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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劳爱丝和她的儿女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雷格是个健壮的美国大叔,哪里经得住每顿喝粥?菲里普第一次来杭州看我前,我的闺中密友就给我很多秘密提醒,其中一条就是,美国佬怕吃活食,千万不能给他吃。还有,中国水会让美国佬拉肚子,得给他喝美国水!我和菲里普每天伸长脖子,等雷格的消息。他感叹,难怪叶子这么可爱,原来她从小生活在这样纯朴的环境里!同时为叶子高兴,也佩服她的眼光,在中国餐厅,她没有看错雷格。

>第三辑——美国人

雷格之恋

今天,菲里普开心地告诉我,雷格等待一年多的叶子,这个周末要从中国飞来了!

听了这个消息,我自然开心得不得了。雷格的跨国爱情,漫漫旅程,终于有了完美结局!

菲里普上班的核电公司,有几千名员工,所以他和雷格以前并不认识。有一天,雷格心急火燎地找到菲里普,说:“嗨,你就是菲里普吧?我是雷格,听说你娶了一个中国老婆;巧得很,我也找到一个中国女朋友!她叫叶子!”

菲里普一听,就说,中国女孩好啊!嗨,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菲里普,是网络一线牵。而雷格完全不同,他和叶子是在休斯敦一个中国餐厅相遇的,一见钟情。

如果那天他不休息,如果那天他不去休斯敦,不去那家中国餐厅,不坐在那个位置,他这辈子,就永远碰不到叶子。但他却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座位,看见了叶子。

当时叶子已和朋友结束了用餐,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在这一瞬间,雷格看到叶子,她的微笑,她的温婉,她那一转身,充满异国风情,雷格怦然心动。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女人面前是勇敢无畏的,但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他必须豁出去,他不能错过眼前这个中国女人。

于是雷格跳起来,大步走到叶子面前,伸出了手。她嫣然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让雷格惊喜的是:叶子还是单身!

雷格48岁,在核电公司一个技术部门当BOSS,一直在爱情的路上寻寻觅觅,终于发现了叶子,正应了中国一句古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叶子来到休斯敦,是访友。她很快回中国了,雷格的电话和E—mail也追到了中国,但叶子此时的英语水平不行,得由朋友帮助看信回信,至于通电话困难就更大了。这让雷格充满危机感,他生怕因为语言的障碍,他追不到叶子。

所以,当他听说菲里普成功地讨回了一个中国老婆时,赶来讨教兵法。

“追到中国去!”菲里普听了雷格的故事,马上发给他第一道锦囊:“追!追到中国去,我就这么追到林的,这是最好的办法!”

说着,把他的皮夹掏出来,给雷格看我的照片。他这个皮夹,不知给多少人看过了,他恨不得地球人都知道,他讨了个中国老婆。

为了给雷格鼓气,菲里普开始滔滔不绝讲我们网恋的故事。他告诉雷格,如果说你和叶子一见钟情是个奇遇,我和林在网上相遇更是个奇迹,因为网上有成千上万个中国女孩,我却找到了我的唯一,这个幸运转盘的难度,不知比你难多少!兄弟,逮住了机会,就别放手!

菲里普难忘两次到杭州的经历,杭州的美,杭州人的好客,特别是杭州的美味佳肴,他说:“你相信吗?一张餐桌上,你会吃到十几种动物,鸡、鸭、鱼、虾、蟹、鳖、鳝……”他把自己说得口水直流,也让雷格听得口水直流。

雷格下定了决心:追叶子!追到中国去!

雷格买好了机票,飞香港,然后转深圳,去追他的梦中情人。临行前,他特意把这件大事告诉了菲里普,菲里普说,祝你好运!多吃点中国美食哈!

雷格去了深圳半个月,我和菲里普担了半个月的心。我们都希望他们成功,用他们的爱情故事,演义爱情神话。

这天菲里普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宣布:“雷格回来了!”

他说,别为雷格这家伙担心了,他已得到了叶子,他和叶子度过了美好的假期。他把雷格传给他的照片给我看,哇,照片上的叶子漂亮得要命,雷格幸福得要命。

然后,菲里普有点幸灾乐祸地告诉我,雷格在深圳,日子有点艰苦,这家伙差点没给饿死。

啊?怎么了,我连声问。

原来,叶子没有车,也没有房,她是和朋友合住在出租房里,所以雷格每天睡宾馆,出门和叶子一起挤公交。深圳这地方有好东西吃,什么生猛海鲜都有,叶子的朋友们每天开着豪华轿车,跑到东跑到西,喂他吃,喂得太多让他狂拉肚子。这下叶子担心了,进行“粥疗”,顿顿皮蛋粥、瘦肉粥、蔬菜粥。雷格是个健壮的美国大叔,哪里经得住每顿喝粥?肚子是不拉了,却让“粥疗”疗得满脸菜色,饿得不行了,吵着要吃麦当劳。他暗自担心,等娶了叶子过来,天天喝粥,他真会饿死。

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说,这是叶子照顾他,他有福,碰到一个细心女孩。

菲里普第一次来杭州看我前,我的闺中密友就给我很多秘密提醒,其中一条就是,美国佬怕吃活食,千万不能给他吃。还有,中国水会让美国佬拉肚子,得给他喝美国水!

我做好充分准备,买来一打贵得要死的依云水,冰箱里塞满冷冻食品。没想到菲里普却一点没搞错,第一天去超市,就点名要吃会走路的甲鱼!后来我发现,他什么都敢吃,连我都怕的醉虾,也是面不变色心不跳地活吞。

当然,那些依云水一瓶也没喝,他喜欢对着水龙头喝水,美国人都这样喝。这却吓坏了我,又不想说中国的水不能直接喝,怕有伤国体。还好,拉肚子事件并没发生,倒是我,天天陪他吃东吃西,吃坏了,上吐下泻的,他风趣地问:“林,中国美食打扰你了?”

我想,叶子和我一样,一见把美国佬吃趴下了,连忙稀粥伺候,很有亡羊补牢意识。

没多久,菲里普又向我报告,雷格要赴深圳娶叶子了!

这时正是初夏,天火热,心更火热的雷格飞到了深圳。

我和菲里普每天伸长脖子,等雷格的消息。自从他和叶子走进我们的生活,我们就多了份牵挂。特别是我,感觉牵挂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叶子比我小好几岁,但也算是人到中年,像我们这样三四十岁的女人,走在中国大街上,可能没几个男人会回头看一眼的。四五十岁的男人找老婆或找情人,都是向下看的,越小越好,下一代更好。我问过菲里普,我说你四十多岁,咋不找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却喜欢我这老太婆?

他的回答是:你不是老太婆,是girl;我也不老,我还是个boy!

我没做过调查,美国男人和中国男人的价值观有多大不同,但有一点我看清楚了,美国男人比中国男人更少些虚荣,更少些浮躁;更多些耐性,更多些温柔,特别是对女性更多些尊重。当然从个体上说,人和人不同,所有事并不是板上钉钉。

再说雷格,他完婚后回来了。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菲里普聊天。

他和叶子在深圳登记结婚,然后叶子带他回江西老家,办婚宴。叶子的好朋友,开着宝马把这对新人送到叶子家乡。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镇,年轻人都跑出去闯荡天下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雷格的岳父家也一样。雷格很快发现,这个温馨但简单的家,没有厕所,没有浴室,更没有空调。至于吃饭,顿顿辣得他哭个不停。

雷格没有抱怨,更没有嫌弃,相反,他认为叶子父母很了不起,是伟大的父母。他向菲里普炫耀,他有一个很大的派对,邻居一批接一批来看他,他们都向他笑,向他扔香烟,向他敬酒,热闹非凡。他喜欢这些热情的邻居。他感叹,难怪叶子这么可爱,原来她从小生活在这样纯朴的环境里!他说,我更爱叶子了!

听了这些,我有点动情。我来自中国,去过农村,我能想象得出叶子老家是怎样一个状况。如果是我,也许无法达到雷格的境界。

雷格的人品、价值观以及对叶子真诚的爱情,让我对他另眼相看。同时为叶子高兴,也佩服她的眼光,在中国餐厅,她没有看错雷格。

雷格说,结婚后,他要求叶子辞掉工作,全天候学英语。他在这边,为她申请移民。

今年春节,我和菲里普回杭州探亲,雷格知道后,想妻心切,比我们晚一星期飞到了深圳。原想,也许我们能在什么地方会一会这对幸福鸳鸯,没想到雷格只待了一周,就逃回了美国。

我们回到美国后,菲里普碰到雷格,两人一起聊起冬季的中国之行,菲里普说你怎么住了一星期就回美国?然后大谈吃了什么好东西,去了什么好地方,会了什么好朋友,放了多少大的烟花,买了多少好东西。菲里普只抱怨一件事:杭州太冷!冷得我不敢出暖气房!出门我得穿上中国爸妈、中国哥哥捐赠的衣服,裹得像只熊猫!

雷格听了菲里普的故事,哭丧着脸说,你还叫苦啊?这算什么苦?我吃的苦才算是苦!

他说,他到了深圳,一切正常。接着要回叶子的江西老家,问题就来了,春运一票难求,飞机火车都搭不上,叶子只好带他坐大巴回家。漫漫长路,只能躺在空气浑浊的车里,一路颠簸。从来没吃过这种苦的雷格,是咬紧牙关,顶住了考验。

这还不算苦,到了叶子家,因没有暖气,他和一家人围着大炭炉取暖。家人优待他,在他怀里塞了只小炭炉,他就抱着它,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

这还不算苦,烧饭的炉子竟是放在室外的,叶子出去做饭,他陪着,冻得直跳。一边飘着雪,一边煮着菜。风景很好,心情很好,就是人快成“冰川”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只住了一星期,撇下妻子,撒开蹄子逃回了美国的原因。他好奇地问菲里普:怎么搞的,我和你,怎么像是去了两个不同的国家?

哈哈哈!我听了大笑,说:“可怜的雷格,冷成这样!”杭州是江南地带,江西在西部山区;菲里普在杭州都冻得哇哇叫,雷格冻得直跳很正常。这俩美国佬,生活在德州这样的温暖天地,雪都很少见过,哪有这样的“冷战”经验啊。

据菲里普“报道”,这次雷格回来,加快步伐、增大马力办妻子的移民手续。他说,盼她早点过来,不然,会憋不住再跑去看她!冻死也要去!

终于,传来好消息,叶子拿到了签证通知。面试时,签证官是个美国白人,先用中文向叶子提问,但叶子听不懂他说的中文,要求他改英文。叶子流利的英文,给这位签证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顺利通过了面试。才一年时间,她就闯过了英语关,可见,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叶子已买好了机票,这个周末,飞来休斯敦!

菲里普和我商量后,便和雷格约好,等叶子倒过了时差,我们一起到休斯敦的百利大街的中国超市见面。

现在,我还真是非常有兴趣见到叶子。关于她的事,都是雷格说给菲里普听,菲里普再转给我,而且是全英文转播,说不定他说漏什么或我听错什么,我得当面核对。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魔女”,有怎样的魔力,让雷格爱得死心塌地、赴汤蹈火的,等见了面,一定要探个清楚。

两周后,我们在休斯敦越华超市见了面。如今我们成了好朋友,越华超市成了我们频繁接头的地点。中国菜是我们热论的话题。想知道她是怎样一个魔女吗?如果你在越华超市,看到一张韵味十足的鹅蛋脸,一双风情万种的小眼睛,一张樱桃小红口,那就是她啦。那个在她身后推着一车青菜萝卜的美国鬼子,有一脸幸福笑容的,就是雷格了。

对了,如果你逮到蛇或什么生猛动物,一定要请教叶子,她定会快快对你说:“血喝掉!胆泡酒!肉煲汤!”

性感美人,直性子,爽脾气,聪明劲,加上美食家,就是叶子的魔力所在。

前几天,我把这篇文章传给了叶子,告诉她,我要把它收到我书里,有什么出入之处,我改。叶子看了文章,打电话给我说:“有出入,大大的出入!那大巴很舒服的,没他说得那么苦!还有,他挨冻,是他自己不好,我叫他圈衣服圈衣服,他就是不圈!到冰雪山区,他只圈一件衬衫,不冻才怪!活该啊!”她把“穿”说成“圈”,很重的南方口音。

原来如此,真是活该,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不圈衣服了!这话我也要对菲里普说,他和雷格一样德性,不肯圈衣服!

我为车狂

一、狂人菲里普

今天,菲里普要带上我,还有他的“德国姑娘”,去ELCAMPO镇参加车秀,就是美国车迷热爱的“Car show”,这一天是车迷狂欢之日。

这种车秀每年轮流在休斯敦不同的小镇举行。去年在我们沃顿镇,今年轮到了ELCAMPO镇,“秀”出的都是车迷们自己改装的新车或老车。

我对车一向没什么兴趣,在杭州时,从没去看过车展,看了也白看,不懂。我对车的知识仅限于知道怎么让它跑起来。

有一段时间,报社的徐领导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让我负责汽车版审稿,那些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专有名词,看得我头一天比一天大。还好编辑丁晓红是个人精,驾考考不过却把汽车弄得清清楚楚。晓红也是我最好的姐们儿、闺中密友,她拍拍我肩膀说:“阿林啊,别担心,有我呢!”我就赖上了晓红,乌龟垫床脚硬撑着干活,一期一期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菲里普和很多美国男人一样,是个爱车狂人。这狂人8岁就犯事,偷偷把家里的大卡车开出去了,回来被关了禁闭;10岁就玩摩托车,摔到桥下没人看见,差点就送了命;15岁那年又因玩摩托车撞了车,断两根肋骨一根手骨,磨掉一层胳膊皮,鲜血淋淋回家,骗大人是打架打的,还撑着去上学,直到昏倒在学校;16岁他开始自己修理并拼装旧车,后来成了汽车和摩托车双料赛手,还得过冠军,最后把经纪人的车撞得稀巴烂,把自己撞得稀巴烂,才死了做赛车手的心。

他指给我看,身上有16处让针缝过,多处骨头接过,还有几块皮肤植过皮,都是玩车玩的。这个问题少年,当年让他爹娘头痛不止。

我说,好哇,原来我嫁了个坏孩子!

到了美国,他送我一辆丰田系列的Scion,好好的新车,他硬是把门拆破,改成“双飞燕”,把车底拆破,装上一圈红蓝黄灯。要不是怕警察逮,他还想让车屁股喷火。我说你改彻底些,改成火箭算了,我一踩油门就回中国去。他说这可不行,车飞掉,老婆不能飞掉!

菲里普有个很大的工作房,自称“shop”,自己搭的,塞满了破车、破摩托车及五花八门的配件。还有无数垃圾级的“文物”,里面充满了怪味。我很少去,有时为了捉他学中文,捏着鼻子跑进去,一定能在破车肚子底下找到他。

今天带去参加车秀的德国姑娘,是一辆1973年的保时捷,菲里普花了800美元买来的。从照片上看,当时的德国姑娘,里里外外破破烂烂。他用两年时间,花了1.3万美元,从里到外一点点修复,最后涂上蔚蓝色,灰姑娘成了靓妹妹,取名德国姑娘,送给女儿米雪儿作为她16岁生日礼物。

大女儿伊丽莎白16岁生日时,他送了她一辆自己修配的1961年的小卡车,取名美国姑娘。这里插一句,美国男人把爱车看成姑娘,用的代词是“她”而不是“它”。经他改造的美国姑娘,有360度旋转的驾驶椅,两个大音响,最牛的是他给车加了个活动顶篷。伊丽莎白开着这辆卡车去海滩,掀掉车顶,坐着转椅,穿着比基尼晒太阳,钓鱼。

在美国,14岁可以跟父母学车,16岁能拿驾照。菲里普的两个女儿,在这一天拿到驾照,也得到了父亲的特殊礼物。虽然美国男人动手能力强,但像菲里普这样能折腾的,也不多。

他的工作间还放着一件“文物”,那是他17岁时,花3000美元买的。钱是他12岁开始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收玉米、割草、修路赚来的汗水钱。这是一辆1928年的老福特,取名叫伊丽莎白。

他计划,今年要利用休假,把伊丽莎白修复,带这位82岁的老姑娘参加圣诞游行。前些天他带我去给伊丽莎白办车牌,递上当年买车的发票,工作人员是一个黑人黑姑娘,一看到这张发黄的破纸,脸都吓成雪白了:“啊?你买了32年,今天才来办车牌?”按规定,买了二手车,30天内必须办车牌的,不办是犯法的。

菲里普回答得很好玩:“对不起,这32年我太忙了,今天才有空。”看在这辆82岁破车的老面上,姑娘还是给办了车牌。

说实话,我也觉得他是奇人,平时丢三落四记性很差的,却把这张破纸好好地保留了32年!

