。我可是第一次这样上厕所,慌慌张张地。

刚上完厕所,对面过来了一条小船,一个小伙子,脸晒得通红,他一边向我们靠近,一边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你们好,早上好!你们好吗?”

菲里普见来了个钓鱼同伴,当然很开心,说:“我们很好,就是没钓到。你钓到了吗?”

小伙子说:“钓到一条鲶鱼,有三磅重。”

我一听连忙直起身子,想看鱼,他接着说:“放掉了。”

我晕!不过我已不奇怪,见多了。

菲里普和小伙子聊上了,小伙子说他是大三学生,喜欢钓鱼,这条船是他亲手做的,他已做过五条船了。菲里普说自己做车,做过十几辆车,都是1930年的老车,有雪佛兰、保时捷、福特……

菲里普一聊起车的事,会没完没了,我连忙插嘴问小伙子:“你是用什么钓的?”把主题拉了回来。小伙子说他是用活蚯蚓钓的,从沃尔玛买的,你们要的话,我送你们几条。

我一听就说要的要的。菲里普从小伙子的盒子里拿了三条肥肥长长的,小伙子说了声“祝你们好运”,离开了。

有了蚯蚓,我们开始用它钓鱼,我突然有种感觉,鱼要来了!真的,我闻到了鱼的气味。果然,刚把蚯蚓放下去,就看见有东西游过来,这东西却没有碰蚯蚓,在攻击浮标,浮标漂哪它追哪,菲里普把线一点点往回收,那家伙追着浮标咬,近了,终于看清,是甲鱼啊!真正原生态的野生甲鱼!这只甲鱼比我们吃掉的那只11磅的贵重多了!

所以我们激动万分,菲里普说:“快,准备好网兜!晚上吃甲鱼!”我一手握着网兜,一手拿着照相机,心里想着是清蒸还是煲汤。

菲里普慢慢把甲鱼引到网兜边,那只红白浮标已被它咬破了,它还在愤怒地攻击。我用力网过去,就在那一瞬间,甲鱼吓了一跳,惊恐地一个翻身,游走了,就差一点点到手了,我已碰到了它!我和菲里普都可惜得捶胸顿足的。菲里普说:“肯定是它看见你是中国人,吓跑了,下次我来网!”我喊道:“冤枉啊,它一定是让你的中国胡子吓跑的!”

这时,远处又一个大家伙向我们游过来,我以为那只甲鱼回来了,连忙伸出了网兜。菲里普却向我一摆手,轻声说:“林,坐下,别动,鳄鱼来了!”

我想他是开我玩笑,大声说:“好啊,我就网一条……”还没把“鳄鱼”两字说出来,就看见了那家伙结实的背脊,妈啊,像是鳄鱼啊!它向我们船的方向游过来,无声无息地,近了,看见了半隐半现的头,妈呀,真是鳄鱼啊!这下我明白了,刚才什么东西把甲鱼吓跑了。

菲里普说:“别怕,这是小鳄鱼,只有两三岁大,没狩猎经验,只要不动,它不会跳上来的。”

我声音颤抖:“那,要是后面跟着一条大的怎么办?大的有狩猎经验,知道人是很好吃的对不对?”

菲里普“嘘”了一声,慢慢拿起船桨,握在手上,这是船上唯一有点威力的武器。我很惊慌,但还没失去思想,还知道拿起相机拍照,手却在拼命抖。后来发现很多照片模糊了。

鳄鱼继续向我们靠近,已能看清楚它灯泡似的圆眼睛了,它边游边张着大嘴,打量着我们。它肯定饿了,在找中午饭吃。我脑子里立即闪现出鳄鱼吃人的血淋淋场景。我这细胳膊细腿的,不够它吃一餐的吧?

这时,它停下了,离我们只有半米远,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从来没这么近看过鳄鱼,如果不去想它是会吃人的家伙,它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宝宝:有健美的皮肤和身材,那对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漂亮,那眼神像淘气包一样天真。

菲里普握船桨的手慢慢抬起来了,随时准备打架,嘴里说:“亲爱的,别怕,我能对付它,你只要不动就行了。”

就在这时,一条快艇呼啸而过,掀起的波浪让我们的船左右乱晃,鳄鱼受了惊吓,瞬间不见了。

菲里普用最快速度起锚,发动都来不及,用手划着船离开了这道河湾。很远了,我们才呼出一口气。菲里普说:“刚才,我并不怕鳄鱼跳上来,你不惹它,它一般不主动攻击的。”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一紧张,掉到水里去,那就糟了!”

我打趣地说:“刚才要是把它网回家就好了,听说鳄鱼尾巴很好吃的。”

菲里普笑着说:“这条小鳄鱼今天回家,肯定要对妈咪说:我今天游到中国了,我看见中国女人了!它妈咪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去?我告诉过你100遍,中国女人什么都敢吃,下次看见中国女人就跑,明白了吗?”

我听得哈哈大笑,我觉得他不写童话真是太可惜了。

菲里普继续说:“你回家后给妈咪打电话,说:妈咪,今天我钓鱼,看见大鳄鱼了。妈咪肯定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去?我告诉过你100遍,千万别学你爸,再也不准去钓鱼了!”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过,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我妈,怕她一紧张血压上去了。

这时,河面上玩的人越来越多,摩托艇、快艇、游艇都来了,男人都光着膀子,女人都穿着比基尼。船从我们面前开过时,激起很宽的波浪,把我们的船推得像摇篮一样。很多快艇后面拖着一个男孩子,站在板上滑水,样子很潇洒。看见我们,男孩子会做一个惊险的向后翻滚动作,往往不会成功,连人带板翻进了水里,船只好停下来。我们向水里的小帅哥挥手,他也向我们挥手。

这么多船来来往往,别想钓鱼了,我说我们回吧,下次再来。

菲里普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没让你钓到鱼,你没文章写了。”他这种道歉是发自内心的,他真的想让我钓到鱼,让我开心,让我写一篇骄傲的文章,配上骄傲的照片。

我说:“亲爱的,写文章是太小太小的事,我们开心才是大事!”

“可是,我们没钓到鱼,爸爸就不肯来美国了。”他孩子气地说。

我说:“傻男孩,今天是没钓到鱼,下次一定钓到!再说,今天差点捉到甲鱼,差点和鳄鱼打架,多好玩。我爸知道了,一定说:我钓过鲫鱼,钓过甲鱼,钓过鳝鱼,钓过蛇,钓过臭鞋子,就是没钓到过鳄鱼!走,到美国去钓鳄鱼!”

他听了咧开嘴直笑,说:“亲爱的,反正钓不到鱼,我们来和他们比赛吧。”说着,发动起来,追那些快艇。这么小马力的船怎么追得上,倒是被快艇的退波打得东倒西歪,差点就翻船了,吓得我哇哇乱叫,但他还在拼命追。快艇上的男男女女冲着我们大喊:“Come on!Come on!”然后一加速,把我们甩得远远的。

“下次,我要换上赛车发动机,把你们比下去!”他大声说。

他是个简单的人,给我的也是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爱,简单而宁静,却正是我要的童话世界。我一生最美丽的寻觅。我很不适合生活在喧嚣和复杂之中,我更不适应人与人的精神搏斗。我的灵魂热爱简单和宁静。简单和宁静,放松、快乐,就像童话。

我和他说过多次这样的感觉。他说:“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拼命守住你的童话。”我说,我活100岁,你必须活101岁,这样你才守得住。他听了,泪光盈盈地说:“亲爱的,我会拼命活到101岁。我发誓!”

写这样的话和钓鱼无关,和一帘鱼梦的标题无关,但其实生活中每一件事,最小最小的事,只要是两个相爱的男女一起经历,哪一件都是关于爱的主题。你说呢?

弄点颜色给你瞧瞧

12月了,北方降温,一会儿雪一会儿风的,我的北方朋友哇哇乱叫——冷!

我们这也说要降温,冷空气却像个大牌明星,戴着墨镜,一个飞吻,匆匆而过,每天照样艳阳高照,我还能穿着小背心、光着脚丫跑来跑去。沙滩河边照样堆满晒太阳的人。

晒太阳的目的,就是弄点颜色瞧瞧。

以前一直认为,白皮肤是西方人的骄傲。以白为美,也是我们黄种人的追求,白白胖胖、白里透红、雪白粉嫩,白里三分俏。

到了美国,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最恨的一件事是皮肤太淡。他们不叫白,叫淡。病态、虚弱、丑陋,是他们对自己皮肤太淡的抱怨。他们便一门心思要弄点颜色给你瞧瞧,深麦色皮肤是他们的追求。怎么才能得到?晒。有机会就晒,海滩晒,河边晒,草上晒,晒了肚皮再晒背,脱光了晒屁股。没太阳怎么办?去“晒吧”晒,就是花钱把自己塞进紫外线盒子,煮一煮炖一炖,进去是生白薯,出来就是烤白薯了。和美容一样,可以买年卡消费。据说,这张卡也是圣诞节最受欢迎的礼卡。

菲里普一休息,就光膀子干活。种菜,修路,砍树,割草,在太阳下晒咸菜一样狂晒,晒得皮肤红一块白一块,白的是屁股。对此他很遗憾,觉得对屁股没尽到美容责任。

记得在国内买化妆品,看说明书,眼睛盯着找“美白”两字,什么化妆品都有“美白”标签,没有这两个字谁要买啊。

在美国买化妆品,说明书好话一大堆,唯独没有“美白”这个词。

德州是美国最温暖的地方之一,因此,我的美国亲友们非常满意,说起和加州的不同,他们会说:“加州是有美丽的太阳,是有美丽的山坡和海滩,可是太冷,夏天也没有地方脱光了晒,这有什么好?还是德州好,天天能晒!”说这话,绝对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德州人民对晒太阳的热情,苦了我这从西子湖畔来的大美人,原本的皮肤虽不是雪白粉嫩,也是黄里透白、黄白相间的。但认识菲里普这个美国鬼子后,他什么都夸过我,就是没夸过我的皮肤。他到我们家吃饭,我哥说,怎么搞的,林像白种人,菲里普倒像在中国种田的老农民。我把这话转给菲里普听了,他竟很开心,连忙说:“谢谢,谢谢。”当时还以为他糊涂了,现在我知道,他一点没糊涂,是真的开心得意,因为有人夸他肤色深。哪能听出我哥的真正意思。

这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又黄又瘦。那黄不是一般的黄,像黄南瓜上面再刷上一层黄油,大家暗暗担心她很难找到英俊男子,有一天她却带回了高大英俊的美国鬼子,并宣布要结婚。那美国鬼子爱她爱得要死,走哪都牵着手,过马路也抱着过,怕她给撞了。听说他最迷恋的竟是她的皮肤。

我们一直想不通。现在,我想通了。那女孩的颜色,果真是美国男人的最爱。所以,可以理解菲里普在皮肤问题上的立场了。出于审美原则和诚实心,他从不夸我的皮肤,因为我皮肤偏淡;出于礼貌和尊重,他也从不贬我的皮肤,却不失机会暗示我。比如下车后我撑开防晒伞,他会说:“哇,别人看到你撑伞一定很高兴,终于下雨了!火灾要停了!牛有草吃了!可是,雨在哪呢?”他伸开双手接雨。我撑着伞边走边回敬他:“是下雨了,太阳雨呢!”