最近,他相中了一辆1940年的破卡车。他说,花1000美元买下,花1万美元修复:割掉车顶、降低车身、车门反开、装100个小彩灯、装四个大音响……

他说得手舞足蹈,老婆却听得肉痛,举手提了个问题:“亲爱的,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这么多银子,捣鼓破卡车?”我强调了“破”字。言下之意,这钱,买一辆新车,像丰田、本田什么的也够了,却花在破车上,脑子——什么啊!

他的回答差点让我感动得晕倒,他说:“本来这是个秘密,你问了,就告诉你吧——这卡车,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名字就叫中国姑娘!你开出去,所有人都会说:‘哇,瞧菲里普的中国姑娘!酷吧?’”

我耸耸肩膀,摊摊手,这是我学来的美国动作,意思:是吗?我不知道——我对车是不懂,但新车旧车还是搞得清楚的。咱中国人,比的是谁的车新,哪有比谁的车旧的?

我便说:“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亲爱的。不过,你不是要买新车库吗?还想造个新露台?大学要开学了,孩子们要付学费了吧?我的中国朋友、中国亲戚要来看我了,还要不要装修客房哪?”

他听了,一算,钱不够了,坐在那儿发呆。本老婆占了上风,反过来宽慰他:“亲爱的,你先把破卡车买回来,什么时候钱花不光了,咱什么时候修破车,OK?”他一听,咧嘴笑了。美国佬还是很单纯的,听不出其中的歧义。

他多次和我探讨破车艺术:“林,你画画、写作,是创作;我修复古董,也是创作,对吧?”他特意强调“创作”二字。我说我的画是乱涂,我的文章是乱写,哪能和你的创作比啊,你才是真有才,大艺术,了不起!我说这话没一点歧义哈,能把破古董折腾成新古董,我练八辈子也练不会。他听了很高兴,笑得天真烂漫,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二、狂人John

还是说今天,菲里普带上我和他的德国姑娘去ELCAMPO镇参加“Car show”。女儿米雪儿上完高中,便抛弃了德国姑娘,买了新车扬长而去。菲里普有点伤心。

今天,德国姑娘被他用软羊皮擦得雪亮,还敞开了顶篷,上面是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

他一踩油门,上了门口的狼道;再一踩油门,上了高速。我第一次坐敞篷儿车,一坐就坐保时捷,虽然是旧包新,好歹是世界名车!想想杭州那些富二代富三代飙车的样子,我便挺胸昂首,作扬眉吐气状。沐阳光,看风景,听风声,正得意时,头上的帽子呼一下飞走了。

接着,我发现这位38岁的德国姑娘既不温柔也不文雅,全身乱哆嗦,还前面打嗝后面放屁的,那屁声,比破拖拉机的还厉害!

突然,我看见她屁股后冒出了一条烟雾。菲里普自己拼拼搭搭的保时捷,老黄瓜刷刷绿装嫩,不是少几根筋,就是好几根筋搭错了,用杭州话来说,是“海马屁打混仗”的,用上海话说是“勿灵光咯”。我狂叫:“停!车要爆了!”

菲里普哈哈大笑,没理我,油门踩得更欢了。好在不管他怎么踩油门,老车就是老车,开到60码就心跳过速了,颤颤巍巍,貌似要脑中风了。我只好抱住头,心里想好了逃生方案:万一起火或爆炸,我就像只乒乓球一样一弹一旋一滚。

就这样,德国姑娘载着我们,像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怪兽,一头撞进了车秀现场。

德国姑娘冲进车秀现场,我才发现,咱家老姑娘比起人家老姑娘,不但算文气,身体更是硬朗。别的老姑娘,不肯熄火,疯狂地踢蹄子喷黑烟放响屁,个个都有老年多动症,却无奈年纪太大了,蹦着蹦着心肌梗塞了,呼地眼球翻白没了气。车主们只好频频钻到车底下去抢救。这西洋景蛮好看的,看他们忙乎,我嘻嘻嘻地笑。

一个女人走过来,在我们手上塞了选票,说,上面有参展车的编号,选10辆为最佳者,入选者的奖品是100美元。我一听,马上给我家的德国姑娘打勾,菲里普却摇着头说,我不认为德国姑娘能排进前十。不管排不排得进,冲着100块钱,打了勾再说啊,我还恨不得把三姑六姨叫来一起打呢,人多力量大,这是中国人的口号。

菲里普却捏着选票,严肃认真地看车,像在选总统。我也只好跟着看,不过,我看车的风格和他完全不一样,我一看模样,谁好看;二看车饰,谁好看;三看色彩,当然还是谁好看;四看座椅,要又舒服、又好看。车好车坏搞不清,好看难看还是分得出来的。

而菲里普看车,一会儿撅着屁股看车头那一肚子乱肠子,一会儿伸长鸭脖子看驾驶室的七盘八盘,有时还钻到底下去看什么。

“Lin!”这时跑过来一个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这不是John吗?菲里普的车友,老头子82岁了,看上去却像是60岁的帅哥。他是个老车迷,12岁开始捣鼓旧车,以后就做restore生意,也就是把破车捣鼓成新车,卖给破车爱好者,据说他捣鼓成的破车至少有百把辆,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对John这个汽车狂人,我是很佩服的,82岁了,除了在家捣鼓破车,还在一家汽车修理店上班。菲里普就是在这家店认识John的,当时,他去店里为伊丽莎白买一个重要零件,正好碰到John。John说,1928年的老福特,这样的零件很难买到了,他回去找找,也许他的“shop”有。

第二天,他亲自把零件送到我们家,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John,当他从卡车上跳下来时,我根本不能相信他的年龄!他看到我竟还有点害羞,低下头搓手,我递给他一杯西湖龙井茶,他受宠若惊。美国人家中来了客人,没有递茶递水递点心的习惯,要喝什么吃什么自己去找,除非你非常特殊。但我是中国人,讲究待客之道,客人来了,这杯茶无论如何得泡。

这一杯茶好像让John喜欢上了我,果然,几天后菲里普非常激动地说:“林,John邀请你去看他的shop!哇,他喜欢你!”

说实话,我对“shop”没一点兴趣,菲里普的“shop”我看够了。菲里普生怕我不肯去,便说:“听说John的shop,很大,很漂亮,不去看你会后悔死!”我想想也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也许参观了John的工作房,菲里普会难为情,痛下决心,整顿他那脏乱差的破房子。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菲里普的用心,因为和John相比,菲里普的工作房应该拿卫生红旗!

John的工作房比菲里普的大一倍,堆的破铜烂铁却多五六倍!里面堆不下,堆到院子外面、草坪上、路边上。这些破铜烂铁,大部分是他捡来的破车壳、破引擎、破零件。我走路时,得踮起脚尖才能通过,John在后边一个劲喊:“小心!小心!”开始以为他怕我被这些破铜烂铁刮伤,后来看他的眼神,才知道他是怕我碰坏了他的宝贝!

于是我面对每一件破铜烂铁,都态度友好,向菲里普同学学习,带些崇拜的眼光,惊叹的口气,痴迷的表情。果然,John认定遇上了知音,热情洋溢地带我看这看那,一个个引擎盖打开来让我看,闻到很有古董味的臭气,我“陶醉”得差点呕吐。

John感慨万千地对菲里普说:“年轻人,你找了个好老婆啊,还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热爱我的shop,包括我老婆!”菲里普说,因为你好东西多啊,我的shop比不上你的。John谦虚地说,别急,等你到我这年纪,说不定有四个这样的shop。

听了这话,我差点摔一跤。这件可怕的事,我还真没算到!

看完shop,John带我去家里,看他老婆。

John和同样82岁的夫人,感情很好,特有夫妻相。唯一冲突是这个工作房,虽然离家只有十来米,他在那待久了,夫人会像小姑娘一样找过来,哭着说一个人在家寂寞,他便会把她抱回家去。有时他玩疯了,天亮才想起回家,夫人嘟着小嘴,整天不理他,他才会老实待在她身边,温情脉脉。

他对我说,她不让我玩车,我就和她玩。听了这话我有点脸红,82岁了,还玩啊?菲里普现在是中国通,看懂我的惊讶,竟当着John的面说:“82岁的girl和boy也喜欢玩的啊!”天啊,能不能回家说啊!

John还是个志愿者,每周定时去医院帮助病人,或去老人院伺候老人,还在一些突发情况下开展工作。有一次,他半夜接到电话,说有辆车翻了,里面有人。John马上赶去,伤员被压在车底,天下着暴雨,救援工作正紧张进行。John跑过去和伤员说话,和他讲新的电影,讲好吃的食物,讲修车。但伤员还是死在了车底下。John是看着他一点点死去的。John在大雨中,哭泣得像小孩子。

他现在说起此事,还很难过,说,我以为能帮助他。我多想帮助他,让他活下来,他只有32岁。

82岁的John,从来没想过死的问题,他根本没时间想,他要修车,要上班,要帮助人,要哄老婆,忙啊。忙得像个28岁的人。

三、狂人的狂欢

所以在车秀上看到John,我一点也不奇怪。今天就是这等狂人的节日。这不,他很快和菲里普一起,美滋滋地钻到一辆1950年的雪佛兰底下去了。

10分钟不到,我看完了所有的车,天热得要命,一身臭汗了,John和菲里普还在车底下不出来。而我手上的选票也成了废票,大部分车都符合我的审美条件,我共打了56个勾。

看完车,看人。今天跑来看车的人多,做生意的人也多,到处飘着热狗、汉堡、炸土豆的香味。我跑到一个烧烤炉前流口水。烧烤,美国人称之“BBQ”,是我最喜欢的美国食物,就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只比我胳膊还粗的火鸡腿,躲到树荫下享受。

在我面前,正好停着辆参展的老车,小巧精致。车上音响开得震天动地,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跟着音乐扭屁股。见我盯着他看,对我说了声“Hi”,我满嘴火鸡,只好朝他笑笑。他递给我一瓶可乐,我没客气,打开就喝,才说得出话来:“谢谢。这是你的车?好看!”我是没话找话,他却激动了,告诉我灯光是咋整的,音响是咋整的,彩纹是咋整的,说这车用的是赛车引擎,能喷烟喷火喷噪音——全是他亲手整的!我没听懂多少,但也学了点东西,至少知道,那讨厌的响屁和屁烟,原来是人为整的!是比赛的内容!

这时,菲里普跑过来,小伙子见了菲里普就喊“哥”。原来他们认识。菲里普在我脸上嗅了又嗅,说:“有烤肉味啊!”我连忙把藏在身后的半只火鸡腿塞到包里。不是我小气,是医生说的,他有肠炎,不能吃火鸡。

我想拍照片留念。就问那小伙子:“我可以坐在你的车上拍照吗?”小伙子二话不说,走过来就把我抱到车座上。菲里普拍照时,边上另一个车主问我:“你是记者吧?”我说是啊是啊,我是中国记者。几个车主一听,抢着跑到我跟前,说:“我的车也漂亮的,快来拍照吧!”

于是我就成了车模,搔首弄姿地和这些古里古怪,却实在是漂亮得要命的车合影。

车秀的压轴节目,是所有参展车排成队,沿主要大街游行。警车开道,车队出发了,我们的德国姑娘也被人们前呼后拥着,上了大街。

一路上,所有老车都不安分,似乎暗暗较劲,比谁的烟大,谁的屁响。

两边的观众一直跟着车队跑,飞吻,拍照,尖叫。摄像、记者也跟着跑。还有人在边上放烟花。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乐队,鼓声号声震天,和车队发出的噪音加在一起,只有一个词能形容:狂人狂欢。

这时候,我坐在菲狂人边上,昂首挺胸,感觉良好,像明星,像英雄,也有点像总统。但我们的德国姑娘却不如别人烟大屁响,我忍不住大声埋怨菲里普:“你怎么不换上个赛车引擎啊?啊?!”

太吵,菲里普听了三遍才听清我在叫什么,一惊,差点追了人家的尾。他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专业的话!

如花女人

如花女人,先从我婆婆写起。

我婆婆安妮,按中国属相,属龙,今年71岁。她19岁结婚,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杰夫,小女儿珊蒂,老二就是菲里普。

我婆婆退休前是幼儿教师,管孩子、教孩子很有一套,当年是镇上最受欢迎的教师。我婆婆对我说,她管了那么多孩子,谁是最难管的孩子,你猜猜?我哪猜得出,她在我耳边说:“菲里普。”

我婆婆性格热情,脑子聪颖,很有艺术细胞,画得一手好油画。她的艺术素质,还体现在家务活中,屋内的装饰和摆设,屋外的花草亭池,华而不艳,凌而不乱。吊在老树杈的花盆,用小拖车改装的花车,轮胎做的花坛,一般人想不到,她却有很多这样的小创意。

她的缝纫功夫,最让我惊讶。以前,家里女孩子参加派对,那套美丽的礼服,必定出自她的手笔。她自己的出客衣,都是亲手做的,所以她不管走到哪,总是穿得得体漂亮。家里的窗帘、床罩、台布、灯罩,甚至咖啡垫、伞套、围嘴,都是她的作品。

婆婆还为去世的孩子缝衣服,是一件雪白的棉布袍子,上面绣着长翅膀的天使。这一带去世的孩子,都穿上她缝的衣服,漂亮、舒服地去了天堂。

去年圣诞节,她用棉绸布缝了七块擦碗巾,每块绣上不同的花朵和周一到周日的标记,这是德州民间很有名的“星期擦”。她这套“星期擦”参加了家庭抢礼物游戏,首先被菲里普小女儿米雪儿抢到,然后又被大媳妇抢走,最后被最机灵的中国媳妇抢回家。呵呵。这套“星期擦”非常实用,我用了一年了还在用。

婆婆家里,到处可以看到她的女红作品,我对这双巧手羡慕不已,觉得这点上她像中国女人,勤劳聪明。这样说又好像不对,我是中国女人,可我却不会编不会缝,笨蛋一个。我记得我唯一的手工艺,是12岁时用毛线打过一条裤带,很长。是因为我不会收针,后来在姐姐的帮助下总算收了针,送给我爸了,他可以在腰上绕好几圈,这辈子裤子肯定掉不下来了。

我被婆婆感动的事,除了她做的女红,还有她和她的女红朋友的故事。30年前,我婆婆和爱好女红的同龄朋友,共20多个女人,成立了一个“Sew club”,也就是女红朋友会。大家轮流做东,每个周五相聚,一起做针线,开午餐派对,30年了,从没停止过。

我第一次从菲里普这听说这事时,很不相信,每周一次?朋友间聚会,五年一次不算少了,一年一次很不错了,每月一次很难做到了,每周一次,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公公病重时,行动困难,24小时需要陪护。每次菲里普打电话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我婆婆总是说,我们很好,不用担心,你们照顾好自己。我公公婆婆就像我父母,对子女百般关心,但自己的事,咬住牙关顶着,从不向子女要求什么。

但是,有一天,我公公鲍伯打来了电话,他说,自从他病重后,安妮哪里都去不了,有时买点生活用品,也是趁他睡着,驾车快去快回。不能去教堂,不能去娱乐,连看孙儿的时间也没了,她已失去了自由。他觉得最对不起她的,她已有五个星期没能参加女红朋友会的午餐派对了,这个派对她30年没有中断过,是她生活中重要的事。他不想让她从此错过,所以向我们提出请求,能不能周五这天过来顶她三个小时,让她出去放松一下,和女友们吃顿午饭。

我公公从来没向我们提过要求,这天,他却为我婆婆的周五派对,第一次向我们开了口。可见这个派对,不但在婆婆心里,在公公心里也非常的重要。

菲里普把他的要求转告我,并说爸爸在电话里掉眼泪。我听了,心一酸,眼泪也快出来了。这算什么要求啊!我公公鲍伯,身患帕金森病和癌症,再痛再苦,没看他掉过眼泪,总是笑微微的,现在他却为这件事掉泪,可知他对我婆婆是疼爱至极的。

周五是菲里普的休息日,从那时起,我们每周五中午都过去,让我婆婆按时去和女友们聚餐。

这天,我婆婆先准备好我们三个人的午餐,一人一个汉堡加一盆沙拉,或一大盆鸡肉煮面条。我们到了,她先把鲍伯要吃的药,交代给菲里普,鲍伯每两小时要吃不同的药。并告诉我们中午吃什么,然后她开始打扮。

她会穿得漂漂亮亮,有时穿条背带裤,有时穿件花边的连衣裙,有时是蕾丝边的衬衣加长裙。这些衣服样式很年轻,她平常很少穿,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女友派对准备的。她皮肤很白,擦上胭脂口红,再在银发间别上两个小发夹,眼神闪闪亮,非常好看,花儿一样。

她出发前,去和鲍伯告别。他就像对初恋情人一样,坐在轮椅上,和她紧紧拥抱,说:“女孩,你真漂亮,好好享受时间。”

我婆婆和女友们吃完饭,就去超市购物,然后很快返回家,三个小时就是三个小时,一点不会迟到。见到我们谢了又谢。我说,安妮,你不用谢,这是应该的事,以后你不要准备午餐,更不要急着回来,我们都希望你过一个快乐的派对。她听了,嘴里说好的,太谢谢了,你太好了。但下一次,一切照样。菲里普说,让她去吧,她心里惦着我们,更惦着爸爸,让她做她想做的事。

有一个星期五,我们中午过去时,我婆婆说,林,下星期轮到我在家里请客,如果你愿意,请你也参加。我一听,说好啊,我正想看看你的老朋友呢。她笑着说:“你想写写我们这些女人的故事吧?我们的故事很有趣。”

我说,有趣,更了不起。30年的老朋友,一起度过岁月,一起变老,我还没听过这样的故事。

她说,是啊,开始我们还一起做做针线活,后来眼睛不行了,在一起也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这么一过,30年了。

“20多个朋友,30年,没变动过?”我好奇地问。

她感叹说:“变,有的生病走了,有的住进养老院了,有的移居了,有新的朋友参加进来。不过,大部分还是30年的老朋友。这些朋友中,有四个得了癌症,但每次都来,下次你会看到她们的。”

那天,我们早早过去,我帮她收拾桌子,菲里普在院子里扫落叶。近11点时,菲里普和我公公躲进卧室,他们说,这是女孩的派对,男孩是个麻烦,得藏起来。

女士们一个个驾到,年纪相似,都是70岁左右,也有80岁左右的大姐和60多岁的小妹。她们都是自己开车来的,车子都很大。每一个人都是蹦蹦跳跳进来的,房间里很快充满了女人的香气和笑声。这些一头银丝,满脸皱纹的女士,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每一只指甲都涂得鲜红,挂着好看的项链和手镯。她们这里围上一圈,那儿围上一圈,叽叽喳喳的,就像中学里活泼可爱的小女生。

一群如花女人。

见了我这个圈外人,她们都过来抱抱我、亲亲我,拿东西给我吃,摆出姿势让我拍照。我在她们眼里,还是个小娃娃吧。

安妮一个个给我介绍,这是谁谁,那是谁谁,喜欢做什么,有的喜欢种花,有的喜欢画画,有的喜欢打猎,有的喜欢跳舞;有好几个每周三次到医院去做志愿者,因为她们原来是医生和护士,有护理经验。

一圈听下来,觉得她们个个都是忙忙碌碌的、风风火火的,比年轻人还忙,哪像老太婆。我说错了,应该叫她们女孩,她们互相都称女孩。

有一个叫劳拉的,穿一身黄色的志愿者制服,上面挂了一排志愿者奖章,还有医院的出入证。

我问她:“劳拉,你每次去医院都穿这样的衣服、别这么多奖章吗?”