看到有姑娘躺在草上,皮肤晒成了巧克力色,他会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由衷地赞叹:“Wow,beautiful!”我把他头扭转来,凶凶地说:“看哪呢,你美丽的老婆在这呢!”他会笑着说:“亲爱的,我知道的!不过,多晒晒,你更美丽!”

我们黄种人的皮肤再白,也是黄的,再一晒,就成橘子皮了;再一晒,就是老树皮,整个标准的黄脸婆,永远晒不成美国佬那样的深麦色。气人的是,过一个冬季,我们被晒坏的橘子皮还在修复中,美国佬早已返黑为白,白得奶油似的,开始了又一轮晒肤运动。

人种不一样,黄种人就是经不住晒!晒多了还有得癌的风险。电视上有很多防晒防癌的科普教育,特别是老了,少晒为妙!我多次向菲老公讲解这些科学道理,为我的“恐晒症”辩护。

菲老公听了会争辩一句:“我没老,我还是小男孩!”

我怕晒太阳的事,亲友们都知道,因为菲里普当稀罕事传播,他们集体想不通:怎么世界上还有怕晒的人?有一次家人聚会,大家在比谁的肤色深,最深的那个得到一致羡慕,除了我。我恨恨地说:“我就是不喜欢深皮肤!我就是不喜欢晒太阳!”

大家奇怪地看着我,一起问:“Why?”

我婆婆安妮马上说:“皮肤淡也好看,没关系,像我吧,怎么晒都晒不深,唉,没办法。”她是安慰我,没有深皮肤,不要自卑。我哪自卑啦!婆婆接着还是教育了我一句:“不过呢,林,太阳是好东西,补钙呢,你别怕它哦。”

我说:“太阳是好东西,我们中国人从来不怕太阳!我们坐到桂花树下,喝茶吃瓜子打扑克,诗情画意的,不像你们这样脱光了穷晒!我们还晒衣服、晒被子、晒书,你们晒吗?你们的衣服被子,一生都没机会晒吧,很不健康呢!不信你们闻一闻,细菌超标啊!致癌啊!”还有句话我没说出口:难怪美国癌症那么多!

他们听了一阵混乱,瞪着蓝眼睛,低头闻自己的衣服。

菲里普听到这兴致勃勃插嘴说:“也是也是,我还看到杭州人晒肉!”

“晒肉?”大家一惊一乍地叫。

见过世面的菲里普描述道:“冬天我去杭州,看到很多阳台上晒着有眼睛有头有脚的鸡鸭鱼肉,还有动物大腿,颜色红红的,气味很香,一走近就闻到。”

“为什么晒呢?装饰阳台吗?”美国鬼子们大为不解。

我补充说:“把动物肉晒红、晒干,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吃!想吃时,挖只眼睛,割只脑袋,切条腿,很好吃!”

“My God!”此言一落,所有人都痛苦不堪地捂住了嘴。

文化不同,晒的内容也不同,晒的审美更不同,互相理解吧。所以菲老公从来不强迫我晒太阳,他还很有同情心,给我买了一件防晒衣、草帽若干顶、防晒霜若干瓶。然后带我出去玩,不是去看赛车就是看花展,最常去的是玩水。今年去得更多,因为百年未遇的干旱,河里的水被太阳快晒干了,站在水里,网鱼摸鱼是件很爽的事,我还徒手摸到一条大桂鱼呢。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开船出去钓鱼。让我感动的是,菲老公专门为我买了把防紫外线的沙滩伞,往船上一架,有点绍兴乌篷船的味道了。伞下的人,涂着防晒霜,戴着太阳镜,包着大毛巾,穿得一身雪白,严严实实的,太阳光想钻进来得用点力气。这样子很像狼外婆,但菲老公却说更像恐怖分子。

出去玩水说好只玩两小时,可一玩就是一天,那个死活不肯回家的人是我。怕晒,但喜欢玩,这就是我很不争气的地方,一到水上就乐疯了,在水里感觉不出太阳的火辣,不知什么时候,收了伞摘了帽脱了衣服,穿着比基尼在太阳下和鱼儿作战了。回家后照镜子一看,妈呀,哪来的非洲婆娘啊。菲老公却在一边色色地看着,夸道:“哇,亲爱的,你终于有点颜色了!漂亮!”

有天我妈咪在QQ上说,看到你博客上的照片了,你大姐说“林儿的皮肤怎么那么黑黄,要少晒晒了”。我妈咪说,皮肤黑不要紧,健康就好。

我姐嫌我皮肤难看,是因为心疼我,才说真话;我妈咪不嫌我皮肤难看,是因为母不嫌女丑。总而言之,我的皮肤不知不觉已有了颜色,得悬崖勒马,制订一套拯救计划!

我把这番话和菲里普说了,他瞪着眼睛,半天才明白我的意思,呆呆地说了一句:“怎么回事,我想的和你相反呢?”我问,你怎么想?

他说:“姐嫌你难看,是因为她皮肤太白,妒忌你!妈不嫌你难看,是因为希望你晒得更深些!这样回去,大家才会夸菲里普把林照顾好了,瞧,林带回了美丽的皮肤!”

我听了,眼睛翻白斜视,嘴吐泡泡,像金鱼一样。我小时候不服人家说的话,都这样表现,表示抗议,听说很多人对我这表情记忆深刻。我说:“从今天开始,有太阳的地方,我不去了!”

“水上也不去了?”他惊愕地看着我。

我眼睛转了转,斩钉截铁地说:“除了水上!”然后再添一句:“每次只去两小时!”

他摸摸头皮,困惑地说:“好像每次都说只玩两小时的,是谁啊,就是不肯回家!是谁啊——我这记性!”

哈哈,我扑过去打他,他边逃边喊:“不是你,肯定不是你!我没说是你啊!”

在这样的人文环境、自然环境里,想护住我水嫩的黄皮肤,只能是痴人说梦话。好吧,等我回国,就带点颜色给各位瞧瞧!

房子要不要?

房子白送,要不要?如果在中国,说这话的一定是疯子,当然,相信这句话的更是疯子。但在美国,却真的有人到处在问:“房子要不要?”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镇上最大的教堂有一幢老房子,是130年前的教堂。教堂领导小组开会讨论,认为这幢房子太旧了,放着没用,不如拆了种花,但请人来拆房得花5000块人工费,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房子送掉,让要房子的人把房子移走。

菲里普是教堂志愿者,教堂的基建、水电等事由他维护,所以,领导把老教堂的钥匙交给了菲里普,让他负责这幢房子的移、拆和花园兴建工作。

菲里普和我说了这件事后,我觉得很好玩,房子还能整个移走?菲里普说,德州的房子都是木结构,没有地基,只要把底部抬高,放到车上,就能移走。大部分德州人准备拆旧房子时,都是想办法把房子送掉,希望有人快快把它移走,这样不但省心省力,还省下一大笔拆房费,这笔拆房费几乎可以造半幢小房子。东西便宜但人工贵,所以请人拆房不如把房子送掉。

从这天以后,菲里普就兢兢业业执行教堂交给他的任务,寻找要房子的人。每天听他在电话里问人家“房子要不要?要的话快来移”,竟没人响应。我想,这130年的房子,老得风一吹就倒了,当然没人要了。

菲里普准备自己花钱登广告,标题就是《房子要不要》。我觉得他积极过头了,他经常自掏腰包为教堂买这买那,维护房子的水电设备,从来不要求报销。有一次,他悄悄把教堂一段坡路给铺平修整齐了,花了好几百块钱。我说你做好事我支持,但也不能成本太高啊,你也是靠劳动吃饭的,你应该向教堂要钱的。再说教堂不是没有钱,每星期大家捐赠的钱有好多呢!你每个月捐给教堂500块钱呢!但他听了,总是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是志愿者。”他做了好事根本没人知道,放在中国就是活雷锋。

正准备登广告,菲里普突然想到一个人。叫丽莎,比菲里普大八岁,非常漂亮,是菲里普13岁时的梦中情人,当年他追丽莎追得很吃力。哪里追得到,她根本不把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

交代完这段单相思,菲里普告诉我,丽莎和她老公各有一大爱好,老公爱好收集旧车,她爱好收集旧房子。丽莎收集的旧房子,有旧教堂、旧监狱、旧奴隶宿舍、旧火车站,他们家有几百亩地,放多少旧房子都不成问题。旧房子装修一新后,就成了博物馆,免费请大家参观,所以他们一家很有名气。

虽然美国没有悠久的历史,但美国人愣是喜欢旧东西,并以收集旧东西为酷。这个我看多了,不稀奇,菲里普就是一个收破烂王。但收集房子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果然,当菲里普问丽莎“房子要不要”时,丽莎一听是130年的老教堂,就来劲了:“我要的,请你一定为我留着!”

周五,菲里普休息,我们正准备开上卡车去树木市场买树,丽莎打来电话,说马上来看旧房子。于是我们开着卡车,先去老教堂开门。我很有兴趣,当然我感兴趣的不是旧房子,是丽莎,很想见见这个收集破房子的人,菲里普少年时的梦中情人。

但当我看到了旧教堂,我马上对房子产生了兴趣。旧教堂就在新教堂对面,远看是一幢被树木掩映的雪白木房子,以前我从没留意过它,今天一留意,发现它很有玲珑之感。走到跟前,更是大吃一惊,它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破烂房子,非常端庄大气,温文尔雅,静立在绿荫之中,很有点童话色彩。半圆形门边还有两扇古风十足的雕花门栏,四周巨大的彩绘玻璃和高耸的房顶,营造出百年老房的幽深古韵。

说实话,站在外面我已经看呆了,走进去更是看呆了。里面宽畅,高深,墙和地毯没有一点损坏,大厅有近200平方米,放满了椅子和垃圾,前方有个牧师演讲台,里边还有卫生间、厨房。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送掉,这房子在杭州,就是别墅级的豪宅,卖几百万没问题,也许能卖1000万。所以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激动的样子如果有点过分或失态,相信所有在看我书的朋友都会理解的。换了你,一样会激动的。

我激动地喊出一句话:“菲里普,这房子,我要!我要的!”

菲老公吃惊地问:“啊,为什么?”

我说:“这房子好啊,我没想到它这么好啊!就像一幢花园别墅,我们移回去,做乒乓室、做台球房、做画室,或者装修一下做客房,中国客人来了,住进130年的老教堂,多有历史感!以后添讨老婆,要是没房子,装修一下,隔出五室三厅两卫,多好的新房!退一步说,再没用,给你装装垃圾也行啊。”

菲里普马上争辩说:“亲爱的,我那都是古董,不是垃圾!”

我说:“好好好,是古董!把你的古董装在古董房里!亲爱的,我要这房子!”

菲里普为难地摊摊手说:“可我已答应丽莎了啊。”

我说:“这还不容易?快给她打电话,就说教堂突然改主意了,房子不送了,要用来开店做生意!”

菲里普很老实地说:“教堂不能做生意的。”

我说:“那你就说,房子有人要了,当然别说是我要,请他们别来看了!”

我的话音没落,门口传来脚步声,三名大将赶到,正是丽莎、她老公,还有82岁的母亲。瞧瞧,好房子吧,连老妈都上阵了。他们一进来先挨个把菲里普和我抱个遍,特别是丽莎,对我又是抱又是亲的,说:“菲里普,林真漂亮,真可爱!”丽莎果真长得好看,五官秀气,快60岁的人了,身材苗条挺拔。美国女人年轻时都很漂亮,但长着长着就长残了。所以,像丽莎这样的,真的很少见。

丽莎一家人开始又是拍照又是测量又是评价:“哇,好房子啊!小是小了点,但质量好着呢!”