她说:“我平时也这样的打扮,所有人一看到我就高兴。喜欢我。”

我问:“你刚从医院赶来?”

她说:“是啊,再忙,周五的派对,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想吃好东西啦!”

还有一个叫列娜的,75岁,也刚从医院来,她是在做化疗,她有乳腺癌,而且是晚期。但她看上去,除了脸色难看,走路、说话还很精神,特别是笑声,是笑得最响的人。我相信,此时此刻,她忘记了病痛,或者说根本没有了病痛。这样的聚会,和好朋友们在一起,是最好的治疗。

安妮准备的午餐很简单,主食是一人一个火腿三明治,火腿是买的现成品。一片火腿、一片奶酪、一片西红柿、一片生菜,抹上点沙拉酱,往两片面包中一夹,主食就做好了。别的就是草莓、胡萝卜、蓝莓加洋葱拌的沙拉,一人一杯冰水,还有一只苹果派当甜食。

吃得简单,却吃得开心,老女孩们嘴巴没闲过,边吃边说,抢着说,说的事都是一周经历,什么花开了,什么鸟飞来了,又看了什么好电影,买了件什么好看衣服。也有人说不高兴的事,老公病又重了,自己的癌指标又上去了。于是大家都安慰她,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助,一定和我们说,一个电话我们就到。这样的话,她们和安妮说得最多,因为这时她最困难,鲍伯的病最重。

安妮笑着说:“我很好,我很好,林和菲里普帮了我大忙了。”

吃了一半,又来了一个女孩,她一边大叫“对不起,我迟到了!”一边和大家拥抱。她叫米雪儿,65岁,是这儿的小妹妹,在社区大学教跳舞,身材跟小姑娘一样,又细又挺拔。

她坐到我身边,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她说她刚跳完舞,直接从学校赶来的,累坏了、饿坏了,说着便拿起三明治吃。

米雪儿看上去脸色红扑扑、皮肤光溜溜的,65岁的人,竟没一丝皱纹,我赞叹了一句:“米雪儿,你真漂亮,一点皱纹也没有。”没想到她听了,哈哈一笑,直率地说:“宝贝,我打了去皱纹的针呢!”

“我也想去打。”有一个女孩说。于是老女孩们开始讨论打针的事,用化妆品的事,吃美容药的事,七嘴八舌乱成一片。我便笑,漂亮的事是女孩们最关心的事,在哪个年龄段都一样啊!

这时,就看见鲍伯从门缝里伸出脑袋,说:“漂亮的女孩子们!我们饿了……”大家都笑了。我连忙站起来装了两个食盘,给他们送去。一高兴,把他们忘记了。

派对很快结束了,虽然一起只相处了两个小时,但我觉得,她们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这时候,我真正体会到这些朋友对我婆婆的重要性,更看清了公公的用心——他不希望她中断和老朋友的相聚,因为他知道,有这些好朋友在,就算他走了,她也不会很孤单。

我羡慕她们的生活方式,更被她们年轻、美丽的心态感动。

女人如花,每个女人都有过如花少年、如花青春、如花爱情,岁月静静流逝,她们却没有随风凋零,她们依然如花,这朵花开在她们脸上,也开在她们心灵里。

面对这一群如花女人,我的心也突然欢快起来。其实我也有很多如花朋友,每一个芳名种在我心里,开成一朵朵太阳花,织绣了我的如花岁月。

我总是怕老、怕死,怕过生日。其实在享受自我、享受生活和友情的时候,年纪算得了什么,那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真实。真实是,你的数字老了,但你依然可以年轻并继续美丽,只看你自己是否够聪明,把数字忘掉。

迪劳爱丝和她的儿女

迪劳爱丝,是我在教堂做志愿者的同事。也是我到了美国后,第一个朋友。

到美国后第一个星期天,我就跟着菲里普去教堂,在幼儿园当一小时志愿者,照顾那些父母上教堂、无人看管的幼儿。在这间充满童趣的教室,我认识了迪劳爱丝。

迪劳爱丝65岁,个头不高,身体也已臃肿,但完全是年轻人打扮,头发染成金黄,修着秀气的刘海,唇和指甲涂得亮丽。衣服颜色鲜艳,衬衣总是收腰,或系进紧身牛仔裤里,突出丰满的胸和臀部,登一双高跟鞋,和大部分六七十岁的美国女人一样,很精神,很好看。

迪劳爱丝喜欢跳舞,喜欢驾车旅行,喜欢穿牛仔靴,她对我说,她有五双牛仔靴,分不同季节穿。说到牛仔靴,她神情飞扬,并问我:“你喜欢穿牛仔靴吗?”我摇摇头,菲里普在一边说:“林一双也没有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对牛仔靴这么激动,后来知道,住在德州,如果你没有一双真正的牛仔靴,那就不是真正的德州人。

后来在圣诞节早晨,在圣诞树下我拆开的第一包礼物,竟是一双红色的牛仔靴!菲里普送的。

迪劳爱丝是墨西哥人,出生在美国。年轻时在私人飞机制造公司当检验员。后来,国家新法取消了私人飞机的乘客营运业务,她不再工作,在家给人带小孩赚钱,周日到教堂当临时老师。

可能孩子带得多,她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咬字清晰。刚到美国,我和人说话时,总是急冲冲的,喝烫粥一样,前后单词卡在一起,咕噜噜含糊不清。认识迪劳爱丝后,我学她说话,想好再说,说不出就停一停,每个音发足,让对方听清我在咕噜些什么。我们每周见一次,交谈一次,她是除了菲里普,陪我练口语最多的美国人。

第二次见面,迪劳爱丝就送给我一瓶漂亮的玻璃花,放在太阳下,亮亮的。她说,你们新婚,愿你们像玻璃花一样,爱情永远晶莹。第三次见面,她送我一盒她自己做的南瓜派,闻上去很香,咬一口更香。我一个人独占,吃了一块又一块。菲里普只好咽着口水提醒我:“亲爱的,轮到我了吧?”迪劳爱丝说别抢别抢,我再做给你们吃。

当然不好意思老是吃她的东西,我说,我也做点什么给你吃吧。中国口味的!她紧张地看着我,问:“什么东西?”菲里普便抢着说:“鸡爪、鸭舌、鱼眼睛。”这是美国人心目中最可怕的东西,所以菲里普老是用它们来吓人。果然,她听了,叫道:“No!My God!”

我喜欢迪劳爱丝的一个理由,就是她像中国人,有礼,好客。所以,我也按中国人的礼数,送给她一幅我画的绣球花、一条丝巾、一件丝绸睡袍,都是我们杭州的特产。她喜欢得不得了,把丝巾夹到镜框里,和我的画一起挂在客厅,穿上丝绸睡衣,抱着她老公,拍了照给我看。

这是她第二任老公。她的前夫很粗暴,有家庭暴力倾向。他们为此离婚,前夫几乎倾家荡产,赔了她一大笔钱。有一次提起她前夫,我问,前夫是不是打她?她生气地说:“他没打我。他妒忌心强,我不能和男士一起吃饭,没有个人空间,你想想,这有多可怕?”

妒忌心强,也是家暴倾向?回家的路上我问菲里普。菲里普说,是啊,这种事在墨西哥夫妻中发生得最多。说着他向我保证:“林,你嫁给我,但不是我的囚犯,你有你的自由,哪怕和男人吃饭约会,我绝不妒忌!”我听了,揪着他的胡子辫说:“我妒忌,你不许和任何女人吃饭约会!”他大笑:“你有家暴倾向哪!”

聊多了,我们自然成了好朋友。墨西哥人说西班牙语,我好奇,想学几句,她就教我。我用中文写下来,背过,第二次看到她就拿西班牙语问好:“嘎马衣死他死都?”她开心得不行,抱着我对菲里普说:“这个妹妹真聪明!”菲里普得意地说:“是啊,我的老婆啊,天下无双!”

迪劳爱丝不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但一旦话匣子打开,却是娓娓动人。她聊得最多的,是她的女儿露西。露西就住在她家附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露西又怀上了宝宝!”有一次,迪劳爱丝对我说。

我听了很吃惊,想想她女儿都生了四个了,还生得出?她至少有四五十岁了吧?就随便问了一句:“女儿多大了呀?”

她的回答又让我大吃一惊,她说:“露西今年25岁。”

25岁?我心里一算,就算两年一个,五个孩子,最早那个也得从15岁开始生。

迪劳爱丝和我说了女儿露西的故事。

露西13岁这年,读七年级,相当于我们的初一学生,认识了18岁的梅森,两人开始约会。迪劳爱丝发现女儿几个月没来月经了,带去医院检查,果然是怀孕了。按德州法律,和18岁以下女孩子发生关系,不管愿意不愿意,都算违法,要受到处罚,至少一年监禁。和14岁以下的女孩发生关系,就算强奸,处罚会更重。

迪劳爱丝很愤怒,第一个念头就是向警方告发梅森。她和所有母亲一样,希望女儿能读完中学,读完大学,找个好工作,找个好老公。现在,因为这个男孩,一切都改变了。

迪劳爱丝第一次婚姻,是生下女儿后结束的。她和第一个老公认识时,两人也都只有十六七岁,很快进入婚姻,很快生儿育女,很快分道扬镳。这样来去匆匆的婚姻,迪劳爱丝不想让女儿重复。

但她想了好几夜,最终还是放过了这个男孩,她找来梅森,问他:“你是不是真心爱我的女儿?”梅森回答:“是,我会娶她,好好爱她。”

按德州法律,如果父母同意,16岁就可以结婚。女儿却才13岁,无法结婚。迪劳爱丝的要求是,让梅森住到她家,一起照顾女儿,直到她生下孩子。梅森便住到迪劳爱丝家,露西生下女儿这天,正好是14岁生日。梅森做了父亲,也不再上学,到农场打工,帮人种草、卖草,攒钱买房子。露西16岁这年,他们结了婚,买下了自己的房子,接着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我问了迪劳爱丝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当初你放过梅森,同意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个问题,我原以为很简单就能回答。迪劳爱丝却没有回答。过了几周后,突然有一天,她说,医生说了,露西肚子里的,又是个男孩。这样,露西将有四个男孩了,可以组一支足球队了。

见她很高兴,我开玩笑说,当初要是你没让他们在一起,就没这支足球队了。

迪劳爱丝听了,眼里竟有了泪光,说:“林,我当初放过梅森,没让他进监狱,全是因为我儿子高夫。”

“因为你儿子?”我很少听她提起儿子,很有兴趣听。

“我儿子高夫,发生了同样的事。”迪劳爱丝叹口气说。

她儿子高夫23岁时,结识了13岁的蒂娜,便频频幽会。有一天,迪劳爱丝接到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电话,说高夫让她13岁的女儿怀孕了,她要把高夫送到监狱里去。

听了这个电话,迪劳爱丝感觉就像被抛进了地狱。她拉着儿子,跑到蒂娜家,请求饶恕,只要放过她儿子,什么都好说。蒂娜也很坚决,说如果高夫去监狱,她就出走,把孩子生下来。蒂娜的母亲只好放弃处罚,提出在蒂娜生下孩子之前,高夫必须住在她家,照顾蒂娜。高夫就住到了蒂娜家。等蒂娜到了婚龄,两人结婚独立。

迪劳爱丝说:“林,你能相信吗?这样疯狂的事,都发生在我儿女身上!”

我说:“你真不容易。”

迪劳爱丝说:“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别人能放过我儿子,为什么我不能放过人家的儿子?”看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想想这些事带给她的打击。作为一个母亲,她的身心,有过很困难的时段。这种困难,不是三言两语能表达的。

我说:“迪劳爱丝,你是个伟大的妈妈。我希望,你女儿这些年过得好,和梅森有幸福生活。”

迪劳爱丝笑了,说:“他们很好,很相爱,忙着生孩子!”

25岁的露西,四个孩子的小妈妈,有空去理发店打工,并断断续续地往社区学院跑,想把会计专业修完,以后能找个好工作。这也是为什么迪劳爱丝鼎力帮助女儿带孩子,希望她能完成学业的原因。但两年的课程露西修了快八年了,还没修完,现在又怀上了第五个宝宝,这课,哪天能修完?迪劳爱丝说到这事,叹气摇头,说不知道女儿有什么打算!不过,女婿梅森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很爱妻儿,很勤劳,最近买了块地,准备自己当老板,做种草生意。

“这么多孩子,日子一定苦吧?”我问。

迪劳爱丝说,还好啊,因为孩子多,露西没工作,政府会返税。孩子三岁前,政府每月发700块钱的购物卡,一个婴儿购物卡,够全家人吃。孩子上学后,可以申请学校免费供应三餐。孩子多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但要照顾好这些孩子,就得她帮忙,女儿三天两头哇哇叫——妈,我需要你帮忙!

“你儿子一家怎么样?”我问,“也和女儿家一样,生一大堆?”

没想到迪劳爱丝却表情郁闷,耸耸肩,说了句:“离了。”不愿多说一个字。

有一次,迪劳爱丝家族聚会,她请我一起参加,我见到了她儿子高夫,还带来一儿一女。高夫很瘦,神情黯然,见了迪劳爱丝也是冷若冰霜,整个派对,我没见他笑过,一个人独坐在角落喝酒。

迪劳爱丝在派对上忙碌,欢笑,但在她笑音后面,我能听到她的叹息。

有一天她突然说:“我儿子恨我,恨我当初没让他进监狱。”

我惊愕地看着她,难道当初进监狱比如今离婚的结果更好?这是多么古怪的想法。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后,迪劳爱丝再没有和我说起过儿子的事。我也不问,但从她的眼神和谈吐上来看,她一直没有高兴过。除非说起女儿,说起五个外孙,她脸上才会浮现甜甜的微笑。

上周,她告诉我,女儿女婿庆祝结婚十年,去加州旅游,五个孩子都扔给了她管,累坏了。但她不介意,露西需要出去玩玩,这十年来年,她苦够了。但没想到的是,女儿回来宣布了一件事:她又怀孕了!

也就是说,女儿将有第六个孩子。迪劳爱丝向我耸耸肩,表情无奈。

听迪劳爱丝说儿女的故事,我对她更多了些了解。和她起初相识,总觉得她是简单、快乐、善良的女人,但真正走近她,才看到了她的坚强和忍耐,幸福和痛苦。走近一个人,才能看到她的心吧。

能不能幸福,全凭你怎么去化解,怎么去面对。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生活总要继续。我想,迪劳爱丝对这一点,一定有深刻的体会。

在我整理这本书的时候,迪劳爱丝女儿的第六个孩子出生了,又是个男孩,五男一女,家里更是热闹了,迪劳爱丝也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女儿答应了,要去做手术,不生第七个了!”

到底会不会再生,等来年的消息吧。

菲里普和他的“三杰”同事

菲里普下班回来,常和我聊他的同事,虽然我没见过他的同事,但听了很多故事,知道他有三个可爱得要命的同事。

菲里普的三个同事,名字里都有“J”,一个叫杰顿,一个叫杰沃,一个叫杰米。很长时间我搞不清这“三杰”谁是谁。

那个叫杰沃的,是墨西哥人,精通业务,聪明过人,喜欢赚钱。他喜欢赚钱,体现在渴望加班上,因为加班工资可观。所以经常到快下班时,他开始磨洋工,15分钟能处理好的事,拖到下班还没搞定,于是BOSS说:“杰沃,你得把事情做完才能走!”这样算加班,杰沃一听便大声回答:“Yes sir!”于是高高兴兴开始赚加班工资。

他们一周休息三天,对这点,菲里普感到幸运,平时没时间做的事,都放在周五做。只有杰沃怨声载道,说一周应该工作五六天,最好是七天,好多赚钱!到了星期五,杰沃就坐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加班通知,然后可以周末加班拿更多工资。

但按资格,有加班任务第一人选是菲里普,菲里普不去才轮到杰沃。菲里普也有权力指定某个同事加班。所以排在菲里普后面的同事都高兴得要命,菲里普经常把数钱的机会让给他们。杰沃的机会最多,所以无论刮风下雨、半夜三更、头痛脑热,电话一到他就出发。

杰沃还常在周四这天突然生病,不是肚子疼就是脚疼,必须待在家里养病。他是算计过的,这样做,可导致周四人手不够,事情做不完,必须周五接着做。所以,周五加班电话一到,杰沃就精神气十足,哪都不疼了,屁颠屁颠地赶去挣钱。

菲里普生病住院时,是杰沃最幸福的日子,因为他包揽了所有加班,排在他后面的同事,永远没机会。想从杰沃这里抢到加班钱那是做梦,所以他们总是很生气,当他面咬牙切齿地说,要把他拖到厕所里打一顿,最好打成脑残,他就不会算计怎么赚钱了。

每年到了12月,BOSS就会催大家快把休假都休完,过了年作废,于是大家忙着排日子。只有杰沃没动静,他对BOSS说:“我不需要休假,能不能把我的休假卖给公司?”BOSS说不能卖。不能卖,他就等,因为大家轮休后,人手少了,加班机会就增多。每年12月是他赚加班工资的好时间。他每年都放弃休假,也够辛苦的。

菲里普对杰沃喜欢钱没什么意见,有意见的是,在正常工作日,拿的是正常工资,杰沃就半死不活,萎靡不振,爱发脾气,动不动就磨洋工。他还经常找菲里普商量,能不能互相送点数?

点数,就是奖金。点数是公司给的,握在不同人员手上。每个月,部门BOSS手上有2000点,工程师手上有1000点,技术员手上有500点,普工手上有100点,但点数不能自己拿,你可以送给你认为表现好的人,也可以不送,让它作废。到了年终,每个人拿着点数去公司领奖金。菲里普和杰沃手上都有1000点,所以杰沃认为互相赠送,肥水不外流,大家不吃亏。

菲里普是老实人,不愿意这样做,他认为这是作弊。到了年终,大家送给菲里普的点数,比杰沃高很多,杰沃会把妒忌摆在脸上,好几天没笑容。菲里普很奇怪地问他:“杰沃,我们几个里你赚的钱最多,比BOSS还多,你一没老婆、二没儿子、三不买房、四不旅游,要这么多钱干吗啊?”杰沃瞪着菲里普反问:“你这人怪不怪,钱还怕多吗?”

杰沃和所有同事都吵过架,和BOSS也吵。他技术好,是电气、机械双料工程师,谁也看不上,觉得自己最厉害,少了他天会马上掉下来。但杰沃对菲里普最友好,小原因是菲里普的业务不比他差,大原因是他的加班工资得靠菲里普“让”才能挣到,不敢得罪这个财神爷。

菲里普还有个同事,叫杰米,50开外,和杰沃相反,好脾气,好为人,除了和杰沃红过脸,这辈子没和人有过矛盾。但他有个怪毛病——灾难恐惧症。他看报纸、看电视、看电脑,看的信息,全是关于灾难的信息。休息时聊天,他会一口气把前天前晚在全球发生的大大小小的灾难通报给大家,然后指着挂历,告诉大家,哪天会发生核战,哪天会有地震,哪天会有恐怖袭击。他说人类生活在灾难中,灾难明天就要发生!大家快快做好准备!

事实上,杰米为此早已做了充分准备。他怕灾难在半路上发生,回不了家,需要野居莽林,所以他在车上放了水、面包、奶酪、手电、衣服、汽油、帐篷、烧烤炉、长枪短枪,野外生存需要的,全有了。

去过他家的同事说,他的家不像家,像部队仓库,到处堆得满满的。有三年也吃不完的食物,三年也用不光的天然气,还有自己发电的设备,他还挖了一口水井,种了一园子蔬菜水果。明天灾难发生时,别人都会饿死渴死冻死,只有他们一家不会!

同事们就开杰米玩笑:“你应该在房子底下挖个大洞,灾难来了我们都往你家里躲!”杰米听了,嘿嘿一笑,说10年前就在床底下挖好洞了!但没你们的事,我和老婆一人一个!可以躲炸弹,也可以当墓地!

杰米最疯狂的事,是购买枪支弹药。他有一百多把枪,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什么型号都有,每个房间都有枪,仓库菜地花园都有枪。他说万一被袭击,他站在任何一个方位,都能马上拿起枪自卫。为了保证射击水平,他每周都要练枪,每次打掉500发子弹。大家听了,都拍他马屁,说:“杰米,我们要对你好点,要是惹你生了气,家里这么多枪,车上这么多枪,我们死定了!”

最近,杰米又干了一件大事,他买来一头母羊、一头母牛,说战争爆发了,大家没奶喝,他有羊奶和牛奶喝!他家的院子不大,养了这样的动物,臭气熏天不说,树和草全破坏掉了。大家就很有疑问:“杰米,羊和牛得生了才有奶,你总不会让她们怀孕吧?”杰米听了不生气,很认真地说:“我先去借男孩,让女孩怀孕、生子,就有奶了!”

菲里普不开玩笑,给他一个实在而好心的建议:“杰米,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一件事没想到。灾难来了,你得有肉吃、有蛋吃,你应该像我家一样,养一大群鸡!”杰米听了,马上说:“好主意,我同意,但来不及了,明天灾难就要到了,这样吧,我们互相帮助,我送你菜蔬水果,你送我鸡肉鸡蛋。”

杰米说话算数,摘来无花果、桃子、葡萄、南瓜、黄瓜给我们吃,我们就送他鸡蛋鸭蛋吃。

有一天菲里普对我说:“不好了,杰米说,要在我家附近买房子!”

我说:“好事啊,这样我就能常吃他种的菜了。”

菲里普却神情紧张地说:“杰米会每天来敲咱家的门,警告今天要发生什么!明天要发生什么!最糟糕的是,他一到周末就练习打枪,我们再也没有清静日子了!”没有清静的日子,对我和菲里普都是真正的灾难,我也担心起来了,合掌求天:千万别让杰米搬来做邻居啊!

菲里普同事中,最有活力的叫杰顿,才27岁,是刚来的新人。他长得英俊高大,非常机智、谦虚,虽然是名牌大学生,但干活卖力,不怕吃苦,对老师傅尊重有加。

按公司规定,新人不能上岗,只能看着师傅干活,看一样,学一样。每个项目,有没有学成,能否上岗,全凭师傅签署合格证,最后拿着合格证去换上岗证,才能加工资,拿点数。

菲里普部门负责整个核电厂的安全系统,有上千个仪器,杰顿必须学会上千个仪器的操作技能,必须拿到上千个合格证。但杰顿非常聪明,跟着菲里普和杰沃,学什么都又快又好,菲里普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说要好好培养,十来年后他们老了走了,他就是骨干了。但杰沃却很不乐意,他嫌杰顿学得太快,拿到上岗证后会和他抢点数,和他争加班机会。说来说去,杰沃怕杰顿抢他的钱。所以就是杰顿做得很好,杰沃也不轻易发给他合格证。

两个师傅不一样,杰顿不介意,一样笑嘻嘻。但显然他和菲里普很亲近,经常聊天。

杰顿家靠海,房子后面有一个盐水湖,有很多海鱼。杰顿的朋友经常去他家后面钓鱼,钓得太多,就往杰顿房子里扔几条,杰顿下班回家,便把鱼全部扔回到湖里。他从小到大没吃过整条的鱼,只吃罐头鱼、冰鱼片,看到整条鱼在他家里翻着眼睛,觉得恶心。

菲里普听了这件事,给他上课:“傻男孩,鱼是好东西啊,你应该学会吃!我妻子最喜欢吃完整的鱼了!她什么都敢吃!她认为鸡头、鱼脑、猪心这些东西,是最好的部分!”说着,给他看饭盒里的红烧猪心。杰顿看了,浑身汗毛倒立。

但杰顿记住了,知道报答师傅栽培之恩的时刻到了,只要朋友再往他房子里扔鱼,他就带到单位扔给菲里普,从此我们常能吃到又大又鲜的海鱼,好开心。

杰顿不敢吃全鱼、猪心,最大的爱好却是打猎。这点听上去很矛盾,但很多美国男人都这样。杰沃买了全年狩猎证,周末主要活动就是打猎。前几天打到一头野鹿,当然没有忘记师傅,第二天就献给了菲里普一个血淋淋的鹿心。

菲里普欢天喜地发短信给我,报告这一好消息。我马上回短信问:“鹿肉呢?我想要一条鹿腿!”菲里普问杰顿:“鹿肉呢?林说想要一条鹿腿!”杰顿摊摊手,吃惊地说:“你不是说,林认为心是最好的部分吗?我只挖了心,别的都扔了。”

我马上问:“扔哪啦?我们去捡!”

菲里普回我:“他说扔给他三只狗吃掉了。”

这件事,让我心痛了三天三夜也没缓过劲来。杰顿知道后,保证说,下次打到鹿,一定送给林!我让菲里普带话给他:“心肺肝肾什么的都不要扔!皮也不要扒!最好有鹿血!”菲里普却说这话不敢带,同事们听到了,会认为他讨了个野人做老婆。

过了段时间,我忍不住,问杰顿有没有再去打猎?菲里普问杰顿,杰顿说,最近没去打鹿,因为一个朋友的牧场闹野猪,请他帮忙,所以每周他都忙着打野猪,每次都打死20多头。打都打不光!菲里普连忙问:“打死的野猪呢?”

杰顿说:“全在地上啊。你不是要鹿肉吗,也要野猪?”

天啊,这么多野猪,就这么烂在地里!拖一只回来,我们一年到头有肉吃了!而且吃的是天然野味!

见我又心痛得不行,菲里普坚决地说:“林,下次他半夜打野猪,我们也不睡觉,过去等着,捡一只回来!”我说:“卡车开去,多捡几只,几个中国朋友人人送一只!”

杰顿说话算数,没多久送了我们一只野猪吃!我把这个故事写在博客上,还把他的照片放了上去。杰顿趴在电脑上,和菲里普瞪着眼睛一起看,一字不懂,急得打开快译通,翻我的文章。翻出来一看,杰顿生气了,对菲里普说:“为什么林说我和你是猴子的大便?”菲里普拍拍胸膛保证:“林绝对不会这样写的!肯定是翻译机乱翻!你看看,别的句子也是乱糟糟的!”杰顿这才不吭声了。

菲里普回家对我说:“美国的翻译机真笨,你怎么会说杰顿是猴子的大便呢?”

我听了先是一头雾水,想了想,突然爆发出大笑。我文章里写了这样的话,说菲里普和杰顿成了好朋友,很有“猿粪”,这就变成了猴子的大便。这话的确很难翻译,就让他们去骂美国翻译机吧,哈哈。

菲里普认为他的同事很可笑可爱,反过来,在同事们眼里,菲里普也是很可笑可爱,这一点也是不用怀疑的。

菲里普的食盒在公司非常有名,同事都会跑过来参观:有时看到一只鸡脚露出来,有时看到一枚鸡心躺在白饭上面,有时挤着几条鸭舌头。最吓人的是鱼头、鸭头、甲鱼头。菲里普吃杰顿送的海鱼时,会吃出巨大的鱼骨头,于是大家都来看,连隔壁的同事也来看,他们惊叹道:“哇!原来鱼骨头是这样的!”有人钓鱼钓了一辈子,也没见过真正的鱼骨头,他们都是一刀砍掉头,一刀削掉皮,一刀削下肉,其他全部扔掉。

菲里普的食盒,最常见是的猪骨头炖黄豆,他有轻微的骨质疏松,我常让他吃骨头汤。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菲里普往垃圾箱扔骨头的声音,都哈哈笑,这扔骨头的声音在美国家庭是永远听不到的。

但同事们也有积极品尝的时候,有一次菲里普带去一盒月饼,美国佬最喜欢吃甜食,都围上来抢,连盒子都抢走了。

菲里普吃到一半,想起来一件事,问:“谁见了盒子里的小包?”那个最会挣钱的杰沃承认:“是我吃了,一共才一包酱!”

菲里普听了大惊失色:“那不是酱,是干燥剂呀!”美国食品包里不放干燥剂,只放一包包的酱包调料,样子和干燥剂长得很像,菲里普曾经就把干燥剂当调料吃了。有过教训,但这天发现得太晚,精明的杰沃抢到唯一的干燥剂后,洒到月饼上,美滋滋地吞到了肚子里!

杰沃哭丧着脸说:“难怪啊,我说中国的酱包怎么这么难拆!”

还有一次,菲里普回来就说:“亲爱的,今天肉里有一条长长胖胖黄黄的东西!”

我说:“是啊,怎么了?”

菲里普神情很开心:“这是什么呢?我们一起猜了半天,最后认为这是动物的鞭!壮阳的!”

我忍住没笑,问:“结果呢?”

“大家抢着要吃,我只好一人一小段分了!”

哈哈,我终于笑倒在地上。那条被他们当鞭分了吃掉的,是一条炖烂了的党参条!

永发餐厅和我的外教计划

在美国教中文,应该称外教吧?当外教,教美国佬中文,这件事我已筹备了半年。

其实这件事,是我到美国后最想做的事,当初的理想是到了美国办个中文学校,名字就叫“万松书院”,倒不是因为我来自万松书院的家乡,而是沃顿小镇有大片的松林。

但一晃两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没动手。不敢乱玩,教人的事,得慎重。外教不能随便当。

所以我也只是在家里,追着菲里普,向他灌输中国文化,0~3岁的知识,启蒙级的。他最怕学拼音,每次我一拿起拼音卡,他就逃之夭夭。后来我不再提教中文的事,我连菲里普都逮不住,怎么去逮别人啊。

教中文的念头死灰复燃,是因为镇上“永发”中国餐厅的女老板杰妮。

在我来美国之前,杰妮就知道了我很多事。当时菲里普准备来中国看我,从来不吃中国菜的他开始往中国餐厅跑,学吃饺子,学拿筷子,还想学几句中国话。他每次去“永发”吃饭,都会和杰妮聊起我,并把我的照片拿给她看。

我到了美国后,第一次见到杰妮,她就像老朋友一样给了我一个美国式拥抱,笑眯眯地打量我,还没开口,菲里普便急急地说:“我没骗你吧,林比照片上还漂亮吧?”哪有这样问人家的,人家还能怎么回答,所以杰妮瞅着我连声说“啊啊,真漂亮”。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中国人很谦虚的,人家夸老婆漂亮,老公得说“哪里哪里”,不会像菲里普这样不谦虚。

在休斯敦开中国餐厅的,很多是福建人,所以杰妮一家也来自福建。她和老公一起经营自助餐厅10年了,膝下有一儿一女,都是在美国出生的美国佬,不会说中文,看到我总是打招呼,我和他们说中文“你好”,他们总是回答我“Hi”。

我们镇上本来就杰妮一家中国人,现在多了我这个杭州同胞,杰妮当然高兴,但我们去吃饭,一样付饭钱,一样付小费,没有优惠的。其实这样很好,开开心心做朋友,清清爽爽明算账。但我还是按中国习惯给了杰妮见面礼,是一条杭州丝绸围巾。她也回了我,一把福建牛角梳。

我问杰妮,你们是怎么到美国来的呢?她说,在美国有很多福建人,都是申请劳工签证来的,然后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在美国扎下根来。他们一家也是这样过来的。

“生意好吗?”

她摇摇头,说,虽然这儿就她一个中国餐厅,生意并不好,每月租金要5000,没怎么赚钱。最让她揪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学校,教育太松,哪像中国,这样下去能学到什么啊?她在中国的侄儿、外甥,学奥数、学象棋、学英语,一个个很有出息,她的孩子,每天到学校去玩!回到家也是玩!这样玩大了有什么用?拿政府救济?美国的教育怎么这样!