菲里普问丽莎:“你们移回去准备做博物馆?”

她摇摇头说:“这幢房子小巧精致,可以装修一下,给我孙女当玩具房。”很多美国小孩都有玩具房,是父母为了让孩子模仿家庭生活搭建起来的,几平方米大,里面家具餐具一应齐全,给孩子玩。但用这么大的教堂给小孩当玩具房,也太奢侈了吧?

我暗暗在菲里普腰上拧了一把,拧得很重,他一定很痛,这一痛让他开口了:“这房子——我妻子说要。”他很老实地说。天啊,我记得没教他这样说话的。

于是丽莎一家人唰的一下全向我看,张着嘴,说不出话。菲里普继续老实地、一点不隐瞒地把我的话和盘托出:“我妻子说,她可以放乒乓桌,可以当台球房、当画室、当客房,说不定给孩子们结婚用,再没用,给我当仓库也行。”

我想,管它呢,我就是要,让你们生气吧,就使劲点头。

丽莎一家总算相信,我要这房子!他们修养都很好,没有翻脸,只是说没关系没关系。丽莎的老公为了表示诚意,还说:“这房子真的很好,我很高兴你们移回去,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的,尽管告诉我,移房我有经验。”

丽莎接口说:“是啊是啊,我们移过七幢老房子了。”

菲里普搂着我的肩膀,对他们说:“对不起,我也才知道我妻子想要这房子,我听她的,她是我BOSS,呵呵。”接着,他问了几个有关移房的程序和费用问题,丽莎老公做了详细回答。

他告诉我们,根据他们的移房经验,移一幢房子人工费要两万左右,移动过程中要抬高沿路的电线,至少要付5000块钱;交警开道,至少付2000块,所以总费用在三万左右。整个移房过程需要半年,得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房子抬高,不能快,快了房子会受损,严重的会散架。抬高后慢慢移到专用车上。移到家后,每年要交房税和保险,100年以上的房子很容易长白蚁,很容易漏水,很容易倾斜,要请专业人员,进行定期养护,养护费每个月500块。

听完这番话,菲里普问我:“亲爱的,你决定了吗?”

我没想到,移个房子这么麻烦,这么花钱,移好了还要不停维护,不停花钱,不是我们这种穷人能承担的,便说:“这样啊,那我想想吧。”

我很有疑问,心想,他们是不是在骗我们,说得那么吓人,好让我们放弃。既然美国人说话直,我也说话直了,我问丽莎:“这么麻烦,这么花钱,你为什么一定要呢?”

她说了一大通,意思是,这是古教堂,拆掉太可惜,保护古房子是她的爱好,她是保护古房子俱乐部的成员。如果是一般的旧房子,她不会要的,那还真不如造一幢便宜了。钱么,她无所谓,花在这件事上不心疼。

听上去既高尚,又财大气粗。

我把菲老公拉到一边,悄悄问:“他们说的都是真话?”菲里普听了,竟大声对丽莎一家说:“林不放心,问我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呢!”天啊,这中美文化差异又跑出来了,美国佬说话不转弯,中国人说话爱含蓄,这两军交战,打乱仗了,我只好尴尬地笑笑。

于是丽莎和老公异口同声,说都是真的。连一边的老妈妈也向我证明,事实就是这样的,一点没错。我担心的不是他们说错,是他们骗人;但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想。由此可见,他们还是很一根筋,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我只好说:“好吧好吧,我就不要了,你们拿去吧。”

丽莎听了,高兴地抱了抱我,说:“你真不要了?那我要了,谢谢!”

一家人继续拍照,测量,说过些天就来移房,然后欢欢喜喜地走了。他们家离这三小时车程,来一趟不容易,要把房子移回去更不容易,我还真佩服他们的坚强精神。

他们走了,我再问菲里普:“她说得对吗?造一幢新房子比移一幢旧房子便宜?”

菲里普说:“是的,成本费,这样大小的房子,两万块足够了。”

看来,移房不如造房,难怪菲里普“要不要房子”叫了这么多天,没人来响应。

离开前,正要锁门,菲里普说了一句:“明天找人来把东西抬出去烧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冲回去,在一堆垃圾中拖出一张旧椅子,一边往卡车上拖,一边说:“反正你们要烧掉的,不如让我拿回家吧。”

这张椅子看上去有100岁,也许不止100岁,说不定是从英国运来的古董椅,哪个国王或哪个王妃坐过的。先拖回家放着,有时间研究研究,就算不是古董,拖到我家后院烧掉也不迟,反正我家垃圾都是烧掉的。

菲里普帮我擦掉脸上的灰,笑着说:“我很高兴,你终于像我一样,喜欢垃圾级的古董了。”

我说:“还没完呢,车上有起子吗?有头吗?我到墙壁上和地毯下挖挖,看有没有100岁的宝贝!”

菲里普连忙把我塞进了车,一边发动,一边说:“你要是把房子挖塌了,丽莎一家会哭死的!”

捡到一头牛

万圣节快到了,这几天电视里,日日夜夜在放恐怖片,菲里普老是吓我:“乖点啊,别一个人乱跑,说不定狼林里跑出个Boogyman!”Boogyman,就是鬼节恐怖电影中那个提着斧头,总是悄无声站到你身后的恐怖人,等你一回头——头便掉下来了。我怕看到,但越怕越想看,一部接一部,没落下过。

这几天沉浸在Boogyman的故事中。本来就怕鬼的我,天一暗,就跟在菲里普屁股后面,他走到哪我跟到哪。前天傍晚,菲里普去给菜地浇水,我当然不敢一个人待在房子里,Boogyman来了怎么办。就跟了他去菜地,看他浇水,一起看长势可爱的萝卜,讨论萝卜长在地下,怎么才能知道萝卜可以吃了呢,是不是每棵都拔出来看看?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沙沙沙的脚步声,还有喘气声,肯定不是鸡和狗的,像是人的——Boogyman?我猛一回头,一张巨大的毛脸就贴在后背上,两只巨眼盯着我,傍晚光线下,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妈啊!”我第一反应是喊妈,第二反应是跳到菲里普身后,抱住他的腰。

“别怕别怕,是牛啊!”菲里普把我拖出来,真是一头牛,橘棕色,身上还有几块美丽的花斑,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麻绳。

它默默而坚定地站着,目光深邃得像个哲人。菲里普说:“亲爱的,你Boogyman看得太多了!”

现在问题已不是Boogyman的问题,问题是,这头牛怎么办?真是的,谁家的牛啊?不看好!

我们去左右邻居家问谁丢了牛,给几家有牛的朋友打电话,都说没有丢。只好把没人要的牛拉到门口狼道上,看它会不会自己找回家去,不是有老马识途的成语吗?牛也应该识途吧?但我忘了这是中国成语,美国牛没学过。

因为等我们回到院子,一回头,这头牛在后头,坚定不移地跟来了,并在我们房前拉了一大坨屎,足有篮球那么大。菲里普倒很高兴,说正好,搬到菜地做肥料。

捡了这么一头犟牛,怎么办哦?

说起捡到动物,是经常发生的事。好几次,菲里普在院子里捡到马,是邻居的就送回去,找不到失主的,就报警,警察会开着警车把马拖走。有一次菲里普捡到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驴,它看见菲里普就往他怀里钻,想吃奶呢。赶它上路,它只是原地转圈,笨驴就是笨驴。菲里普只好扛起它,汗流浃背地走了好多路,还给了失主。

我也有过这样的艳遇,有一天正在采野花,过来一条大狗,毛发黑亮黑亮的,模样儿英俊,目光却老实,坐在了我身边。我回家,它也回家,坐在露台上不走了。就这样捡了一条狗。

那时小帅添还在家住,他见了黑狗很喜欢,说留下它吧,我来养。便去超市,用自己打工的钱,扛回来50磅狗饭。这条狗从来不叫,无声无息,扔棍子也不知道去捡,逗它也不知道高兴,却很会吃饭,给它多少吃多少,不知道饱。添说可能就是因为它太傻,人家不要它了,就给他取名傻蛋。傻蛋在我们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吃掉两大袋狗饭,突然消失了,不知道是主人找回去了,还是它实在太傻,又迷路了。

上个月,我又意外地捡到了一样东西,是一只金黄色的猫。这只猫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咬得伤痕累累,半只耳朵掉了,一只眼睛裂了,好几块皮毛破了,露出血淋淋的肉,躲在我家的烧烤炉下面,惊恐万状。它脖子上戴着杀虫用的橡胶项链,就和我家猫一样,所以肯定不是野猫,是有人家的。猫是认家的,它为什么离家出走?

几天过去了,它依然没有离开,每天夜晚,可以听到它和野兽打斗的声音。第二天早上,会看到它身上又多了几道伤,连脖子上的项链也扯掉了。菲里普说,它是勇敢的boy,和它打架的不是野猫野狗,就是山鼠、浣熊之类,它现在认我们家了,是在保护我们家呢。

我听了,心中非常怜惜它了,取名叫咪咪。很长时间我无法接近咪咪,拿着饭碗喊它,它总是警惕地躲得老远,直到我离开,才慢慢过来吃。

过了些日子,咪咪开始信任我,喂饭时,我可以站在几米外看它。再过几天,我可以蹲在它面前看它吃饭。后来有一次,我伸手摸了摸它,它没有介意,我摸它的头,摸它的身体,很小心不碰到它的伤,它很享受地眯起了眼睛。我在想,等它伤好了,一定要帮它找到真正的家。如果它没有家,我就留下它,再也不让它流浪。

捡到的动物,肯定都有可怜的故事。傻也好伤也好,都是一条命,它们碰上我们家,也是我们有缘。有缘不拒,好好守护,这种感触,在我捡到小强时更是强烈。

小强是条小狗,一岁左右。捡到它那天,正刮着大风,我出门看花盆,看到它一脸迷惑地站在那,见了我马上露出欢快的神情,不怕生,蹦蹦跳跳跟着我走。我向远处扔了一根树枝,它飞快地奔过去拣回来送给我。我进了门,它坐在玻璃门外,静静地向里面看。

菲里普说,这种狗叫blue heeler(蓝色牧牛犬),聪明勇敢,会照看牛羊,训练训练,还能当导盲犬。它看上去健康漂亮,但年纪还小,一定是人家不小心丢失的。

一天过去了,没见主人来找,我喂它吃鸡骨头、猪骨头,它吃得很开心。但我没那么多骨头伺候它,去买了一大袋狗饭喂它,在露台上放了只狗房子,让它睡觉。我还给它取名叫小强。几天相处下来,我和小强有了感情,它看见我,总是欢快地跑上来,前脚趴到我身上,用头蹭我的衣服。我出去散步,小强牢牢跟着,很有责任心,一步不离,不像我家的其他狗,只管自己玩。邻家的狗还没走近我,它就做出准备打架的样子,它要保护我呢。有时我坐在草地上,抱住它的脖子,它便静静地坐着,看着我。真是一条有灵性的狗。

五天后,我们外出回来,看见一根树干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丢失牧牛犬一只,灰、黑、棕相间,10个月大,如果捡到,请打电话XXX,非常感谢!”