我说别急别急,孩子这么小,可塑性大呢!在美国,学习好的都是中国孩子,你孩子后劲大得很!

有一次杰妮问我,在中国做什么事?我说我的专业是中文,一直搞文字工作,当过记者,当过编辑。她一听,问,那你为什么不办个中文班?我说我也想哪,但一没场地,二不知有没有学生,另外,也怕教不好误人子弟。

她爽气地说:“场地没问题,我有场地,免费借给你!学生呢,我两个孩子就来报名,他们得学点中国话!常有人来打听这儿教不教中文,生源会有的。我们先把广告做起来,有几个教几个,慢慢做大,你教得红火,会把我的餐馆也带红火。”

到底是闯了多年江湖,想得透,看得远,有魄力,一下子就把我鼓动起来了。

我找菲里普商量。他可怜巴巴地说:“亲爱的,你教了中文,爸爸一定高兴,但妈妈不会高兴。所以,我支持不支持,都挨骂。”他说的是事实,我爸反对我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常教训我要有劳动精神独立精神。我妈却觉得我是弱身子骨,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别老想着跑出去工作。

爸妈的指示菲里普都听得清楚,深深领会,认为都很重要,都不敢违背。

我说:“你别管爸妈的想法,你怎么想呢?”

他马上说:“亲爱的,如果你教中文是为了开心解闷,我同意;如果是为了赚钱,我不同意。”

其实他是站在我妈这边的,是反对。我想了想,说:“我想教中文,一呢是为了开心,多接触些美国人,多写点故事;二呢是为了赚钱,赚多了,给你买辆破卡车玩!”买辆1930年的福特卡车,裁短车厢,降低车身,装上五彩灯光,配上巨大的音箱,是他的梦想。但买辆破卡车要1000块,他一直没舍得花这钱。所以听了我的话,他急着说:“不是给我买,是给你买!我改装这卡车只是为了你!让你很酷地跑出去飙车!”

我接着说:“还有,爸不是和你有约定吗,和你比赛,你学中文,他学英文,见面时看谁说得多。我们就要回杭州了,到时你怎么也得露几手啊?这个中文班呢,你一起学,人多,进步快呢!”

想到和我爸的约定,他头上冒汗了,我家他就怕我爸。我爸自打我们谈恋爱起就担心,担心他是美国特务。

我再动员:“你不是知道那个加拿大人大山的吗?没什么了不起,你学会了中国话,也会像大山一样厉害。下次回国,去我们报社参加春晚,说不定BOSS会请你上台表演中文呢,网上一播放,你就是另一个大山了呢!”我不管能不能把他培养成大山,先鼓劲。

菲大山听了,紧张又着急:“我上去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说啊!”

我说:“什么都不会说就对了,所以你要学啊,这个中文班呢,你是主力学员!”

转了一圈转回了中文班,现在菲同学点头了:“那好,我们办,一周一次足够了,别太忙,不然妈妈会怪我没照顾好你的。”

办中文班的事就这样决定了。第一步,先做广告。我们跑到沃顿报社。报社连老板一共才七个人,负责广告的那两个人,既是记者编辑又是广告策划。他们都认识我,因为我是画家、镇上的名人。他们给了我很优惠的价格,豆腐干这么一大块,70块钱做5次,还免费到各大商店贴海报。

我们自己也写了一份招生广告,打印出来,用镜框夹好,放在杰妮的收银台上。杰妮很兴奋,问:“准备每小时收多少?”菲里普说美国最低打工标准是一小时7块钱,我们就收一小时10块吧。杰妮却说:“太少了,至少20块,女儿跟美国人学钢琴,一小时付30块呢!”

最后定下15块一小时,每周日下午两个小时,地点就在杰妮的包厢里。她说,你刚起步,我不收你一分钱,等你好了,付点电费就行。中国同胞,就是讲义气。

陆续有人来报名了,但都要求每次只上一小时,中间还要休息,他们说:“一口气上两小时,太累了!”真奇怪,还没上就叫累,一个小时能学什么东西?但菲里普也说:“小学里一堂课才25分钟,大学生一堂课才一小时,你一下子给人家上两小时外语,我也不太能坐得住。”可他看赛车直播,车跑300圈,他坐300圈,没见他动过。

学校放暑假了,美国暑假很长,五月到九月。所以杰妮一家人跑回了中国,走前她和我说,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只是为了孩子,回国后让他们学数学、学中文、学中国历史、学象棋,学各种中国文化,不忘他们是中国人。

我听了这话很感动,中国人出了国都是更爱国的,更爱中国文化的,更为中国文化骄傲的,就像《我的中国心》歌里唱的“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这话真不是大话假话,你一踏上异国的土地,对祖国就会有这样的缠绵。

杰妮一家走后,接手经营餐厅的是她的亲戚黄媚。黄媚38岁,小巧玲珑,长得非常秀气。她催着我开班,说她让儿子跟我学。

黄媚的女儿雅清18岁,像妈,漂亮秀气,刚来美国,英语说不好;儿子仕伟10岁,美国出生,中文说不好。俩姐弟刚碰面时,说话要打手势。黄媚很急,急的不是姐弟关系,是他们的未来,黄媚和杰妮一样,是心思很重的中国家长,拼死拼活要把子女培养成材。黄媚的计划是,给女儿请家教,学英文;给儿子请老师,就是我了,学中文。

给雅清请家教的事很有戏剧性,请来请去,千挑万挑,黄媚挑上了菲里普的女儿伊丽莎白。一是因为她刚拿到大学毕业证,二是因为她就住在黄媚家边上,三是因为黄媚的儿子跟我学中文,伊丽莎白的儿子泰勒也一起学,俩小鬼一起玩得很好。黄媚觉得伊丽莎白能把泰勒调教好,也能教好她的女儿。

黄媚餐厅的中国服务生们,都和我混得很熟。同是中国人,有亲近感,每次看到菲里普,都会用中文问:“喝什么?”他很认真地回答:“喝茶!喝热茶!”

沃顿镇只有我和黄媚两家中国人,她提供场地,帮我开课,完全出自中国人帮助中国人的热心,我也就很希望能把班开得红红火火,帮她带来更多的人气。当然更想把她的儿子教好,长大后中英文两面开花,为中国人争气。

中文班就要开了,我开始考虑怎么上课的事。

我的专业是中文,但我不是专业语文教师,虽然出国前给朋友的孩子做过家教,教阅读和写作,对我来说教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我的美国学生都是零基础,他们的中文认知能力,还远远不如国内一两岁的婴儿,零基础的语文,教什么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教?

于是我先做点调查,我问菲同学:“美国人学中文,你认为最想学的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吧,最想学说话。不想学拼音,不想学认字,不想学写字,不想学语法。”

他一开口竟有那么多“不想”。不过,有道理。我很有体会,学外国话,应该从学说话为起点,一切都顺了。很多人学了一辈子英语,书面语法都不错,就是不会说话,是顺序反了。

我再问:“你希望我怎么上课呢?”

菲同学看着我的眼睛,怯怯地说:“我们都是大人,记性不好,和小孩一起学习,最怕丢脸。特别是我,怕丢自己的脸,也怕丢你的脸,所以,你上课时,别让我们难为情。”

我还问了另一个学生,是个墨西哥人,他希望怎么学习,他摸摸脑袋说:“学容易学的。我笨呢。”

我也问黄媚:“你希望我怎么教你儿子?”

她回答:“严格教,不听话你可以打!”

调查结果表明,中国人和美国人就是不一样。

就要开课了,就叫“永发书院”吧。黄妮带我们看教室,教室在餐厅最里边,是一间50平方大的包厢,桌椅齐全。但窗和门都是开放式的,学生读书不但能看到来来往往的顾客,也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更能闻到自助餐台散发的各种香气。这样的环境,别说学生能学好,我这外教也很难当。

黄媚想法却不一样,她说:“这样好,边教边做广告,学生会越来越多!”

菲里普同意她的说法,补充道:“我们还可以实习,想喝茶了,跑出去和服务生说——喝茶,喝热茶!想吃饭了,和他们说——饿!吃饭!”

还没学就想到吃吃喝喝,这学生第一个得站墙角!

我的外教生涯就要从“永发”餐厅开始了,喊一句口号为自己也为餐厅打打广告、振振威风:“吃在永发,学在永发,中华永发!”

鸡妈妈南希

很早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叫《小鸡快跑》,讲的是小鸡们团结一致逃脱人类的屠杀的故事。当时看这电影,也就当童话看。鸡嘛,在我们心中,低等动物,生蛋机器,美味佳肴,就这样而已。

到了美国后,很快发现,美国人对鸡的宠爱是正儿八经的,鸡在他们心目中,是宠物,不是肉。超市里的无头无脚无皮无骨的鸡,那不是鸡,是肉。

他们还有鸡杂志,教人们怎样造鸡房子,怎么铺鸡床。甚至还教怎么做鸡的尿裤,怎么做鸡的背包,怎样能让鸡穿上尿裤?把小鸡背在身上,就像女人背毛毛头一样,背出去参加派对。

所以鸡在美国家庭里,和猫狗一样,是家庭成员,是小朋友。你去他们家做客,千万不能冒犯这些小朋友。如果你在他们家中和庭院里,发现鸡图案鸡装饰品处处可见,一点也不用奇怪。我家窗帘、烛台、台灯、壁挂,甚至电灯开关,都有鸡图案。

了解了这个大背景,鸡妈妈南希的故事,就不会令你过于惊讶了。

菲里普的中学同学南希,有三只宠物母鸡、一只宠物公鸭,从小抱到大的。圣诞节家庭合影,一家四口每人抱一只,出去做客也是每人背一只。随着它们的成长,她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到了青春期,南希觉得自己的院子不够大,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女孩男孩们”呼吸空气;最重要的是,它们太孤独,鸡没有男朋友,鸭没有女朋友,心情不好,影响发育,便准备为它们找个有大林子的人家,完成男婚女嫁的终身大事。找来找去,找到了我家,我家的林子够大,我家还有英俊的鸡boy和美丽的鸭girl。

这天南希打来电话,菲里普接的,放下电话,菲里普神情兴奋,说,南希问我们愿意当她宠物鸡鸭的父母吗?我问:“南希?就是你的梦中情人南希?”

少女时代的南希,粉红色皮肤,金黄色头发,秀丽的五官,大胸细腰肥臀,1.78米的个子,穿上高跟鞋比菲里普还高一截,是男生眼里的辣妹子、梦中情人,追求者无数。菲里普也是其中一个,但他年纪和个头都比她小,南希从来没正眼看过他,更没和他约会过,很打击这个少年的心。

众男生没想到的是,他们其实全部是失败者,南希高中一毕业就嫁了人。菲里普等男生曾到南希家侦察,结果看到,这个赢得南希芳心的男人,40岁,比南希足足大21岁,既不英俊,也不年轻,个子还比南希矮一个头。这一下,让男生们深受刺激,愤愤不平。

去年菲里普参加五年一次的同学会,我也一起去参加了,认识了传说中的南希,岁月已风干了她的皮肤,蹂躏了她的身材,但依然能找到她往日的妩媚。她的性格显然是开放式、快乐型的,人气十足,所有人,当然主要是老男生,都跑过去找她说话,就听见她时不时爆发出开怀大笑。

南希看到我和菲里普,给了大大的拥抱。她对我说,早就听说菲里普讨了个中国老婆,很想见见呢,哇,果然漂亮,是个中国甜心!菲里普好幸运!

她的性格很可爱,热情洋溢,与我一见如故,很快感染了我的情绪。我的性格安静,杭州的好朋友大多是外向热烈甚至激情型的,性格互补,相得益彰。往往那些性格和我相同的,反而很难成为好朋友,这也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怪事。

同学会聊天时,菲里普提起当年,男生们如何仰慕南希,比如他,但她从来没注意过他,让他觉得很没信心。南希听了,哈哈一笑,拍拍菲里普肩膀说:“其实我喜欢你的!”“真的?”菲里普激动得脸憋得通红,对我说:“林,你听见了吗?原来她是喜欢我的!哇!”

我有点醋意地说:“那又怎么样呢?太晚了啊!”

很快菲里普不但觉得太晚了,也是白高兴了,因为就听见南希大声和一个胖胖的老男生说:“哈哈!你不知道,当初我最喜欢的人是你啊!”

据说,南希的男人是个商人,忙着赚钱,精打细算,很会理财。当年南希丢开所有年轻的追求者,选择了他,马上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见她的开放、豪爽性格之下,藏有聪明的现实精神。毕竟少年情爱不能当饭吃,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真。

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南希,她要我们当宠物鸡鸭的父母,不,应该是继父母,我立马答应下来。菲里普早出晚归,继父母的光荣使命,最终要落实到我身上。

没过几天,住在奥斯汀的南希,开着大卡车,把她的鸡鸭宝贝们送来了。我和菲里普跑出房子去迎接,南希把宝贝一一抱给我们,抱一个介绍一个,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全是难缠的英文名字,我哪记得住。

南希环顾着我们的院子,大声赞美:“哇,多好的地方,我的宝贝得到了幸福生活!”

当然,南希没听过菲里普在杭州学会吃活鸡活鸭的故事,也不知道我是吃活鸡鸭长大的主,更不知道我养鸡鸭不光是为了玩,是为了改善餐桌质量,提高餐桌水平,推广中国的美食文化,而且已经有了案底——就在这个院子里,谋杀过三只鸡,吞到了肚子里。她要是知道这些事,还敢请我们当继父母吗?

南希在我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宝贝们很快和我家的鸡鸭们混在一起,卿卿我我,男欢女爱,早把南希妈妈忘记了。南希妈妈又高兴又妒忌,跟着宝贝们走这走那,拍了很多照片,说要把宝贝们的生活环境给家人们看,让他们放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于到了和宝贝们说再见的时候了。南希妈妈眼睛红红的,临走前一个个地抱,一个个地亲,泪光点点地说:“原谅妈咪。妈咪会来看你们的。”我都差点让她说哭了,向她保证:“南希,你不要哭,我会对它们好的!”

从此,南希两天一个电话,三天一条短信,打听宝贝们是否开心,是否有了男女朋友,还要我拍照片传给她看,忙得我团团转,拿着相机,像个间谍似的跟踪它们。我心里想,她这么紧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担心我这中国婆娘把她的宝贝吃了啊?不过这担心也不是多余的,吃光了我自己的鸡,饿急了,我当然会吃她的鸡。

有一天她开车送来了150磅营养玉米、10盆海棠花。我把海棠花捧在手上,还没来得及说“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啊”,南希先开口了:“玉米是请所有鸡鸭吃的,海棠花是给Mariana的礼物,她最喜欢吃海棠的叶子和花了。”

Mariana是南希最疼爱的宠物鸡,也难怪她疼爱,这只迷你母鸡,只有鸽子这么点大,喜欢我抱着散步。我嗑瓜子时,她坐到我腿上,我嗑一粒她吃一粒。碰到男孩强行做爱但她没有心情时,她会往我肩膀上飞,有一次情急之下往菲里普身上飞,竟一把拽住了他的胡子,安全着陆。这Mariana,聪明得跟妖精一样。

最近我用孵蛋箱,成功孵出了Mariana的儿女,菲里普连忙给南希发短信:“祝贺妈妈,你升级做外婆了!”南希欢天喜地回复:“请林多拍些婴儿们的照片,并代我多买几盆海棠花和最好的婴儿食品,给Mariana及婴儿们吃,下次我还钱给你们!”

照片是传给她了,海棠花我是不会去买的。她上次带来的10盆海棠,我一棵不少,全部贪污下来,种到了花园里。给鸡吃海棠花?吃李清照笔下的“绿肥红瘦”?那也太小资了吧,我很愤青呢!当然,这年头小资和愤青已过时,应该说一句——有木有搞错!

这两年,因为鸡鸭的关系,南希和我们一直保持热线联系,电话不断,人也常跑过来,每次都带来玉米和海棠花。有时带着她的儿女来,南希已50多的人了,儿女却很小,女儿16岁,儿子8岁,都长得天使般好看,见了我很有礼貌,先抱抱鸡,再抱抱我。她老公做生意忙,从没来过我家。

但我有一次在一个派对上见到了她老公,短短胖胖的男人,不喜欢和人说话,南希忙着和宾客应酬,他默默站在一边。但他却和我说了一句话:“你好,林,谢谢你照顾我家的鸡鸭!”南希听了,也跑过来说:“林,我们真的很感激,你做得好极了!”听了他们的表扬,我受宠若惊,连声说不客气。

我心里却想,都快两年了,这些鸡鸭早就是我的了,没你们事了吧!你们应该放手了,弄得我感觉像个鸡保安、鸡保姆,责任重大,紧张兮兮,万一它们有个闪失,我还不让你们骂死?

我紧张,菲里普更紧张,哪天我要是告诉他,有只鸡死了,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南希的孩子吧?”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南希的一只母鸡老死了,巧的是,这天报纸上登出南希妈妈去世的消息,98岁,也是老死。菲里普担心地对我说:“死了娘,又死了鸡,南希知道了,怎么受得了双重打击!”

我的担心倒和菲里普不一样,我不是担心她受不了,我担心她怀疑是我吃掉的,那我就跳进黄河,不,密西西比河,也洗不清了。

但我还是理解南希的,美国人嘛,人种不同,不叫代沟,叫“人沟”。

有件事我却一直没告诉她,她的宝贝们名字太复杂,太难叫,我早就为它们改了名,比如Mariana,她现在的名字叫爱丽丝。那只宠物鸭叫木佗。我们杭州人都管鸭子叫鸭木佗的。这样好叫多了,顺口多了,名字取得俗点,也好养多了,对吧?

兰斯的课堂

记得小时候,有过无数伟大的理想,最大的理想有两个:一个是到草原当兵,每天骑马打枪,威风凛凛;还有个就是当老师,每天能拿着大尺子指着学生。考试题想出多难就多难,想家访就家访,威风凛凛。当然,这俩理想都泡了汤,这辈子就从来没威风凛凛过。

却没想到,到了美国,一一实现了,虽没去草原当兵,只做了村妇,却经常有马骑有枪打了。

今天,我还走进美国小学,走进兰斯的课堂,快活地当了一回小学老师,品味了老师的“威风凛凛”。

有一次我在教堂当志愿者,做临时老师,照顾父母到教堂搞活动的小孩,碰到了来自沃顿小学的兰斯老师,她教一年级。她热情、温和,我们一起做志愿者,配合得很开心。我们成了朋友后,常在电话里聊天,她多次邀请我去她班上玩玩,教她的学生折中国船。

所以今天上午,我和菲里普一起到学校找到了兰斯的教室。兰斯见了我们很开心,示意我们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学生。

正是学生开始第一节课的时间,奇怪的是,竟没有中国小学那声惊心动魄的上课铃,更没有万马奔腾的脚步声,孩子们都是静悄悄地走向教室。我注意到孩子们都走在走廊中心的蓝线上,兰斯告诉我,这叫“交通单行线”,学生必须走在蓝线上,如果要观看走廊上的装饰和布告栏,可以站到一边看,看完了,继续回到蓝线上。万一东张西望错过了“目的地”,也不能回头,必须沿着蓝线绕场一周,回到目的地。这样的单行线,一是为了安全,防止学生下课后边走边跑、推推打打;二是让学生有目标意识,想往哪走、去干什么,得事先想清楚。三是走在直线上得脚步稳健、挺胸昂首,表情愉快,男孩子得让女孩子先走,培养绅士作风。这个纪律只在三年级以下执行。

已8点30分,学生都到了,一共有15个学生。我们站在兰斯身边,孩子们都坐在地毯上,兰斯还没开口,孩子们先动了,又是扭屁股,又是挥手,七嘴八舌地问:“兰斯,他们是谁啊?”美国学生都叫老师名字的。兰斯不吼不恼,只是按了一下桌上的铃,大家就静了下来。

兰斯说:“孩子们,这是林,来自中国,今天她和我一起给你们上课。”于是孩子们一起叫我的名字:“林——”

我连忙说:“叫我盛老师!”“盛老师——”孩子们学得很快。

兰斯的班有点特殊,全部都是墨西哥人,因为在家说西班牙语,所以学校专为他们设了一个班,让同样是墨西哥人的兰斯负责教学。

兰斯一个人要教所有的课,从8点10分的生字课开始,然后是阅读课、数学课,11点结束,带学生到音乐教室上课。12点25分,把学生带到饭厅用餐,1点15分开始下午的第一堂英语课,再上科学、社会,3点15分结束全天课程,5分钟收拾课桌,然后带队到校车车站,把孩子们送上校车。

她上课,不是大家一起上,而是把学生分成四个小组,一组组轮流上课。我觉得相同的内容讲四次,没必要,一共才15个学生,坐一起上课,又省时间又省力气,这样折腾,为什么?她的回答是:第一,人越少教学效果越好;第二,一组在上课,另三组做作业,但耳朵能听到她上课,相同的内容听四次,记得住;第三,学生完成作业,她就有时间在教室里批作业并当场指导,学生回家就不用再做作业。

听她这么说,也很有道理。我再问,学生需要考试吗?她说下星期就是大考,学生成绩达不到要求,就升不上去。看来,美国老师虽然没有太大的竞争压力,但劳动强度一点也不比中国老师少。

孩子们因为我们的到来,兴奋得静不下来。兰斯又按了一下铃,把局面控制住,说,第一组,开始上课。第一组学生坐在地毯上不动,其他学生纷纷跳起来,坐到课桌边。

兰斯在上课时,另三组学生有的做英语作业,有的做数学作业。我坐到一个女孩身边,她在做数美元的数学作业,她数得很认真。一年级学数钱,很实用吧?说实话,我到现在还不太会数美国硬币,超市付钱时,常常一大把摊在手心,由营业员自己挑。今天趁机跟着小朋友学。

他们此时都很安静,果真像兰斯说的,边做作业边在听课,有时那边上课的同学回答问题慢了一点,这边马上有人大声插嘴,兰斯会朝这边点点头,说声“谢谢帮助”。

兰斯上课时,教室纪律很不错,只是在交换组员时,有点乱,孩子们趁机乱跳乱叫。这时,兰斯会倒着喊数:“五,四,三,二,一。”往往喊到“二”就喊不下去,两组学生还交织在一起闹,于是兰斯会笑着说:“先生们女士们,请帮助我把一喊出来,好吗?谢谢!”于是孩子们一起喊“一”,就坐下了。

兰斯上课很紧凑,不断提问,而发言似乎是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刻,边举手边喊,盖住老师的声音,兰斯会慢悠悠地说:“轮到我了,轮到我了,先生们,女士们……”

有趣的是,有的孩子没听懂,会用西班牙语提问,兰斯便用西班牙语向他讲解。这时,菲里普就会瞪着眼睛,向我做鬼脸,他说:“不好了,盛老师,一年级的课我也听不懂了。”

四组上完,全体集中在一起,上阅读欣赏课,今天的内容是童话诗《国王的马车》,看来阅读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课,气氛很活跃。这一点,不管哪国的孩子都一样的,喜欢听故事,永远都听不够。一个好老师,必须会讲故事,要讲得娓娓动听。

阅读课结束,10点多,兰斯说:“休息一下,下面的数学课不上了,林要为你们上课,她会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话音一落,所有人朝我喊:“Cool!”

终于轮到中国来的盛老师上课了。说实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站在教室为学生上课,一站就站在美国教室。对老师的惧怕,那种怯怯的滋味,从幼儿园一直追到高中,怕他们的目光,怕他们的分贝,最怕的是数学老师。数学总是在60分这条该死的生死线上挣扎,没有一个数学老师喜欢我。那个抱着巨大的三角尺,永远嫌我笨的数学老师,总是目光凶凶地向我扫来,叫道:“你,到黑板上来做题!”这是我最怕听的一句话,会让我哆嗦半天。数学题对我来说,就像毒针,一枚枚钉进大脑,总觉得很快要被它钉死。我和数学老师之间,最终成为仇人。

师生间成为“仇人”的并不少,多年以后,很多人谈起某个老师,还是咬牙切齿的。这样看来,不要认为老师是大人,学生是小人,小人也是人,脆弱,容易受伤,一旦受伤,留下的是一辈子的疤痕。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向学生耀武扬威,逼学生害怕,看学生狼狈,杀光学生的自信,是什么心态?一道题、一张卷、一场考试,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让它们变成刀刃,切割学生的快乐和自尊?很多人怪罪于制度,我想,一个老师的善恶,和制度无关,只关乎素质、关乎人品。

兰斯的15个学生在地毯上坐定了,乱哄哄地在叫我,有的叫我林,有的叫盛老师。我忍不住开始笑,大家都跟着我笑,我发现我不可能成为威风凛凛的老师。我说:“男孩女孩们,中国来的盛老师,开始给你们上课。先上中文课,再上手工课。”

我把小学一年级的课本拿在手上,说:“这是和你们一样年纪的中国小朋友上一年级用的课本。第一页,是爸爸妈妈送小朋友上学,老师站在门口迎接,老师对小朋友说:你好。小朋友对老师说:你好。然后和爸爸妈妈说再见。所以,盛老师今天要教你们说‘你好’和‘再见’。”

这时,一个小男孩插了嘴,他说:“我会说中文!”所有学生脑袋唰地转向他。盛老师很崇拜地说:“真的啊?说给大家听听!”小男孩大声地说了句:“柯泥气娃!”所有人脑袋又唰地转向我,验证他有没有说对,我说:“这好像是日本话啊?”小男孩咧嘴一笑,说:“我妈妈是日本人,我会说很多日语。”我说:“哇,你了不起,会说西班牙语、英语、日语,学了中文,就会四国语言了!小超人啊!”

于是大家都想当小超人,急着要学“你好”。我在书写板上写上拼音“ni hao”和“zai jian”,教他们念。一个女孩很仔细,提问道:“林,中国字和英文字一样吗?”我连忙在拼音下面写上中文,我说,这是真正的中国字。学生们叫起来:“Cool!”连兰斯和菲里普都凑过来看了,课堂乱成一锅粥,学生们从地毯上爬起来,拿起笔,在写字板上照样写“你好”,还学得很像。这时,盛老师不失时机,按了一下桌子上的铃,学生们条件反射,呼地回到了地毯上。

盛老师说,现在,我们会说“你好”了,我们来做游戏。于是,我走向第一个学生,用英语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南西。我便用中文和她说:“你好,南西。”她很聪明,回答:“你好,盛老师!”盛老师和学生一个个握手,互说你好,结束了,我说:“现在,我们学‘再见’。”话音刚落,就听“哇”一声大哭,差点把盛老师吓个半死,只见一个男孩哭着向我伸过手,说:“You missed me!”原来我把他漏掉了,连忙伸过手补上了,他挂着眼泪大声说:“你好!”我夸他说得好,还抱了抱他。瞧瞧我,怎么当老师的,差点伤了他的心,说不定他会记恨我一辈子呢。

中文课结束了,我给他们上手工课,和兰斯一样,一组组上。

第一组学生围上我,我教他们这样折那样折,这样翻那样翻,就是卖关子不告诉他们这是折什么。菲里普在一边当我的助教,我说不清的时候,他当翻译,学生们一边学,一边急得一塌糊涂,猜:是飞机?是鸟?是帽子?猜帽子的最多。盛老师则是耸耸肩,表示这是个秘密,无可奉告。

最后一步,我让大家把折好的纸翻一下,这一翻,翻出一只漂亮的船,我还没说话,学生们已一起惊叫:“哇!真的是帽子!”不约而同地把船戴到了头上。盛老师哭笑不得,连忙说这不是帽子,是——boat!他们一起说:“也能当帽子,是不是?”“嗯嗯嗯,能当帽子,当船翻了的时候。”现在我相信,美国孩子的想象力可不是传说了。

我教一组折船时,兰斯给学生考试,一个个叫到面前考,当场给分当场订正。这样的考试方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这边,一组教好,换另一组上,我看到了反复教学的魅力。因为到了第四组,我失业了,不但我的助教变成了正教授,不少上来的学生,早一边看会了,很快就完成了。女孩南西居然说:“我早就会折船了,还会折鸟、折玫瑰、折星星,在少儿活动中心学的。”菲里普一听,马上问她:“是不是一个帅男孩教你的?”她点点头,菲里普马上骄傲地说:“这男孩,是我儿子添!”添每天课后在少儿活动中心当老师,教孩子电脑、手工、篮球,没想到这里碰到了他的聪明弟子。

于是我给第四组加了难度,我说,现在我教你们做气球。气球还真把他们难倒了,老是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好帮他们折,折好后,让他们自己吹成气球,他们都乐了,说这个好,像彩灯,可以挂到圣诞树上。我说:“哇,好主意,你们家里都有圣诞树吗?”这下打开了话题,他们抢着告诉我,圣诞树有多大,多漂亮,挂了什么不同的饰物。还问我,中国有圣诞树吗?有圣诞老人吗?于是手工课又乱成一锅粥,盛老师只好频频按铃。盛老师觉得,今天最威风凛凛的时候就是按铃的时候。

兰斯给所有学生考完试,也过来学折船和“圣诞灯”,折成后,她护住自己的作品,对学生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别抢我的啊!”她说,林,你真是个完美的老师!以后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们要学更多的中文和手工。

11点,孩子们得去上音乐课了。我们向他们告别,这半天时间,过得真快,孩子们一个个过来和我们拥抱,有的喊“再见”,有的则糊涂了,喊“你好”。不管用得对不对,至少他们都学会了,我这中国来的盛老师没白教他们。

兰斯的课堂,我一定还会再来的。

我的学生白蒂

那天去教堂,正和朋友们互道早安,一个穿花花衣裳、涂脂抹粉的女人从人群中挤来,开口就说:“宝贝,我要报名学中文!”

我一看,嗨,这不是菲里普的女朋友白蒂吗!

菲里普在教堂有三个女朋友,一个叫白勒,一个叫白丝,一个就是白蒂。名字都有点像,都和菲里普爱得要命,每次看到菲里普都会亲了又亲,抱了又抱,然后对我说:“你把我的男朋友抢去了,我妒忌死了!”我只是咯咯地笑,不吃醋,不光是因为她们的年纪都比菲里普大三四十岁,更因为她们真是又可爱又美丽的女孩,我也好爱她们的。

白蒂是菲里普女朋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今年芳龄93岁了,我刚到美国时,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她。当时菲里普介绍她说:“林,这是我的女朋友,白蒂,是我们镇上最爱学习的女孩!”这个女孩,身材单薄,背有点驼,皮肤打满了皱纹,但眼睛没有老,像天一样蔚蓝,闪着快乐的光芒。她长得很像电影《泰坦尼克号》的老Rose。

我马上就对菲里普说:“你女朋友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菲里普得意地回答:“那是一定的,她帮我换尿布时,我就爱上了她!”

白蒂听了,抱住菲里普亲了亲,然后拉住我这“第三者”的手,说:“我很放心把男朋友交给你。他是天下最好最帅的男人哦。”

在那个派对上,她没理别人,只是拉住我,和我聊天。她说她喜欢画画,喜欢语言,会俄语,会西班牙语,会法语,会德语,就是不会汉语,她50岁时就有了理想——学会中文,到中国去爬长城,在那儿写生。

“你教我中文,可以吗?”她一脸渴望。

我心里想,她果然好学。但我不相信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学得会中文?还爬得动长城?

我想试试她的接受能力,便教她说“你好”和“再见”,她听力不太好,听了好几遍,终于把字咬准了,然后冲着我不断练习:“你好,再见!你好,再见!”我夸她真聪明,她就练得更起劲了,旁边的人伸过头来问:“白蒂,你会说中国话啦?你真聪明!”

白蒂的样子很骄傲、很兴奋,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说中国话,多少年的梦想实现了,激动得两眼放光。她对菲里普说:“谢谢你,把林带给了我们,她真是个宝贝。”

菲里普说:“亲爱的白蒂,你别学得这么快,我很难为情。”

白蒂哈哈大笑:“嗨,我要赢了你!这是一定的!”

那天后,每次在教堂碰到,她都要坐到我身边,学一两个词语。

我们成了好朋友,聊得也更多了。她说67岁退休前,她是中学教师,教英语,她50岁时老公就去世了,共有五个子女,都住得很散。其中有一个孙子常到中国去做生意,她从这个孙子那听了很多关于中国的事,对中国很有好感。

我问她是和子女住一起吗?她说不住一起,她自己住,但常去看他们,他们住在不同城市,有时要开一天车才能到另一个城市。

有一次我问她,50岁就单身了,为什么不再婚呢?她很大方地和我说:“有和很多男朋友约会的,因为需要爱情,但没有合适结婚的。现在老了,也有约会,少了。”

镇上办画展,我把我的画拿去挂上了。白蒂和女儿一起来看画,一幅幅看了又看,奇怪地说:“这么薄的纸,用水画,一笔下去不能出错,越印象越好,对吧?”真是聪明,一眼看出了中国画的真谛。她说的印象,其实就是中国画的写意。

我对她说:“白蒂,你还画画吗?我想去看你画画。”

她听了说:“宝贝,我手痛,拿不住笔,两年没画画了。但我很想画的,这是我的最大爱好。等我手好了,约你来看我画画哦,我要给你看我年轻时的裸体画。如果你喜欢,我也给你画一张。你拍过裸体照吗?没拍过的话,让你丈夫拍。”

我惊愕地望着她,张着嘴说不上话来,她亲了一下我的脸,说:“你的脸颊都红了。宝贝,年轻的身体是一幅画,你不留下来,太可惜了,等你老成我这样子了,你会想不起自己美丽的样子的。”说着,她拉过我的手,放在她手背上,她的手背,就像一张秋后的枯叶。

“你的手多漂亮,我也曾经这样漂亮。”她感叹着。

“好的,我会来看你的画,我还想学点油画。”我呆呆地说。

“教画呢是不敢教的,你真想学,我介绍老师给你,好吗?”