描述的正是我的小强。我叫道:“啊哟,怎么真有人家啊!我不放小强走的!”

菲里普说:“我有一次丢了一头宠物羊,急得饭都吃不下,到外找,后来也是这样贴纸条,人家给我送回来了。”菲里普慢悠悠地说,像是在教育小朋友,丢了宠物的人一定很急,我们得帮助他们。这道理我懂啊,不是我的东西不能要,可小强——我实在想要啊。

但人家的东西就是不能要。到家后,菲里普就按树干上的电话号打了过去,对方欣喜若狂,说10分钟就到!

我和小强只有10分钟时间了,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碗排骨——本来是要给菲里普带去当午饭的——热了热,全部给了小强。它正啃排骨,有车开进了院子,小强腾地蹿了过去。车一停,下来一对老头老太,小强腾一下扑上去,老头也扑了过来,一把将小强抱在怀里,又亲又吻的。

我和菲里普跑过去,只见老头边亲小强边傻乐,嘴里不停说“谢谢,谢谢”。那老太则是老泪纵横,她走路不太利索,拄着拐杖,拉住我的手,说:“姑娘,谢谢你啊,自从丢了小狗,我们白天找,晚上找,好几天没睡觉了,我眼泪都快哭干了……”

她告诉我们,这是条导盲狗,是朋友送给她的,因为她脚不好,眼睛也不好。它虽小,却已懂得陪她,是上帝送给她最好的礼物,它太可爱了,太甜心了。可没想到它意外走失了。这几天,她思念小狗,觉得活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连忙说:“别哭别哭啊,你现在找到它了啊,它这几天过得很好呢,我可喜欢它了,我给他取了中国名字,叫小强。”老头老太听了,很有兴趣地学:“小——糖?”我教了好几遍,他们还是说成小糖,我咯咯咯地笑,他们也笑,脸上的皱纹开花一样美丽。

他们把小强抱到车上,我对小强说:“再见啦,小强!”说完这话,搂了搂它的脖子,有点想哭了。一方面是被这一对老人感动,可怜而慈爱的老人啊!一方面被自己感动,因为我把小强还给了他们,他们再也不会伤心哭泣了,这条狗对于他们,太重要啊!还有一方面,我也实在舍不得小强。

老人们看出我的不舍,不断说:“姑娘,你可以常来看小糖的,任何时间,我们都欢迎!”

他们叫我姑娘,是因为他们很老了。在他们眼里,我这年纪,还是花一样的姑娘。这也提醒我,岁月催人老,在还不是很老的时候,一定珍惜,莫要到失尽了一切,才痛惜光阴不留情,才痛惜错过人间春秋。

现在,每次经过老人的家院,我们都会向他们挥手,而小强,更是记住了我们,会跑过来追上一段路才停下,远远目送。

小强走了,但捡动物的故事却没有完,这不,就是开头写的,昨天又捡到了一条牛。

这头牛在我家院子里过了一夜。本以为今天一早牛主人会找上门来,这可是丢了一头牛啊,值上千块啊!可没人来找。菲里普开着车,到处看,看树上有没有寻牛启示。他也很想带牛去找主人,但它犟得很,推不动,拉不动,似乎铁了心要在我家落户了。这怎么办,牛这么大,抱又不能抱,背又不能背,怎么去找人家!

这头牛,身上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杀了吃肉,好几个冰箱也放不下,能吃一年吧。我忍不住开始想吃牛肉的事。我知道想法很不对,但我是凡人哦,牛肉烤烤真的很好吃哦。

没人认牛,菲里普只好把牛拴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上,希望引起人们注意,也许口口相传,会把失主招来。要是今天再没人来找,明天准备报警。

好消息是,傍晚时两个汉子驾着牛车找来了。菲里普衣服都来不及穿,赤着膊跑过去,准备大战一番,帮他们把牛弄上车。没想到这犟牛认人,那两个汉子一打开牛车的门,它就急急忙忙走了进去。

两个汉子是墨西哥人,向我们谢了又谢,说他们是我们的邻居,刚搬来,就住在西边的农场,家里有牛、有羊、有马,哪天想骑马,找他们去!临走了,给菲里普一个用力的握手,从此就是朋友了。

做好人好事就是好,能交朋友,还有马骑,一定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自从捡到牛后,我坚信我很有捡东西的天赋,要是哪天早上,能捡到很多很多钱就好了啊!这个梦想从小就有的,可我妈听了,总是说:“想捡钱啊?得起大早!你天天睡懒觉,怎么捡得到?”

好,从明天起,一定不睡懒觉!

被麻翻三次

到了美国才发现牙的事情是重要的事情。美国人,从3岁小孩到90岁老人,定时护理牙,雷打不动。因此我行李刚放下,菲老公就通知我——亲爱的,准备好,从今年开始,每年洗两次牙!

这频率有点高,没有洗牙习惯的我,咕噜道:“有这必要吗?”

菲老公说:“牙好,才能吃东西好。吃东西好,身体好。身体好呢,一定要牙好。”嘿,这话说得和广告一样。他还补充说:“中国女孩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身材好,皮肤细,五官美,就是牙不太好,很多女孩子一张嘴,就看到一颗歪牙。”

我向他白白眼,这不是说我吗?我一张嘴就有一颗歪牙,还是当门的,这是我家的传家宝,从我外公、舅舅、姨妈、我妈、我姐到我,一溜都长这么个歪牙,还是在同一个地理位置,很有家族精神的。

好吧,洗牙就洗牙,不就洗牙嘛。

约了去洗牙的时间,是和菲里普同一天。牙医院在镇上,离家15分钟。七十来岁的医生Kieler是主治医生也是老板,在镇上行了五十多年医了,很有名气,菲里普一家老少都在他这看牙。

到了牙医院,菲里普先洗,我在休息室等,40分钟后菲里普洗牙完成。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咧嘴,秀秀他的白牙。这时洗牙护士出来喊:“林盛,你准备好了吗?”她叫Sandy,笑容很甜。见我和菲里普手拉手,难分难舍的样子,笑着说:“菲里普,你可以进来当保姆。”菲里普一听,忙说“谢谢”,坐进了角落。

Sandy轻声柔气地说:“林,我先给你拍片好吗?拍完片医生会来看你。然后再洗牙。”

拍片是一个牙一个牙地拍,我口腔小,Sandy调整了好几次,才把片子整到我的尺寸,塞进我嘴里。这样我还犯恶心,发出恐怖的声音,吓得Sandy不断停下来问:“你好吗?你好吗?对不起啊。”菲里普也在摸我的脚,这时医生Kieler来了,亲自指挥,总算是把牙片给拍完了,Kieler医生说:“中国人的口腔小是世界有名的,所以牙容易长歪。”

Kieler一边在电脑上看我的牙片,一边对我和菲里普说整修措施:“林的牙齿,第一个问题是长了牙结石,得清除。第二个问题是两个智齿都烂了,得拔掉。第三个问题是门牙边的歪牙,最好拔掉。另外,她在两年里需要三个月护理一次牙。”

我躺在那听清了,大声说:“我不拔牙!”

Kieler看着我,慢悠悠地问:“为什么呀?你的牙烂掉了,我很奇怪你在中国怎么没拔掉它,不痛吗?”

我说:“拔牙更痛!”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我有一个同事,叫徐晶晶,比我年长,喜欢照顾我们这些小师妹。有一次他对我说:“小盛林啊,千万别去拔牙,拔牙的痛是杀人般的痛,拔得快也就杀得快,拔得慢杀得慢。但医生往往一刀杀不死你,慢慢杀,牙拔不下来,会用大头、大钳子帮忙。拔牙的房间,一片叮当声,一片鬼哭狼嚎,连大男人都不例外,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不知道他指的大男人是不是他自己。晶晶是大男人,大帅哥,如果他也哭得稀里哗啦,我这等小女子会怎么样?晶晶大哥这番话是把我吓倒了,也牢牢记住了。

我把这故事和医生护士说,他们听了都做出害怕的样子。Kieler对菲里普说:“我同意林,我要是去中国,坚决不拔牙!”大家都说是啊是啊,拔牙怎么会痛成这样?

我说,别说拔牙,就是补牙,也痛呢。

“补牙不打麻药?”他们瞪着眼睛一起问。

我说我补过两次牙,都没用麻药,就听见钻头吱吱嘎嘎地钻,好像要钻进脑袋。痛呀,我是握紧拳头,才没从椅子上逃跑。小孩补牙更可怕,是手脚绑起来的,就听见杀猪一样的号叫。

他们听了一起叫:“啊!去了中国,不但不拔牙,也不补牙!”

看来,我也把他们吓倒了。记牢了,各位看书的朋友,要是美国客人来了,不听话、不乖,就带他去看牙医,嘿嘿。

这时Kieler摘下大口罩,我看见了一张清秀的老头脸,对我说:“林,别担心,在我这,不管补牙还是拔牙,一点不痛,永远不痛。”然后他说了一番道理,意思是我的两个大烂牙十来岁时要是拔了,就不致于让我一口牙长得这么乱。现在烂了,更要拔,搞不好会影响身体团结的。

听听有道理,可一想到晶晶大哥的话,我还是很害怕,尽管Kieler一再保证一点不痛!

菲老公麻利地帮我约下拔牙时间,两周后的周五。牙齿也没有洗,Kieler说清理牙结石不太舒服,不如拔牙这天,利用拔牙的麻药把结石清了、牙洗了,最后把牙拔了,开开心心回家去。说得跟唱似的,有那么开心吗?

约好拔牙的时间,和看病一样,提醒赴约的信件和电话在约定日之前准时来到。拔牙这天早上,我很不开心,一次次跑厕所,我一紧张就这样。我对菲里普说:“想来想去,还是不要拔了。”

菲里普做我的思想工作:“医生说了,这牙一定要拔的,拔了你就更健康了。我的四个智齿16岁就全拔了,伊丽莎白、米雪儿也是这样,添不是也要去拔了吗?”想想也是,美国人不漂亮,但牙口漂亮,这是事实。至于添,四个智齿还在肉里呢,医生就发了格杀勿论的通缉令。

他继续说:“拔好牙,我们去买最好吃的冰淇淋。”他知道我喜欢吃冰淇淋,竟用这来引诱我。菲老公软硬兼施,捉了我去了牙医院。

手术室,一人一间。里面有不少仪器,正中央摆着一张手术床,吊着一台大灯。一看那架势,我就手脚冰凉,心跳得怦怦怦的,拖住菲里普的手说:“你不许走,就站在我面前!”

菲里普就站在我面前,握住我的脚,因为我的手已让一个护士握住了,她是Kieler的女儿,继承父业,也在这工作。另一个护士在我左边,一会儿要给医生递东西,还有一个护士在右边,给我量血压,量好后报了个数。

Kieler医生进来了,他说:“林,你有点紧张了,先给你吸点Nitrous Oxide吧。”我问:“什么是Nitrous Oxide?”菲里普解释,是用来放松神经的。我想,这东西一定很舒服,点了头。一根管子插到我鼻孔里。吸了,顿时浑身软了,软得很难过。我抬了抬手,但抬不起来,已没了精神,脑子变得很轻,似乎灵魂快要出去了。我看过濒死经历的文章,有点像我现在的样子,心里有了恐惧,用眼睛找到菲里普,向他摇摇头,菲里普一看就明白了,问:“不喜欢吸?拿掉它?”我点点头。

管子拿掉了,慢慢,感觉灵魂飘回来了。

Kieler医生坐下来,说:“林,我开始给你上麻药了,然后洗牙,再拔牙。”

麻药才推了一半,我又是摆手又是踢脚了,心脏难过,呼吸难过,全身难过,我想,是不是麻药过敏啦?那要死人的!便叫了起来,但口齿含糊不清,他们不知道我在叫什么,我向菲里普看,拍自己的心口,菲里普一看明白了,问:“是心脏不舒服?”我点头,Kieler一听,说,我给你吸Nitrous Oxide。一听又要吸,我拼命摇头。Kieler说不用怕,闭上眼睛休息,会好的。

休息了一会儿,果真好了。麻药完事了,洗牙,除牙结石,事情很多,整整40分钟。我担心了,40分钟后,麻药效果不是会消失了吗?那不是要活活拔牙吗?