我们约好,等她开始画画了,我就去看。我真的很想看她年轻时的样子,也很想她帮我画张油画。她说得对,老到想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是很悲剧的事。

美丽和年轻,是女人一生的追求,但这两样东西都会成为曾经。曾经,你曾经,我曾经,她曾经,人人曾经。白蒂的感叹,是所有女人的感叹。走了就不可能回来,留点青春纪念,也许是最好的安慰。

有一天,她给菲里普打来电话,先是向我道歉,说依然没能画画,手还是痛,无法实现我们的约会。然后向菲里普求援,说她的吸尘机器人坏了,她把它拆开,修好了,却装不回去了。菲里普一听,笑了:“啊呀,亲爱的女朋友,你就是贪玩,怎么把你的机器人玩坏了!”于是就在电话里教她,怎么弄怎么弄,我一边听得稀里糊涂的。菲里普教完了,那边也装好了,电话里听到吸尘器满地跑的声音。

菲里普对我说,这种吸尘机器人是新产品,身上有电脑,自己会跑,结构很复杂的。这个93岁的女孩居然会修,真是令人惊讶,她还会修车、修洗衣机、修割草机,太聪明了。

他在夸女朋友,我在向他翻白眼,因为我一样也不会修,机械知识我是空白。那天菲里普说刹车片磨老了,要换新的,动手拆轮子。我很奇怪,问,换刹车片你拆轮子干吗呀?我一直以为刹车片是在脚下刹车板里的。这事让菲里普很沮丧,他对女儿伊丽莎白说,我真不是好老公,我的妻子居然不知道刹车片在哪里!他女儿听了怔怔地问:“在哪里?”菲里普拍了一下脑门:“唉唉,我也不是个好父亲!”

所以,像白蒂这样的女人,冰雪聪明,难怪做了菲里普的女朋友,有共同语言,“猿粪”呢!

一晃过了两年,白蒂不但手没有好,还常住院,我们很少看到她了。

所以,今天她突然出现,并开口说要报名参加中文班,让我又惊又喜。我还没说话,菲里普就跑过来了,一边喊“嗨,我的女朋友来了,我太想你了!”一边一把将白蒂搂在怀里。

等他们亲热够了,我说:“白蒂,你怎么知道我要教中文了?你不是在住院吗?”

她有点不高兴地说:“宝贝,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要不是报纸上看到了广告,我就错过报名了!”

我连忙道歉,说忘了。当然不敢说她年纪这么大了,身体又不好,我以为她学不成了,所以没告诉她。

白蒂说:“我女儿也在学中国话,我要和她比赛,她71岁,我93岁,看谁学得好,林,你说呢?”

我说:“没问题!你一定赢!”

中文班开课的第一天,七个学生里白蒂第一个到的。我的教室是在永发餐厅的包厢里,白蒂走进来时,黄媚和所有伙计们的眼睛跟着她走,直到她走进课堂,谁也不相信,这个93岁的老太竟是我的学生!

上课了,我说:“老师给每个同学一个中国名字,大家一定要记住!”

我走到白蒂面前,给她一张名字的卡片,教她:“你的名字叫王春花。王——春——花——春天的花朵,王春花。”

她学:“One——two——three——”

我说:“不对不对,不是,是王春花。”

她困惑地看着我,小心地重复:“One two three?”

我真不是个好老师,实在忍不住,抱着肚子咯咯咯地笑。王春花也笑了,其他学生不知道我笑什么,但都跟着乱笑一气。

白蒂只上了一次课,又住进了医院。我知道只要她能走路,就会回到我的课堂,她学得会还是学不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想学,还有去中国写生,爬长城的梦。

王春花的名字,我一直留着,下次来一定要教会她。

赛车人生

今天是美国全国运动汽车竞赛(NASCAR)总决赛,我和菲里普早早坐在了电视前,等待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不知道哪天开始,我这赛车盲变成了赛车迷。

刚到美国,我就发现,菲里普最要命的爱好就是车,说细一点就是修车、赛车、看车。他对车的热爱起因,有个很辉煌的故事。16岁那年,朋友参加赛车,他去当拉拉队,朋友突然病了,车主问菲里普愿不愿代朋友比赛。菲里普想都没想就跳上了车,比赛开始了,一共四轮比赛,菲里普连拿了三次第一名,成为赛场上的明星。

从此以后,他相信自己是赛车天才,开始自己学造赛车,也就是把普通破车改造成赛车,然后参加比赛。不知道是车太破,还是他的造车水平太次,每次都是跑第一名,当然是倒数第一。车经不住折腾,终于散架了。菲少年心里很不甘,但又没钱买新车,只好做着白日梦,希望天上掉下一辆赛车让他去比赛。

天上还真掉下来一辆车!他有个同学叫Jack,一心想赚钱,发现赛车很赚钱,便看好菲里普,愿意当他的“经纪人”,把自己半新的赛车借给菲里普去参加比赛,说好赢了钱两人分。菲里普很争气,第一次比赛就拿了冠军,第二次比赛不幸撞车,摔断了好几根骨头,车也是稀巴烂。Jack心疼得直掉眼泪,当然不是心疼菲里普,是心疼他的车。前不久的同学会上菲里普碰到他,说起这事,Jack还在捶胸顿足。

我对赛车一窍不通,更没丁点兴趣,听了这故事,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拿了冠军,得了多少钱啊?”他想了想说,他参加的是小镇微型比赛,得了35块,分给了Jack一半。我直哼鼻子,电视上的赛车比赛,奖金都是几百万的!他竟为这35块摔断骨头!

总之,我对赛车是毫无兴趣,菲老公对赛车是非常喜欢,血可流头可断,赛车直播不能不看!他看赛车时,拉我一起看,一边巴结喂我吃薯片,一边卖力当解说员,努力培养我的兴趣。我呢越看越想睡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对我来说,赛车就是四个轱辘拉着一堆铁在跑,并制造超常噪音。不过这噪音也不错,我听着听着睡着了。我这人,太安静反而睡不着。

有一天逛菲里普的破工作房,菲里普指着一只破轮胎说:“亲爱的,你看这是什么?”我说破轮胎啊。他大惊小怪地说:“你没看到?上面的签名——24号Jeff!”他告诉我,24号Jeff是著名赛车手。有一年他到达拉斯看赛车,买下了这只有Jeff签名的轮胎,当时下着瓢泼大雨,车停在几公里之外,他舍不得把轮胎在地上滚,背在肩膀上,一直背到停车场,路上的人都惊讶地朝他看。

我想看看这个让菲里普疯子一样背轮胎的Jeff,第一次认真地把眼光盯在屏幕上,问:“哪个是Jeff啊?”

菲里普指给我看:“看!24号车,就是他!他现在在第五位!Come on!Come on!”他激动地冲着Jeff喊起来。

从此他看赛车,我会在百忙中走过去问一句:“24号第几啊?”

有一次,就听见他在电视前哈哈大笑,我跑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我看见99号车停在赛道上,车手钻出赛车,在呼呼呼的车群中狂奔,赛车比赛怎么变成了跑步比赛,发什么神经呢?菲里普告诉我,这是最后一圈,就要到终点了,99号车手Carl本来是第一名,但就在这时汽油用光了,他急糊涂了,跳下来往终点跑。

好玩,我也哈哈笑起来,说:“啊呀,这太可惜了!怎么不多加点汽油!”菲里普说,一场比赛,什么时候加汽油和换胎,都是精密计算过的,但也有失算的时候,快到终点没了汽油的事,常发生的。但像Carl这样跳下来跑步的,第一次看到!99号车手Carl是非常好的男人,幽默快乐,乐于助人,但比赛经常得第二、第三、第四,就是得不了第一,大家都喜欢他,为他加油,盼望他能得一次冠军。

是啊,看他没命奔跑的可怜样,我也很希望他能圆一次冠军梦。

菲里普说,大部分赛车手都像99号Carl那样很绅士,很可爱。但也有个别的,像18号Kyle,脾气很坏,总是一边比赛一边骂人。输了要骂,赢了也要骂,骂对手、骂裁判,连自己团队的工作人员也要骂,边开边骂,他的骂声通过麦克风传出来,谁都能听到。但Kyle却是个天才赛手,每个赛季都是名次靠前,还拿过总冠军。所以老板包括车迷们对他是又恨又爱。

我在屏幕上看到了臭脾气18号,非常年轻,虎头虎脑的,一双眼睛灼灼发光,没有笑容,一脸准备战斗的表情。我觉得他要是脾气好点,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帅哥。

刚认识Kyle不久,他就出事了。在一次比赛中,5号车失控和他相碰,裁判挥动了黄色旗帜,命令所有人马上慢下来重新编队。但18 号Kyle却在气头上,不听命令,顺着惯性向失控的5号车撞,把5号车的屁股撞烂,引起全体观众的唾骂。幸好里面的人没事,但赛车组织当场宣布18号停赛两周。

我看了好几遍Kyle撞5号车屁股的慢镜头,如果放在电影里,是最惊险刺激的镜头。

Kyle被停赛后,18号的替补赛手很快把名次退到了三十几位,所以大限一过,老板马上把Kyle换上阵,Kyle很快把成绩追到前10名,但人们又能听到他坐在赛车里骂骂咧咧的声音了。

又一个周末,赛车开始了。我听到开始唱美国国歌,跑进去听,每次唱国歌的都是不同的著名歌手、不同演唱风格,很好听,而且唱国歌时会有飞机表演。可当我跑进电视室,吓了一跳,看见菲里普站得笔直,双臂高高举在那儿,伸出三个手指,泪流满面的。我连忙问怎么啦?他没作声,泪眼汪汪地盯着屏幕。我朝电视看,看到成千上万的观众和菲里普一样,都高举着双手,伸出三只手指,很多人泪光莹莹。当嘉宾说“先生们,发动你们的引擎”时,赛车排成一队,启动了,赛手们在车里面也向观众竖起三个手指。

三个手指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气氛如此庄严?

原来,这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纪念一个赛车手,他的名字叫Dale,开3号车。他曾经是美国最优秀的赛车手,连续五年获得总冠军,创下美国赛车史之奇迹。

Dale个性坚强,为人豪爽;他勇猛敢拼,在最困难时刻,敢做惊险动作。当他超越对手时,对手往往不是跑不过他,而是被他不要命的气势镇住;他技术高超,在冲刺的最后关头,能做到逼仄对手又不伤害对手,赢得胜利。在车迷心中,他是天下最勇敢机智的天才赛手,英雄赛手。每次比赛结束,所有观众,包括对手的支持者都会列队为他欢呼,没有人妒忌他,没有人仇恨他,因为他当之无愧。

但在10年前,驰骋赛场30年,50岁的Dale,在冲刺第六个冠军总决赛时,最后一圈,在最后一个弯道处,车子出了故障。车以每小时200英里的速度撞向护栏,3号车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焰。Dale就这样停止了冲刺,就这样匆匆走了,留给车迷巨大的悲怆。

这天比赛结束,人们没有离去。当主持人颁奖时,所有人,包括获奖者,都泣不成声,高高举起双手,伸出三个手指,意思是——3号才是真正的胜者,3号是永远的胜者,3号永远没有离去!

Dale走后,他所在的团队不再使用3号这个数,改成了29号。Dale的儿子驾起了29号车,满载着父亲的目光,继续驰骋赛场。如果你细心看一下,42辆赛车,没有3号车,因为这是Dale的车,人们一直为Dale留着。

在Dale逝世的10周年纪念日,人们再一次举起双手,伸出三根手指,用这个动作,用怀念的眼泪,呼唤3号英雄,呼唤他归来。

听菲里普讲完这个故事,我双眼也湿了,抱住了菲里普的头。他抽泣着反复说:“林,我不难为情你看到我的眼泪,他是英雄!我们会忘记任何一个总统,但不会忘记这样的英雄!”

Dale的故事在我心中盘旋了很久,Dale震撼了我,车迷的悲怆震撼了我。

菲里普告诉我,Dale走后没几年,另两位顶级选手出现了,就是24号Jeff和48号Jimmy,他们是一个团队的选手,是竞争者,又是兄弟。

这个团队有非常悲壮的故事:老板叫Hendrick,一生的心血倾注在赛车上,包括他的全部家人,都为赛车团队工作,有的是机械师,有的是设计师,有的是营养师。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赛车团队,他的24号车和48号车成绩卓越,傲视群雄。但悲剧发生了,在一次飞行事故中,Hendrick的妻子、儿子、弟弟、外甥女及骨干工作人员,全部遇难。一个辉煌的团队只留下Hendrick老头一个人,人们都认为他很难撑下去,事实上,因伤心过度,Hendrick得了癌症。但他没有倒下,手术之后,他重新招兵买马,启用了Jeff和Jimmy两个天才选手,24号车和48号车又飞起来了。

开48号车的Jimmy,不负众望,从2006年开始,连续五年夺得总冠军,再现了3号Dale的辉煌。他性格内向,笑容腼腆,赛车风格并不咄咄逼人,但发挥异常稳健,一步一个脚印,笑到最后,成为人们眼里又一个惊世英雄。

我没想到,四个轮子转动,简单而狂野的赛车运动,却也有那么多令人扼腕的故事。而这样的故事还在发生,并让我亲眼看到了。那天的比赛和平时一样激烈,突然十几辆车缠在一起,互相剧烈碰撞。35号Dan从后面上来,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冲进车群,弹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一头撞到铁栏上。其他车手都纷纷从撞破或起火的车中钻了出来,唯有35号车没有了动静,抢救人员快速割开撞成一团的35号车,抱出Dan,送上了直升机。

场上观众在等,选手们在等,播音员记者们在等,我和菲里普也在电视机前等,所有人不说话,所有人表情紧张茫然。半小时后,从医院传来了消息: 25岁的Dan走了。一瞬间,我看到画面上全是泪脸,连播音员也是泣不成声,35号的团队成员在号啕大哭。

我和菲里普边看边流泪,我在想,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比赛啊,和死亡的距离,只有一瞬间,只有一毫米!太近了!太快了!

听了那么多故事,看了那么多情景,我非常理解菲里普对赛车的感情了。其实关注的不是车,是人,当你知道了他们的名字,走进了他们的故事,你的情感脐带不知不觉和他们联在了一起,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感受成功和失败,一起面对生离死别。

看了一场又一场比赛,我和菲里普一样,离不开赛车频道了。因为我惦记让菲里普背轮胎的24号,惦记那个狂奔的99号,惦记3号的儿子29号,惦记曾到我们沃顿镇来和车迷见面的14号,惦记横空出世的新英雄48号,今年是他第六次冲刺总冠军,他能够打破3号英雄的神话吗?当然也惦记臭脾气的18号,希望他不再鲁莽造事。

看了一场又一场比赛,我的赛车知识见长,知道了大型赛车有NASCAR、Indy、F1三种,知道了白、黄、绿、黑的旗语,知道了比赛时车与车相接是为了减少油耗提高速度,知道了一次换四只轮胎加20升油只需要13秒,知道了发动赛车不是用钥匙而是按开关,知道了看上去和普通车一样的赛车,其实是每个团队自己设计制造出来的,非常轻、非常薄,只有3000磅。当然还知道了得一个总冠军能拿600万美金!哇,在美国生个会开赛车的儿子,很不错呢!

今天是本年度最后一场比赛,是车迷们盛大的节日,总统和副总统的夫人也到了现场,一起为赛车手们发指令:先生们,发动你的引擎!