要拔牙了,我心里作了最坏的准备,就是徐晶晶描绘的场景。Kieler开始在我嘴里做动作了,我死死抓住护士的手,菲里普蹲下身体,把我一双脚抱在怀里。

感觉拔了一个世纪,怎么还没拔下来呢?这时我想起徐晶晶关于 头、钳子的故事,便睁开眼看,正好看到Kieler拿着一根白线,往我嘴里送。心里一惊,想到了老虎拔牙的故事,老虎的牙拔不下来,医生就在它烂牙上套上绳子,大喊一声“山大王来了!”吓得老虎拼命逃,血淋淋的牙下来了。其实老虎吓傻了,山大王就是它自己哦。我的医生是不是要用一样的办法呢?

就在这时,医生关掉了灯,说:“好了。”

我马上问:“是不是拔不下来,用绳子拽下来的?”

菲里普笑着说:“你不知道?牙在半分钟内就拔掉了,医生一直在清理伤口,刚才是帮你缝针呢。”

我坐起来说:“我的牙呢?我要的。”护士把我的牙洗干净消毒,交给了我,我才吓一跳,我的妈呀,这个牙,又破又烂的样子就像公园的假山石头。

医生说:“你看看,这牙还不让拔?不痛的吧?过两个星期,来拔另一个吧。另一个烂得更彻底,好拔。”

于是,菲里普带我去超市买冰激凌,买冰鸡汤,买水果冻。医生说的,拔过牙一天内,只能吃这些。

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进了超市门没走几步,我突然恶心,心口难受,眼睛模糊,翻倒在地,菲里普一把拉起我,说:“林,千万别趴在这,有人马上会打911报警的!”我哪想趴地上玩啊,实在是没了力气,爬不起来了。

菲老公半抱半拖地把我弄到超市休息室,我趴在桌上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他把我背到车上躺下。回到家后,躺了两天两夜还是浑身没力气,想想翻倒的原因,肯定是让麻药给整的!

过了两周,信件、电话又光临了,提醒我再去拔牙。想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嘴里的破烂牙还是得整治,这样才能打造美丽风光的和谐社会,便一脸悲壮地跟菲里普去了牙医院。

这次,没等医生举起针筒,菲里普先说话了:“Kieler医生,我妻子上次用了麻药很难过,在超市差点晕倒了。”

Kieler惊讶地说:“是吗?好,我知道了,她不太适应上次的麻药,这一次我给她换另一种,她会没事的。”他说得轻松,好像我不喜欢吃青菜,那就换萝卜吃一样!

我却想,万一这个麻药也不适合我呢?连忙插嘴:“我记得打麻药也要打试验针的,在中国。”

Kieler说:“拔牙是小手术,这点麻药在安全范围,放心吧,你是太害怕了。”我不同意,我胆小,但还没胆小到把自己吓翻的地步吧。

不过,这次一针麻药下去,心脏没事,跳得稳当有节奏,我放心了。拔牙很顺利,护士把烂牙消好毒交给我。这个牙烂得不堪入目。

拔完牙,不敢去逛超市,菲里普直接把我运送回家,让我躺在床上休息。我愉快地看着他说:“亲爱的,我没事,你想干活就去干活吧。”前天院子里倒了一棵树,挡住了车道,需要马上清理出来。菲里普喂我吃了一碗冰淇淋,拿过来一只小铜铃,放在我枕头边,说:“亲爱的,有事就摇铃,我马上跑回来。”

没想到刚躺了没几分钟,心跳得飞快,呼吸困难,全身难受,惊恐得拼命摇铃。菲里普在砍树,没听到,添在楼下听到了,跑了上来,看我难过得在床上扭动,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吓住了,不知该干什么。我向他喊:“快,快去把菲里普叫来,我快死了!”我的声音和样子一定很恐怖,添吓得急转身跑下楼,冲到院子里叫菲里普。

不知道添是怎么和菲里普说的,就见他发疯似的跑回来,进来就翻我的眼皮摸我的心跳,然后拿了一块湿毛巾盖在我头上,给我喝了一杯冰水,说:“亲爱的,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害怕。”

让冰水一激,我胃里翻腾起来,跑去卫生间,大吐,吐完后,感觉轻松了。躺回到床上,菲里普给Kieler打去电话,告知这一情况,Kieler说,没关系,血水吐掉,多喝水,把麻药排泄出去。接着他还很奇怪地说了一句:“别人一样用药,没人发生这种情况哪?”

打完电话,我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两次让麻药麻翻,是不是给我用的麻药量太大了?说是用成人的量,但很多美国成人的体积比我大三四倍,也就是说麻倒一个美国佬的量可以麻倒三四个中国人。可怜我没让这麻药麻死还算运气的!

菲里普听了我这想法,一拍脑袋,说:“是啊,怎么没想到这问题,下次你只需要一半的麻药就行了!”

我马上反对:“没下次,再也没下次!”

说是这样说了,但嘴里的牙不争气。不知是不是拔掉大牙的原因,那个当门的歪牙松动了,像棵歪脖子树越长越歪,歪向舌头,有45度角了,刺得我舌头痛,出血、发炎,吃东西痛,说话也痛。实在忍不下去了,又去看牙医,Kieler仔细研究一番,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话:“拔掉!”

拔掉,就得用麻药;不拔,就得忍受疼痛。回国去拔?更不牢。拔?不拔?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好多天,直到那天菲里普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吃肥皂,吓了他一跳。口齿不清,soup(汤)和soap(肥皂)怎么都说不清,才知道问题严重了,影响中美人民交流了。

咬咬牙,再去拔牙。这次,我英语也好了很多,我对Kieler说:“第一,要用第二次拔牙的麻药,心脏舒服;第二,得用小孩的量,不是成人的量;第三,我一点也不怕痛,你不用担心我怕痛!”最后一点我加重了语气,我真怕他以为我怕痛,增加麻药量。十分后悔和他说中国拔牙的故事,让他和我一样,有心理阴影了。

Kieler听了,说:“好的,我知道你的情况和别人不同,我会特别处理,放心吧。你会没事的。”每次说我没事,可每次都有事,这句话有没有准啊?

好,开始用麻药,他在我脸颊里面打了一针,拔门牙不打在门牙上,却打在脸上?很快,我的嘴、舌头麻了,全身软了,拳头都捏不紧了,眼睛翻翻想睡觉了,这麻药是和以前的不一样。便等着Kieler动手拔牙,这时Kieler又举起针筒,竟说:“林,现在要给你打麻药了。”我瞪大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不是打过了吗?不是打过了吗?”“刚才打的不是麻药,是让你放松的药。”

天哪,我知道大事不好,这一针放松的药都让我半瘫了,再打一针,会瘫成什么样?但这时候只能听医生摆布了,嘴里还在咕噜“是不是减量了”,他已一针下来了。

然后拔牙,没感觉,有感觉才怪,这么多麻药下去了,杀了我都没感觉的。

拔完,Kieler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去享受冰淇淋吧!”

感觉良好,我一骨碌站起来。这时,所有人听到“咕咚”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这个人当然不是别人,就是第三次被麻药麻翻的人。

大家手忙脚乱,把我拖到床上躺好,鼻孔上插上氧气。10分钟后我才慢慢缓过劲来,Kieler也没敢离开,翻我眼皮,量我血压,果然血压低了。他说:“你是因为太紧张了。”太紧张会把高血压吓成低血压?

我反对,说:“是麻药太多了!”

他说:“在我这,还从没碰到麻药太多的事,都是很安全的量。你是太紧张了。”

和他说不清楚,我站起来,想快点离开。但刚站起来,又恶心,他们连忙扶我躺下,菲里普说:“别急,你脸色难看,多躺会儿。真对不起,亲爱的,又让你遇到麻烦。”

菲里普是真心歉意,他看到我难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对菲里普说:“这事不怪你。但是,我再也不用美国的麻药了。”

菲里普向我发誓:“我保证,谁敢再叫你拔牙,我拔谁的牙!用我的修车工具!”听了这句话,我便像个中弹无数的战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躺了一星期才完全清除体内的麻药。

这天朋友莲儿打电话来了,她是我的小老乡,也嫁了个美国鬼子,也住在休斯敦。

她问:“老姐啊,最近好吗?”

我说,好什么啊,让麻药麻惨了。便把故事和她说了。

她听了大呼小叫:“中国人和美国人体积不一样的,体质更不一样呢!我老公在中国时,肚子痛,吃止痛片止不住痛!痛得他哇哇叫,说怎么搞的,中国的止痛药不管用!老姐啊,你怎么敢在美国用麻药啊!”

她这么一嚷,我悟到了,中国药对美国人十分不管用,美国药对中国人是十分管用,太管用,我不给麻药麻翻谁麻翻?

体检乐曲

第一乐章:序曲

在杭州时,报社每年组织我们去医院体检,这么好的事,很多人不领情,我就是其中一个。不是抱怨人太多,没地方停车;就是抱怨医生动作慢,排队排死,肚子饿死;体检结束了继续抱怨:查了半天,啥都查不出,白来了!

真是的,有得查要怪,查不出也要怪。真查出啥了,怪谁都来不及了。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难伺候的人,活该到了美国没得体检!

到了美国没得体检,开始我真不知道,以为哪天会有人打电话来,请我去参加体检。可我静静地等啊等啊,等得花都谢了又开了,别说有人打电话给我,连菲里普也从来没被提醒过。

这下我有点慌了,没得体检还得了,万一身上长个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这样一想,浑身上下觉得难受了。

强烈要求体检!

菲里普懂得我说的体检是什么。去年回国时,正赶上杭报体检,菲里普跟着我,一起到浙一体检。我和一大帮人,一个个衣冠不整,挽着袖子,提着裤子,捏着单子,一会儿跑去抽血,一会儿跑去排便,然后是内科、外科、五官科,X光、B超、心电图,蚂蚁似的忙忙碌碌。朋友和仇人都会在过道上撞面,互相匆匆地问一句“好不好啦?”,对方会说“老毛病老毛病,体检查得出啥!”,话是这样说,脚没停下,体检项目一个也不肯落下的。

菲里普坐在休息区,吃着我那份免费早餐,喝着朋友们递给他的茶,好奇地看着我们。他觉得这样的集体活动很新鲜,很有趣,很温馨。

所以当我抱怨美国怎么没有体检时,他也愣住了,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说:“是啊,美国怎么没集体体检呢?中国好!”

不管有没有,反正,我要求体检。

菲里普抓抓头皮说:“亲爱的,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去看医生。”

我说:“等不舒服了还来得及啊?万一有的病要晚期了才不舒服呢?你就失去妻子了!”

受了我的威胁,菲里普总算清醒过来了。他说,对了,是这样的,美国是没有集体体检,但我们可以有指定医生,我就有牙医、眼医、内科医、肠道医、血管医、骨头医、皮肤医,每年定期看他们。

他看上去壮壮实实,却有那么多医生护着,更让我心慌。我想了想,我眼睛很好,不需要眼医,牙医呢已经有了;内科、外科、骨科什么的,好像都不需要。其实我就需要一个啥都管的保健医。

菲里普说:“保健医——没听说过,像我母亲,她没什么病,只有一个妇科医生,从更年期前到更年期后,教她怎么吃维生素。”

我一听心亮了。对了,我也要这样的妇科医生,教我怎么保养,怎么吃维生素。我说:“这样吧,你帮我指定个妇科医生。”

菲里普上下看看我,说:“你不需要吧?你看上去才二十多哪。”

他会说话,我高兴,但再会说话也不会把我年纪说回到二十多岁,那叫痴心妄想。所以我态度严肃:“亲爱的,更年期是迟早的事,有妇科医生也是迟早的事。我网上查过,女人哪天突然“更”了,发脾气,摔东西,翻脸就是骂丈夫,再一翻脸还是骂丈夫。一不小心就抑郁,再一不小心就上吊跳树!”本想说跳楼,可我家的楼只有两层,下面还有厚厚的草,不如说跳树更有威力。

果然,我这番话一说,把他吓得不轻。虽然他认为我没有本事爬树,还是拿起报纸找妇科医生的广告栏,那儿有男男女女好几张照片,他问我选哪个?

我看了看,说:“男的不选!”他马上说:“同意!男人当妇科医生,不像话!”他说这话,像中国男人,还是男女授受不亲、封建传统的那种。

我说:“胖的不要!”他也说:“同意!万一把我老婆指导成美国胖子怎么办!”

我继续说:“老的不要,年轻的不要,难看的不要,对了,就选这个吧!”最后选中一个身材苗条、五官精致的中年黑人混血儿,名字叫Cumber。

“选美”结束,菲里普马上给Cumber打过去,接电话的是Cumber的护士,声音甜美,问需要帮忙吗?菲里普说,是的,我帮我妻子约Cumber医生,我妻子每年需要体检,但到了美国就没看过医生,她要求体检……

对方打断了菲里普:“先生,你这是在谈论女士的病情,你不知道这是触犯他人隐私吗?请你停止这样的行为。”啪地挂了电话。

菲里普愣在那儿。

我说我自己打吧,便打了过去。接电话的还是那个护士,我说我就是刚才打电话的人的妻子,他帮我打电话是怕我英语太差,怕你听不懂。我从中国来,我每年体检,所以,其实,因为……“I am sorry?”对方听不懂我在唠叨什么,挂了。再打,人家下班了。

菲里普教我,下次打电话不用多说,就说要求体检,请告知时间。

第二天,菲里普上班了,我又打了过去。还是那个护士,我按菲里普教我的说:“我和Cumber医生约时间,要求常规体检。”

体检的事总算定下来了。上个星期五,菲里普休息,陪我去医院,这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去医院看医生。我很争气,从没生过病。

先在大厅交15块诊费,填一张简历,然后拿着简历走到二楼大厅,把简历插到医生办公室门口的信箱里,坐下等。看病的人很少,静悄悄的,和杭州医院反差很大。等了三分钟,一个护士出来叫我名字了:“Lin Sheng,早上好,请进!”

我们被领到一个小房间。这间诊室有一张雪白的床,一个漂亮的洗手池,一个写字台,上面放满了花花绿绿的杂志。里头还有一间卫生间。

一个病人一间房。这点比杭州医院好,在杭州看病,常常是一个人看病,好几只脑袋围观,医生摸你哪,众人瞪着灯泡眼珠一起看;医生问你啥,众人竖着兔子耳朵一起听。你得当众老实交代,否则医生会一声大吼:“你不说清楚怎么配药!”说!不得隐瞒!这叫集体看病,公开审判。

护士把一条倒背长衫交给我,笑眯眯地说:“请脱光。请把它换上。请坐到床上。请等医生来。”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我拎着这条倒背衫看,我认识它。菲里普住院时,就穿这种倒背衫,全美国病人都穿它,人人平等,就是总统生病也穿它,是人人痛恨的倒背衫,因为一转身,别人会看到你的背和屁股。那时我常逗菲里普玩,追着要看他屁股,吓得他贴着墙不敢动。

没想到我来体检,也要脱光,也要穿这样的倒背衫。这一点没杭州医院好,哪有医生要求病人更衣的,何况我还不是病人!

我只好走进卫生间,出来时已变成了穿倒背衫的病人。菲里普趁机报复,拿起相机就拍,说:“亲爱的,转一圈,转一圈!”我连忙捏住后面,乖乖地坐到床上。

这时我的Cumber医生进来了,她和我在报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很漂亮很精神,个子非常高。她和我说话,问我在美国的生活,问中国怎么样,说喜欢我的头发,问我用什么洗发水,我对答如流。这种对话,我已没什么大问题。

可当她一说起医生术语,我就晕了,来前我可是还查过词典,背了一串专用词汇,有备而来的。事实上,还是不备好,这一备把自己弄糊涂了。比如她问我怀孕的反应和次数,我愣是听成月经的反应和次数,说很正常,每月一次!

我的菲老公连忙提示我错了错了。他们没笑,我捧起肚子笑个不停。

后来,她问我有没有服过什么东西,是毒品的一种。我听成了抗生素,老老实实回答:在中国时经常服用,到美国从来没。这下又把菲老公吓了一大跳,连忙替我更正,我又捧着肚子笑。接下去,不管她问什么,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闭着嘴不说话,全让菲老公代劳了。

不过Cumber一点不介意,笑笑说,你有个好翻译。接下来,她就把我的好翻译赶走了,给我做内科、外科、五官、骨头、心血管、妇科等常规体检。这时候,两个护士进来,一个做记录,一个帮忙。完成后,Cumber说,你可以换上衣服,出去抽血,抽完血就回家吧。

我不放心,很专业地问:“别的,不做啦?”她笑笑说:“现在还不需要。有问题我会打电话给你;没问题,明年这个时候再来吧。”说完,把明年的预约通知交给了我。

抽完血,离开门诊大楼时,心里还是不很踏实,这种体检比杭州更没什么,能检查出啥啊?连B超、X光、心电图都没得做,更别想做CT、磁共振了。

菲里普听了,惊讶地说:“美国人最怕做这种检查了,你怎么讨着要做?有核辐射的!”这位核电专家警告我说。

第二乐章:命运

主动要求体检,本来以为搞定了,拿到报告书,就没事了,明年见了。没想到好几个月时间,我竟被这个体检给缠住了。

体检结束后才两天,电话就炸响了,是Cumber的护士,哇啦哇啦说了一大通,我只听懂一句:体检结果,有一个指数不正常。挂了电话,抄下号码,给菲老公发过去,说:“亲爱的,护士电话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我的身体肯定有问题,快快打过去问清楚。”没过多久,菲老公短信回来了,说:“亲爱的,打了,她不肯说!”我想起来了,病人病情是不能随便问的,哪怕老公。

心里有点毛了,她不和我老公说,我又没听懂,到底什么东东不正常?记得在杭州体检,完事后,要是医生积极热情主动找你谈话,那事情一定坏了。这么一想,当下没了力气,心神无主,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心冷意灰,反正给这枚可怜的心脏加什么形容词都不过分。

于是我躺到床上一动不动,这是我的德性,心情不好不喜欢倾诉,不喜欢零食,更不喜欢哭天抹泪,喜欢上床“挺尸”。这样躺了半天,慢慢清醒了,心想人不能自暴自弃,不能坐以待毙,事情没搞清楚就吓得半死,搞清楚了还不给吓得要死。很多人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就算生癌,也要乐观,说不定还有生命奇迹!这样一想,吓得更没力气了。

所以说,大道理好说,轮到自己头上,真是两回事。

挣扎着爬起来,给护士打电话,不管她说什么,我只管自己说:“我授权给我老公,请他了解我的病情,可以吗?”她一听回答得很爽快:“当然行,他叫什么名字?生日?住址?”

过了会儿,菲老公短信来了:“打过了。”没下文了。我急急问:“什么问题?”他回:“亲爱的,检查结果表明,你需要更多的吻,更多的……”天啊,这时候他还没正经,我很生气地在短信里吼:“亲爱的,别开玩笑,告诉我实情!”他连忙给了我一个词:“thyroid。”

跌跌撞撞冲向电脑,查thyroid,得到“甲状腺”三个字。原来是甲状腺有问题,悬在心上的那一堆吊桶放下来了,这病太普通了。但放下的吊桶很快又乒乒乓乓地吊上来了,因为我想起来了,连续三年体检,浙一医生都说我甲状腺好像有结节,又好像没有,最好去做个彩超。

有一次去医院看朋友,碰到一个很有名的外科医生,他往我脖子上一摸,十分肯定地说:“有结节,还不止一个,至少三个!”我说要紧吗?他说当然要紧,搞不好要变癌的,快点开刀吧,我主刀!一听要开刀,我拔腿就跑。我不怪这医生吓我,谁让我一撞就撞到外科医生手里,他不开刀谁开刀?要是撞到中医手里,那肯定是“苦口良药利于病”这句话了。

浙一医生到报社回访,我跑去访医生。那医生摸了摸我的脖子,再指指自己的脖子说:“我这一大堆结节六年了,没管它,没事!生结节的人多了去了,你的好像有好像没,更没事!”这下我放下了心,一直没去做彩超。

现在查出甲状腺指数不好,是不是结节变化了?后悔起来,当初要是让那外科名医一刀把结节结果了多好。

晚上菲里普回来,我就看他表情,是不是有事想隐瞒我,因为我曾和他说过:“我要是生绝症了,你一定不要和我说,我会吓死的。你得瞒我骗我。但是呢,你不能让我看出来,让我看出来了,我会吓死得更快。”

所以,现在我观察他表情,没看出一点东西,他慢悠悠和我说:“Cumber帮你预约了普通科医生Mandel,三周后的周五上午10点我们去看她。”挑周五,是因为菲里普周五休息,能陪我。

我盯着他问:“问题严重吗?医生还说了什么?”

他还是慢悠悠地说:“说啦,你需要更多的……”我听了,手上正好拿着苍蝇拍子,啪一下打在了他屁股上。

我二姐盛力知道这事后,严正警告我:“快去看医生!快吃药!这病重了会影响心脏!”这天后,每次网上看到我,她就烦一句:“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我说这里看病不像杭州,冲过去排个队等上半天就能看了,得预约!我的预约时间是几周后的周五!她很不高兴,说:“美国看病有什么好,毛病重的,还没等到看就翘辫子了!”

几周后的周三,收到书面提醒;周四,接到电话提醒,都叫我不要忘记周五的预约。这样隆重提醒,当然不会忘了,再说我一直眼巴巴等着呢。

周五菲老公带我去看医生Mandel,10点签到,一会儿就叫我名字了。进去后先称体重,再量血压、心跳,脱衣换衣,然后坐在很私密的小房间等医生。

医生Mandel来了,是个小个子的印度医生。早就听说印度男人崇尚当工程师,女人崇尚当医生,今天还真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印度女医生。

Mandel非常温和,说话缓慢,每一句话都争取让我一次听懂,我喜欢这样的医生。

她说,你的血象说明,你的甲状腺有问题,不会无缘无故指数失常。

我说,好的,请给我配药吧。

她摇摇头说:“吃药还早,得弄清你是哪个部位有问题,问题有多严重。要进一步做彩超检查,决定如何治疗。我不是甲状腺专科,所以,我把你介绍到休斯敦专家那去看。”

谢了她,换回衣服。这事还真麻烦,聊天也要更衣。

拿了彩超预约单,时间是三周后的周五。做了彩超才能和休斯敦专家约时间。回家路上,想到我姐的话,我有点郁闷地说:“早知道她不给配药,我们直接去休斯敦医院看专家更省事,这么约来约去,什么时候有药吃!”

菲里普给我解释,他说这里看病必须去地方医院,有了地方医院的介绍才能去专科医院,不然保险公司不支付的。这个Mandel很好,认为自己水平不够,马上介绍我们看更好的医生,她完全可以先治治看,治不好再送。有一次他得肠炎,就是让这里的医生治得半死不活的,折腾了三年才肯送专科医院。

我的中国人思维上来了:“是不是她和休斯敦专家有关系?互相介绍生意?”

菲里普睁大眼睛说:“不会吧,哪有这样的人?她要赚钱直接把你留下来治不是更容易?医生自尊性很强,像她这样一开始就把你送专科,是好人呢。”

我又慌了:“是不是我的病很重呢?”

菲老公说:“检查了不就知道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几周后,镇医院做彩超。脖子彩超做得非常慢,我看那护士是一微米一微米移动,还不停在电脑上打字,表情凝重。心想,完了,一定发现什么了,不是那三个结节孵出了一大堆结节蛋,就是蜕化叛变成啥了。

38分钟后,她帮我擦脖子,说:“好了,你配合得很好,谢谢。”我问:“你看到什么了吗?”她笑笑说:“医生会告诉你的。”

回到家不到一小时,医生Mandel打来了电话,菲里普接的。说她已看了我的彩超,已帮我预约了休斯敦的专科医生Subramanian,三周后的周五,可以吗?

晚上网上又碰到二姐,她一张口就问:“吃药了吗?”我说,没呢,还要看医生,再等几周。她不吭了,耐性培养出来了。

第三乐章:英雄进行曲

三周后,去看Subramanian医生。这名字很长,难记,就叫她S医生吧。约好的时间是中午12点,我们准时到。

进去后就看到一屋子都是人。付15块就诊费,等医生。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12点,但一直等到一点半,才走来个漂亮护士,喊:“Lin Sheng,请进来!”我走得有点东倒西歪,饿的。护士一边说“对不起,让你等久了”,一边给我称体重,然后把我引到私人小房间。我的手指头一直勾着菲里普,生怕护士不让他进。看病的事没他不行,他得给我做翻译。

坐到小房间,量血压,测心跳,我开始脱衣服,我这中国“猴子”已训练有素了。没想到护士笑笑说:“你不用换衣服,今天只是谈话。”

医生还没到,再等,就听见我们俩肚子咕噜咕噜的。千呼万唤,医生总算来了,又是一个小个子印度女医生。瞧瞧,让我猜着了吧?Mandel是印度医生,S也是印度医生,互相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吧?

S开始说话了,我坐在床上,床很高,双脚够不到地,就不停晃荡。她站在我跟前,就像站在一个淘气的小孩面前,捉住我的手,问了至少九九八十一个问题。问完了,伸手摸我脖子,那速度比做彩超更慢。摸完了,看。看眼皮,看口腔,看鼻子。看完了,打。当然不是打屁股,是打我膝盖和腿骨。打完了,测。测我的眼睛走不走神,测我的手掌抖不抖,我的表现并不理想,饿的。

这个过程至少用了半小时。然后,她打开我脖子的彩超,让我看。我哪看得懂,那图像和月亮很像,如果插一面五星红旗,就成了盛某人的登月图了。

S开始向我解释,她眼睛始终看着我,而不是看着菲里普,尽管菲里普是翻译官。

她说:“从图片看,你甲状腺有肿大情况,但没有结节,没有癌变,没有任何严重问题。”

我听了,想起杭州那个外科医生的话,疑惑地说:“不会吧,中国医生说有结节的,有三个,真的没有吗?”

“没有,看上去很干净,很美丽。只是有点肿大。”她说得十分肯定,指点着我的“登月图”。我心想,到底是那外科医生手感严重失真,还是动刀子动出瘾了,逮谁都想动?或者根本是美国的空气治好了我的结节?是个疑团。幸好当初没让那外科医生吓住,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治了。

我开心地对S说:“那我需要治疗吗?”

她说:“甲状腺肿大说明你甲状腺有问题,有问题就一定要治。甲状腺是全身健康系统的总指挥,它出了问题,你的身体会很不高兴,会出现很多不高兴状态。比如掉头发、白头发、抑郁、暴躁、心悸、盗汗、体重改变。严重不高兴会导致更年期提前或老年病提前,如卵巢早衰、心脏病、高血压、老年痴呆。”

我一听吓了一跳,喊:“啊呀,我洗头时一把一把掉的。最近记性也不太好,菜老让我烧焦……”

S说:“别担心,甲状腺问题很容易治的。但必须及时治。”

我连忙说:“好的好的,请你配药,我一定很乖,按时吃药。”

S却摇摇头说:“今天还不能配药。怎么吃药,吃多少量,要根据你病情的部位、轻重,不能随便乱吃。吃多吃少都有害身体。所以,你需要再做一个24小时甲状腺动态监测,让我知道你甲状腺24小时的活动情况,能最准确得出结论,然后决定要不要服药,服什么药,服多少量。”

她怕我没理解,又把所有意思重复了一遍,菲里普很尽职,给我做了精准的翻译。这里插一句,他做的可不是中国话翻译,而是根据我的英语水平,把医生的专用术语进行重新编辑整理,深入浅出,比如说把“内分泌紊乱”说成“身体不高兴”。他能听懂我的中国英语是奇迹之一,他能把标准英语翻成中国英语是另一大奇迹!

S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想了想,问:“24小时监测怎么做?”我爸曾向我描述过,心脏24小时监测是要背把“木壳枪”在身上,脖子上也是背把木壳枪?S说,很简单,吞一粒药丸就行了。不痛,不痒,没感觉。

我说好的好的,我今天就吞这个药丸。

S笑笑说:“今天还不能吞,得预约。我医院不做这样的测试,你得到综合性大医院去做,去哪家,你们自己选,选好了通知我,我会通知保险公司的。”

S再问我还有问题没,有问题尽量问。这时,我们一起相处的时间已超过了一小时,我明白了,她和每个病人谈话都是这样仔细,难怪慢,一天能看几个病人啊?而且也不进行昂贵的检查,却把病人请到别家医院,她能赚钱吗?

出了诊所,我对菲里普说了想法。菲里普说,她赚钱呢,你看看那一屋子人,每人付15块钱,每天不少呢!保险公司会付她的出诊费,一个病人至少200块呢。

第四乐章:欢乐颂

几周后,去St.lukes医院做甲状腺24小时动态检测。菲里普选择这家医院,是因为这家医院在医疗仪器上很著名。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这个时候,如果在杭州,应该是医院最忙的时间,情景就像蚂蚁搬家。找车位,排队,挂号,车等车,人碰人,人撞人,人挤人,喧闹得如菜场。印象深刻,记忆犹新,所以我早早就起了床,早饭都不吃,催着菲里普快走,八点钟就跑到了医院。

走到迎宾服务台,菲里普报了我的名字,护士小姐笑微微地找出我的资料,我的资料早被S医生传到这了。我签了个字,算是签到了,然后在我手腕上套上病人信息手镯,就是住院病人要戴的那种,上面有我的名字、医生的名字,然后对我们说:“请到沙发上坐一会儿。”

这时我才发现,St.lukes医院没有一丁点杭州医院的繁忙景象,处处是静悄悄的。几百平方米的候诊厅,沙发圆桌,绿叶红花,还有潺潺流水,早餐供应处笔直站着两个服务员,却没顾客。静悄悄地就坐着我和菲里普两个人。来来去去轻轻走动的,基本上是医生和护士,看到我们,都打个招呼:“嗨,你们好,今天过得怎么样?”我想,他们也太客气了,一天才刚开始呢,怎么知道今天过得好不好。

八点半时,一个笑容温婉的黑人女护士直接向我走来,说:“Lin Sheng,请跟我来吧。”

我看了一眼菲里普,他连忙问:“我可以一起进去吗?”

护士拉住我的手,说:“先生你在这儿等吧,10分钟就把她送回来,她会没事的。”

她拉着我,走到一间小房间,让我坐下,和我谈话。这些问题S医生早就问过了,比如头发掉吗、手抖吗、忽热忽冷吗、心脏闷吗、脾气躁吗、体重改变吗、抑郁吗、记性好吗等等,然后和我说:“Lin Sheng,今天明天我们共要做四件事,第一件事,是让你吞下检测药丸。第二件事是四个小时后,也就是12点,你回到这里,扫描你吞下药丸最初的图像。第三件事明天8点做,也是到这里来再做扫描,作为和第一次的对比,看看24小时后的变化。第四件事就是拍最后的甲状腺照片,诊断你的病情。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这个药丸吃下去会难受吗?”

她说:“绝对不会,它并不是药,是小小的核,通过你的血液,最后停留在你的甲状腺上,能显示和保留甲状腺24小时活动情况。”

一听是核,我吓了一跳,作为核电工程师的老婆,这个词我太熟悉了,我说:“核啊?”

她笑笑说:“很安全的,也很准确,做心脏监测也用这方法。”

我突然想到我拔牙时用麻药被麻翻三次的事,担心地说:“同样量的麻药对大大的美国女人没问题,对我却很有问题。这核药,会不会一样?能不能只给我半个?”

她拍拍我的手说:“没有体重区别的,你放心吧,小孩子也是用这个量。”说着,拿给我一杯水、一个药丸,我心里想着甲状腺病这个坏蛋的种种恶行,一咬牙举起了杯子,吞了药。

她把我送还给菲里普,医院还是静悄悄的,没人,唯一不同的是,我走出医院时,身体里多了个核。菲里普开玩笑说:“现在你不可以去我单位,检测系统马上拉警报,严重的核攻击!”

听了这话,我突然觉得没力气,骨头发软。旁边就是一个花卉超市,是我最喜欢逛的店,可是逛了没几步,觉得更难受,心跳,气短,便躺在了长椅上不肯起来了。

菲里普连声问:“亲爱的,怎么了你?”我说我不行了,我中了核辐射,没力气,这核药肯定是过量了!我和她说给我半个的!

菲里普说:“亲爱的,没事的哪,妈妈每年都做这个测试的哦。”我一听马上说:“快,给安妮打个电话,问问她吞时的反应!”

电话打过去,安妮在电话里疑惑地反问我:“反应?我不记得了,有反应吗?”

菲老公摸摸肚子说:“我也没力气了,嗨,我们没吃早餐哪,是不是饿了?走,去吃东西!”

我不肯起来,他蹲下来背起我,背进了早餐厅。里面人都严肃地看着我,竟有人问:“先生,需要帮忙叫救护车吗?”

我连忙下地,跑到静僻处坐好,喝了一杯热牛奶,吞了一盘锅饼干,这是我最喜欢的美国早点。加上奶酪,再吃一盘水果拼盘,全身有力气了,这才相信“核反应堆没有爆炸”。

12点整,又跑回医院,进行扫描。是同一个护士,早就等在大厅了,拉起我的手,走进扫描室。一架机器像只变形金刚,站在我面前,一会儿对准我的脖子忙碌,一会儿对准我的膝盖忙碌。

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菲里普有一枚核检测芯片,有核污染会滴滴滴报警,他每天必须戴着上班,如果不小心染上核,下班是出不了大门的。所以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芯片放在我脖子上,听了半天,还好,没一点点声音。

第二天八点,准时回到了St.lukes医院。今天换了个男护士,是个高大英俊的光头哥。他对菲里普说:“先生,扫描5分钟,拍片19分钟,一共24分钟,我把她送回来,她会没事的。”话说得和昨天的一样,也是拉着我的手走,我回头看了看菲里普,他向我飞了个吻。

5分钟扫描和昨天一样。结束后,光头哥拉着我的手,换了间房,看见里面有个巨大的机器,像个大棺材,我叫了起来:“哇,要把我装进去吗?”

光头哥说:“别担心,我一直陪着你的,我还会放音乐给你听。心情一定要放松哦。”

我问:“这是X光还是核?”

他说得很幽默:“都不是,都不是,没有任何东西跑进你身体,只是从你身体拿走点东西。”他做了个拍照的动作。

我放心了,躺进大机器,他把摄像仪移到我脖子上方。

这时,我耳边有了音乐,很轻,却很清晰。我听出来竟是琵琶曲《高山流水》。很惊讶,在美国的医院听到中国音乐,而且是古典音乐,神奇。

19分钟后,他把我从机器里放了出来,我说:“谢谢你的中国音乐。”

“是中国音乐?这是我的一个印度同事送我的,我一直以为是印度音乐。原来是中国的,太好了!”光头哥很开心。

光头哥把我送还给了菲里普,说:“Lin Sheng,这两天你辛劳了,所有工作都结束了,祝你好运!”

说实话,我从没遇到过像Subramanian、Mandel这样的医生,更没遇到像光头哥这样的护士,让你感觉你不是可怜巴巴的病人,不是任宰任割的动物,而是被温柔照顾、百般呵护,还可以撒撒娇的baby。

离开医院,回到家时,医生S的留言早已在等着我,她说:“Lin Sheng你好,我已经查看了你所有的检测,结果表明你的甲状腺情况良好,只有轻度炎症,目前不需要任何药物治疗,相信你的抵抗力能战胜它。继续观察,12月19日上午10点前来复诊。”

没病!不吃药!不打针!这番话很简短,却让我和菲老公哈哈大笑了起来,互击手掌表示祝贺。

到此为止,体检乐曲总算落下帷幕。

杭州的一位朋友听了我的故事,郁闷地说一句:“看来美国医生也没啥的,查了半年啥都没查出啊!”

什么都没查出,比什么都好啊!我啥都不要,只要健康!

Lock of Love

这两年,很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剪掉你的黑发?别忘了,送到Lock of Love,给那些孩子。

今天我做了件很小的事,我剪下了一束头发,12英寸。

今天对一个小孩是一件很大的事,她就要得到一束很黑很亮的头发。

这是一束来自中国的中国发,12英寸,正好是孩子的尺寸。

我会把它放到邮箱里,寄到叫Lock of Love的组织,他们会编一个新的发型,送给一个孩子。有很多孩子,因为生病失去了头发,他们没有钱买昂贵的头发,他们每天在等,等有人送他们一束头发,一束美丽的头发。

今天我做了这件很小的事,但对某一个孩子,是一件很大的事,她从此有了新的头发,她不再担心出门,每天可以参加派对。

我的黑发很长很亮,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喜欢它,因为这是一头美丽的中国发。就算我走到草地上,在阳光下也会看到美丽的倒影。

它还会像孔雀的羽翼,在微风里轻轻开屏。有时盖住我的脸颊,我便吻住了温柔的发梢。

当我来到美国,总会遇到很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会剪掉你的黑发?别忘了,送一束给那些孩子。你知道Lock of Love吗?他们告诉我——

那些孩子住在医院,那些孩子因为化疗丢失了头发,也有别的原因,他们丢了头发。

那些孩子梦想有一束金色或黑色的头发。

那些孩子中可能也有中国孩子。但他们没有钱,买一束新的头发要花很多钱。

很多美国孩子,还有很多美国女人,剪掉自己长长的头发,拿去送给这些孩子。

这在美国,已是一个不是约定的约定。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新闻,又有谁剪掉长发,拿去送给这些孩子。

有一个组织,叫“Lock of Love”的组织,如果你上网,登陆www.locksoflove.org,就可以查到。他们每天向各地的人收集头发,他们向美丽的头发发出请求——请送出一束,只要12英寸。他们说,他们会交给那些孩子,因为生病他们失去了头发,没有头发让他们很难为情,也有些忧郁。

他们说,请送一束头发给孩子,只要12英寸,请送到Lock of Love,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了。

知道了这些故事,我完全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我的头发,喜欢我这一头来自中国的中国发,很黑,很亮,很长,很直,很好看。

人们喜欢我的美丽的中国发,更喜欢这样的结果:有一天我会剪下一束,送给一个孩子。

12英寸,正好是孩子的尺寸。

人们喜欢我的美丽的中国发,他们和我聊天,聊到头发,会说——有一个孩子,正等着一束头发参加派对。有一群孩子,正等着一束头发参加派对。

你剪掉头发后可能随手扔掉,或藏进抽屉做个纪念,这个时候却有一些孩子,正每天等着一束头发。

知道了这些故事,你会同意,送一束你的头发,给那些孩子。

给那些没有头发,露着头皮的孩子。

给他们一束美丽,一束欢乐,重要的是他们不再露出头皮。

走到阳光下,他们和所有孩子一样大笑疯跑,他们和所有孩子一样好看。

那么,你什么时候,剪掉你的黑发?送到Lock of Love?

这两年,很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剪掉你的黑发?别忘了,送给那些孩子。

问我的人有我的丈夫,我的美国婆婆,还有教堂的牧师、唱诗班的歌手、邻居、还有很多陌生人。

他们会看着我的头发说:“哇,多好看的头发,如果你剪掉了,别忘了,送到Lock of Love,给那些孩子。他们会开心得不得了。”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很简单的爱。但对于那些孩子,是很大的事,是很大的爱。

直到有一天,一个邮递员,是个墨西哥人,他送《世界日报》时我正在浇花。

我的一头长发拂在花朵上面,像黑色的瀑布。

他认识我,因为在这个镇上,他每天只送一份中文《世界日报》。

送给一个长头发的中国女人。他认识我。

他停下车,他说,女孩,我每天要去医院,为失去头发的孩子做志愿者,你知道他们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们最想去公园露营,可是他们没有头发,他们不想出门。

他们对我说,他们其实最想要一束头发,每天做梦第二天突然长出头发。

嗨,女孩,如果你剪掉你的头发,别忘了交给我,我会亲手交给Lock of Love的工作人员,他们会为孩子们做一个美丽的发型,用你的头发。

直到我听了这个邮递员的话,我突然心动,为那些孩子心动,也为这些人心动。

我早已不是一个小女孩,我早已有了一大把年纪,但幸运的是,我依然还有一大把年轻的头发,它们依然很黑,很长,很亮,很直,很好看,依然吸引人们的目光,人们依然不断告诉我。告诉我,我有一头美丽的头发,我可以送给孩子,只要送12英寸,让他们和我一样,有这样的头发,这样好看的中国发。

直到我听了这邮递员的话,我决心剪掉12英寸头发。这个决心并不容易下,我有一头很长很黑很直的中国发,它伴我十几年了,它一直是我最好看的部分。

我常想有一天我会把它剪掉,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和青春一刀两断的时候。

直到我听了这个邮递员的话,我对自己说,也许我需要有新的发型,我要参加婚礼了,我真的需要有个新的发型。

这个理由很强大。

我便下了决心,剪下12英寸头发,交给那个邮递员大叔。

12英寸让我失去了一半头发。为了美丽,我应该少剪一点。

12英寸让我失去了一半头发。有一个孩子却会得到一头头发。为了她要的尺寸,我应该剪去12英寸。

所以我决定剪去12英寸。

理发师听了我的话,说早就看过你的照片,是你的丈夫给我看的,他说他和世界上最美丽的中国女孩结婚了,她有一头很长很黑的头发。

我真高兴你要剪下一束,送到Lock of love。很多很多人到我这来剪下她们的长发,送给他们。我总是代孩子们说谢谢。

我很高兴,你也来了。你是个中国好女人。谢谢,真的,谢谢。

她说话的时候,剪刀咔嚓响,我的决定变成了事实。我快乐,因为我做了个很快乐的决定。

这件事,其实是很小的事,不值得我在这里写这么多。

这件事,其实是很大的事。我想让所有人知道,只要你愿意,你的头发也能变成爱,拥抱爱。

这件事,能让好多人高兴。

是的,好多的人高兴,我的头发将要去某个地方,这件事让好多的人高兴。

有一双手会把它装饰成新的发型,有一双手把它披到孩子的头上,这个孩子可能是白人,墨西哥人,也可能是中国人。这个孩子可能是男孩,可能是女孩。这个孩子肯定很高兴。

我从没想到我的头发,来自中国的中国发,会在美国剪掉12英寸,然后去到某个地方。

去到某个地方,成为孩子的新妆。是一个孩子梦中的新妆。

这么小的一件事,对他们,却是很大很重要的事。

我突然想流泪。

我的头发就要去到某个地方,成为一个孩子的新妆。

总之我做成了这件事,我已剪下了我的一束黑发,12英寸长,真正的来自中国的中国发,很黑,很好看。

它会经过几双手的传递,去到某一个地方,成为一个孩子的新妆。

我希望所有人知道,只要你愿意,你的头发也能变成爱,拥抱爱。

我的头发短了12英寸,我的头发短了一半,我的头发依然黑亮,我依然还有机会,把它养长。

我会再养12英寸。再养12英寸。

人们会一再对我说,女孩,什么时候你要剪掉,别忘了送一束给那些孩子。

我早已不是一个女孩,我早已有了一大把年纪,但我相信,我还有一大把时间,再养一大把头发。

一大把很黑很长很直的中国发。

人们会一再对我说,女孩,什么时候你要剪掉,别忘了送一束给那些孩子。送到Lock of Love。

这是一个约定。

我会记住这个约定。

有一天我会变得白发苍苍,也许我的头皮也露到了外面,但我依然会记住这个约定。

我会对女孩说,嗨,女孩,美丽的女孩,你什么时候剪掉头发?别忘了,送一束给那些孩子。只要12英寸,正是孩子的尺寸。送到Lock of Love。

有一天我会变得白发苍苍,也许我的头皮也露到了外面,但我会记得我有过一头黑发,某个孩子得到了我的黑发。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失去这一束头发。

有一天我会变得白发苍苍,也许我的头皮也露到了外面,但我会记得我有过一头黑发,这是一头人人喜欢的黑发,一头真正的中国发。

因为这一头黑发——

我曾经美丽,

我还是美丽的。

因为我做了这样一件事:Lock of love,拥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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