今天的竞争很激烈,48号Jimmy因为几场事故,总名次拉到了第三名,24号、29号、18号紧随其后,积分暂时处在第一位的是99 号Carl,第二位是14号Tony。这些超级选手小分都很接近,谁能在跑完300圈后拿到总冠军,有一番拼死争夺。

你希望谁拿到总冠军?菲里普不止一次问我,他的样子紧张得一塌糊涂。我说我希望他们都拿到冠军!菲老公叫道:“我也是!”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就猜是14号Tony,他的车子结实又漂亮,今天一定跑得好。说这话有根据的,前不久14号车到我们沃顿游展时,我从车头摸到车屁股,还摸了方向盘,让我这个神仙摸过的车应该跑得最快吧?嘿嘿。

菲里普猜99号,就是那个一急之下跑步的人。他说99号应该拿一次冠军了。

比赛开始了,24号出事故了,拉到十几位,接着48号出了大事故,拉到二十几位。这两名强大的竞争者扫除后,99号撒开蹄子跑在第一,14号不动声色紧随其后,他们遥遥领先,裁判挥动了黑色旗帜,命令其他车让道给99号和14号,这是最后冲刺时的规则。

眼看99号要冲过终点了,菲里普握紧拳头要喊“耶”了,就见14号车头一摆,一个加速,几乎是贴着99号的身体,唰地率先冲过了终点,判定胜利的黑白方格旗为他挥动了,他夺到了总冠军!在欢呼的海潮声中,24号、49号还有99号,都跑过去和14号Tony紧紧拥抱,彩纸飘洒到他们身上,烟花映红了夜空。

今年的赛季就在这样欢乐温馨的画面中走完了。所有人,当然包括我,等待下一个赛季的到来。

我觉得,看赛车如同看人生,看到了赛车场上的人生悲喜剧,看到了生离死别,壮志未酬;看到了前赴后继,生生不息;看到了光荣和梦想;看到了世态人心,冷暖风云。所有这些,凝聚了人生的本质。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这样的本质中,在每天的朝夕轮回中,就像赛车轰轰滚动的车轮,没有回头,不断前行。

休斯敦郊外的牛人

一、牛人Blakely

牛人的故事,就是美国幽默演说家、乡村歌手、牛仔作家Doc Blakely的故事。Doc Blakely是我们沃顿镇土生土长的牛仔,出道50年,红遍欧美各国。

我一到沃顿,就听说了这位牛人,从小镇人骄傲的表情看,Doc Blakely是小镇人很大的骄傲,你可以不知道德州州长,但你不可以不知道Doc Blakely。唐代刘禹锡有一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镇人对Doc Blakely的感觉,就是这种仙龙之感。

我居住的沃顿镇,是休斯敦郊外的小镇,也被称为“Ranch country”(乡村牧场),盛产“牛人”,也就是牛仔。刚到沃顿时,菲里普的一群朋友给我举行欢迎派对,人人送我一件小礼物,都和牛仔有关。进门时我是个杭州婆娘,出门时,被他们修改成德州女牛仔:头戴牛仔帽、腰系牛仔皮带、脚蹬牛仔靴,就差牵头牛了。

这个欢迎聚会,告诉了我牛仔文化在沃顿人心中的地位。牛仔,就是所谓的“美国梦”的象征,早年移民到美国的游民,从一介牛仔起家,最后成为牧场贵族,并推动了美国文化。

以前在电影和书上看到对德州牛仔的描述——牛仔们狭路相逢,泥道古镇,扬鞭策马,浴血枪战,保护牧场,抢夺心爱的姑娘。我心里很崇拜牛仔这种钢骨傲气的。

到了沃顿小镇,不可能见到电影上荡气回肠的情节,牛仔也不会成群结队让你看。当然想看牛粪和牛,一点问题也没有。街上也能看到打扮成牛仔的人——牛仔帽,牛仔胡,牛仔靴、牛仔裤、牛仔背心。但这其中很多假冒的,偶尔扮扮酷而已。

想要识别牛仔的真假,要看他的鞋底和开的车。真正的牛仔,开卡车,轮胎和车身、鞋底,总沾上点牛粪和干草。很多人还在车后吊一对公牛的大睾丸,以示强大。当然扮酷者也会用牛粪和睾丸来当道具。

所以,识别真假牛仔,还得看他的眼睛。牛仔骑马打猎,训牛斗牛,出击时,他的眼睛看得很远,看得很准,鹰一样坚定而锐利,没有一点犹豫不决,风吹日晒,他们脸上有刀刻一般的痕迹。

当然,要确定他是不是百分百牛仔,最好到他家去看看,牛仔的家,肯定是在一望无边的牧场上,牧场有多大?一只牛需要一英亩的草地,数一数,多少牛,就有多少土地。

Doc Blakely,出生于所剩无几的牛仔家族,是一介正统牛仔,他的出道、成名,都体现出他的牛仔情结和草根本性。

二、丢给牛人10块钱

第一次见识这位“牛人”,是在小镇艺术节上。

沃顿每年10月都有这样的艺术节,也叫红酒节。酒商们在大小商店里摆上红酒,请居民品尝,销售红酒,大大小小的商贩也趁机蜂拥而至。平日少有人光临的镇中心,充满了人群,男男女女拿着酒杯,高高兴兴地在大街上喝酒。这种商业味很浓的艺术节,和Mark Twain(马克·吐温)笔下那种古道马车、啤酒音乐的粗犷小镇文化已大相径庭。

所以,当我和菲里普走进一间咖啡店,看到在角落有个拉琴老头,颇为新奇,站了下来听。这个老头戴着破草帽,穿着破牛仔裤,靴子很旧,上面还沾着点牛粪。但老头却是红光满脸,带着灿烂的笑容,一对雪白粗放的八字胡,和琴弓一起抖动,看上去很滑稽。老头拉的是一把暗色小提琴,琴音欢快流畅,非常好听。

我看见他放在地上的琴盒是空的,就走过去丢了10块钱。老头快乐地朝我做了个鬼脸,冲着我弓起背卖力拉琴,一曲终了,他换了把乐器,继续演奏。我觉得他好厉害,也好辛苦,想再丢点钱,菲里普却拉住了我,在我耳边说:“够了够了。”这家伙怎么吝啬了?他平时最喜欢帮助穷人的。

菲里普悄声对我说:“林,他就是大名人Doc Blakely!每年艺术节,他都在这个角落拉琴,保留节目!”我这才吓了一跳。

这时Doc Blakely停止了演奏,喝水休息,很多人冲过去请他签名、合影。我只是站在一边看。没想到,Doc Blakely走到我面前,说:“谢谢你的钱,美丽的中国女孩。”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就是Doc Blakely,我不应该丢钱的。”说着我想拿回那10块钱,Doc Blakely拦住我,说:“嗨嗨,给了的钱不能收回去的,我们一起吃冰淇淋!”他用我的10块钱,要了三只巨大的冰淇淋,我们三个一人一只,捧在手里吃。他吃得很快,舔冰淇淋的表情很夸张,好像馋得要命。我突然想起来,他是世界有名的幽默大师啊!

这天回去后,我把有关Doc Blakely的文章和照片发在了我的博客上,并把文章和照片一起发到他信箱里,这个快乐的老头儿马上回我:“照片拍得很好,文章也写得很好,我读得陶醉了,就是一字不识,哈哈。谢谢你的吹捧!”

三、慈善年会

再一次看到牛人Doc Blakely,是第二年的八月,在一个慈善年会上。

这个慈善年会门票很贵,每人200美元,一般买票者都是名人、要人、有钱人。当然,门票全部捐给青少年活动中心。

这个慈善年会在30年前就开始了,发起者就是Doc Blakely,当时他已是赫赫有名的演说家、乡村歌手,他发现沃顿镇没有孩子们的活动中心,很多孩子放学后到处游荡。但建一座活动中心要很多钱,他决定为家乡出份力,便举办了第一届慈善年会,他带着自己的乐队在年会上演讲、演唱,门票收入全部作为青少年活动中心基建费用。

Doc Blakely用自己的演讲和歌声为青少年捐款的消息,很快在全美国传颂开来,电视、报纸的宣传鼓动,让很多歌手为此心动,之后每一年八月的慈善年会,都由著名歌手争相承办。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沃顿小镇,一棒接一棒,30年没有中断。他们不但建起了沃顿青少年活动中心,还资助了美国很多青少年活动项目,有了很大的社会影响,而这些组办过慈善年会的歌手们,都因此名利双收。歌手们想拿到下一年的组办机会,还得竞争,就像中国的春晚一样,能不能上春晚,关系到能不能出名。

今年八月的年会,是30周年纪念日,镇政府把组办机会交给了沃顿人,也就是发起者Doc Blakely。

当报上登出这个消息,沃顿人一反常态,不但有钱人抢着买门票,连穷人也抢购。200块钱的门票对小镇人来说,是一大笔开支。当记者采访他们,问为什么愿花这个钱时,很多沃顿人说,他们从来没花这么多钱去听一场音乐会,但钱不算什么,支持Doc Blakely才是最重要的。Doc Blakely是沃顿人,他的年会卖出门票越多,沃顿人越光荣。

所以,从来没参加过这个年会的菲里普,也买下了两张票。年会这天,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们还见到了Doc Blakely的儿子Mike Blakely,他和他父亲同台演出。Mike Blakely和约翰·丹佛齐名,是美国著名乡村歌手,同时也是著名作家,出过15本有关印第安人和牛仔题材的小说。Mike除了应邀出访欧洲,平时都隐居在100英亩的牧场,潜心写作。

所以当这对牛人父子出现在台上,一起为大家演唱乡村歌曲时,沃顿人都为之疯狂了。

Doc Blakely当然还拿出了他的绝活——脱口秀,一口气讲了一个小时,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观众笑声一片,连平时笑不露齿的菲里普也笑得前仰后合。我瞪着他,希望他做翻译,但他却只顾笑,拍我肩膀。有时大家笑成一团,我却莫明其妙的样子,菲里普便看着我笑,说:“我快笑死了,你却没表情,这更好笑,哈哈!”

当然我也听懂了一些,比如,很多人问他为什么叫Doc Blakely。Doc是博士的意思,妹妹对他的名字也很妒忌,认为父母偏心。Doc Blakely很无奈地说:“我不是Doc,我的名字是Doc,你问我是谁?我当然回答我不是Doc,我是Doc!”他描述今年德州的炎热天气,到处是森林火灾,河水干枯,水资源缺少,连教堂的洗礼也无法进行,只好取消入水仪式,牧师改用手指沾点水,滴到受洗人脸上。因为土地被烤得滚烫,大肚子牛得踮起前蹄走路,避免大面积烫伤,小鸟得用抹布抓起地上被烤熟的虫子。

Doc Blakely父子的演出非常成功,门票收入也非常可观,达到50万。第二天的报纸报道说,这个数是30年来的捐款之最。

Doc Blakely在演出结束时,感谢家乡人的支持。他说,人生没有几个30年,他是快80岁的老头了,下一个30周年他已离世,但他相信,爱的接力不会中断,生命在延续,爱也在延续。请每个人相信,有爱的人就是快乐的人。

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牛人Doc Blakely是沃顿人的骄傲,不光是因为他的才华、他的名气。

四、牛人家的派对

有一天,我们突然收到一份请帖,是Doc Blakely发来的,请我们到他家去参加他和儿子的音乐派对。

菲里普很吃惊,他说Doc Blakely父子的音乐派对请的都是至爱亲朋和名人要人,怎么会请我们?他想了想,突然醒悟,说:“林,一定因为你,他记住你了,他喜欢你!再说你现在是小镇名人了!”我听了,想想很有道理,沃顿一共就两家中国人,我成为中国名人,众望所归,想推也推不掉的。

正得意,我婆婆安妮打来电话,道出了真由。原来,我婆婆安妮和Doc Blakely的夫人是好朋友,她邀请安妮参加派对,安妮说那天正好有事去不了,要不让我儿子代我来吧?林正在写美国人的故事,她一定很想参加的。Doc夫人听了,就把给安妮的请帖给了我们。

原来如此,这张请帖是安妮让给我们的!

不过,也正合我意,出于对牛仔文化的好奇,我很想见识Doc Blakely的家。

所以拿到了Doc Blakely父子的音乐派对请帖,我和菲里普都很高兴,我说我终于能看一看牛仔世家的牛和牧场了!他说,他居然能参加Doc Blakely父子的派对,他感觉是个名人了!我说,亲爱的,因为我的博客,你在中国早就是名人了,网络名人!

两人高兴了一阵子,才想起来看请帖内容。

请帖是Doc Blakely夫人自己手写的,复印在一张粉色的纸上,上面写道:Blakely父子的音乐派对开始时间是七点,进场费20块,Mike的音乐CD 20块一张,小说10块一本。如果你想参加六点的晚宴,非常欢迎,请自带食物,与大家分享;如果你不参加晚宴,敬请八点光临,音乐会八点准时开始。

这是我收到的最牛的请帖,主人请你去家里参加派对,还得付进门费,书和光盘得掏钱买,想吃饭还得自备,并与人分享。到底谁请谁的客啊?

菲里普一边精心编着他的胡子辫,一边给我解释:“亲爱的,Blakely父子是大名人,我在沃顿住几十年了,还没机会进过他家的门,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都没这机会!20块门票算什么,200块也值啊!”

至于烧点什么“晚宴”带过去,菲里普说当然烧中国特色的东西,鸭子!我说这最后半只冰鸭子,本来等着叶子、雷格过来吃的,现在倒好,飞了。我一边做红烧鸭子,一边嘀咕。菲里普诡秘一笑,说:“亲爱的,放心,到Blakely家,我们尽情分享别人的食物,至于鸭子,美国佬看到鸭头鸭脚,吓都吓死了,还敢吃?派对结束,我们全带回来,自己吃!”听他这么一说,我把鸭头鸭脚放到盆子最上面,还特别把鸭眼睛撑大点,瞪着。

六点不到,我和菲里普捧着一大盆红烧鸭子出发了。从家里到Doc Blakely家,15分钟。一路上,菲里普额头开始出汗。他一紧张就这样。第一次见中国丈母娘时,就是这样子,从进门到出门,一直冒汗,全身湿透。

我说你紧张啥?他说,今晚肯定有很多记者、重要人物,这种场面,他可是第一次。他是农民出身,小人物,不像他老婆,当记者见过世面。我说别怕别怕,我们有鸭头,到时,看看谁怕谁!

说话间,我们到了Doc Blakely家门口。几条黑狗蹿来蹿去,在墙根撒尿。牛群正在房子边上散步,瞪大牛眼看着我们。房子正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牧场。

我放眼望去,想数牛,但这是不可能的,数不清。数门前的汽车,有25辆。平均每辆两个人,就有50个人,门票每人20块,就是1000块。

进了门,迎面走过来一个大叔,一脸胡子,头上戴着牛仔帽,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牛皮靴,张开手臂就来抱我。吓我一跳,仔细一看,才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Mike,Doc Blakely的儿子,在去年的年会上看见过。

Mike抱了我再去抱菲里普,还大声说:“嗨,菲里普,你哥杰夫好吗?我们是老同学呢!”

Mike把未婚妻Annie叫过来,介绍给我,他说今天的音乐派对主要是为她开的,今天他们订婚!Annie娇小漂亮,机灵模样,笑的时候,嘴巴很大。

这时又过来一个大叔,Mike的爹,Doc Blakely。他一边叫着“林,我很想你呢!”一边向我扑过来,我做好准备接受他的熊抱,没想到,他是冲着我手上的红烧鸭来的,把鸭盆夺了过去,边闻边跳:“鸭子!鸭子!嘎嘎嘎!北京鸭子!”唉,鸭子没吓倒他,他还知道北京鸭子!

就这样,我们的乖鸭子,按我们部署,瞪着死不暝目的眼睛把大部分客人吓住了,但根本吓不住Blakely父子。两人比赛似的抢着吃,他们边吐骨头边问我,鸭子哪个部位最好吃?我说,头和脚。父子俩伸手就抢,结果,爹抢走了头,儿抢走了脚。

可怜的菲里普,按事先部署,忙着分享别人的食物,等他一回头,鸭盆里只剩下酱油汤和生姜片了。他喊道:“我一块鸭都没尝到呢!”

Doc Blakely边啃鸭头,边冲着菲里普扭屁股,得意扬扬。

菲里普喝了酒,胆子大了,想吓吓这对名人父子,说:“林一直想开个餐馆,烧鸡爪、鱼眼睛、鸭头、蛇——名字就叫‘勇敢者餐馆’!”他们一听,没吓住,反而说:“真的?我们要吃的!”

我说:“是啊,你们是今晚勇敢的男人!”Doc Blakely马上说:“我吃完了鸭头,我最勇敢!”我说:“你第一,他第二。”Mike不服气,我改口说:“你第一,他第二!”便跑开了,留下他们父子俩争这个第一。

呵呵,别说,我现在蛮喜欢这对牛人父子了,他们就像传说中的乡下牛仔,粗犷热情,风趣逗人。

我发现房间里到处挂着印第安人的饰品。Doc Blakely说,这是他周游世界时,听众送给他的礼物,因为他是印第安的子孙。我说,你大学里是学演讲的吗?他说不是,他学的是兽医,原来想当个名兽医,但没想到一天兽医也没当,却当了一辈子演说家!

“当兽医一定比当演说家好玩。”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并说了出来。

他瞪大眼睛说:“哇,你怎么知道?很对!我今年开始,不再出去演讲,就留在牧场,管管家里的动物们。”

“我想好好看看你的牧场,看你喂牛。”

他一听笑了:“人家都想要我的签名!没有人想看我喂牛的!”

“我本来就不是来看名人的,是来看牛和牛仔的。”

“我的牧场比父亲的大多了,牛也更多,你们到我家来看!”Mike抢了他父亲的话头。

我向父子俩提了个问题:“你们去过这么多国家,有打算去中国吗?”

他们一起回答:“有!去的时候一定叫上你!你当随团记者!”

“我就当导游吧,带你们去杭州,看杭州风景,吃杭州菜,吃得你们不想回来!”

“那太好了!”他们一起喊,“我们要吃鸭子!”

晚宴结束,音乐会开始,全体客人排排坐,听这对父子唱乡村歌曲。我向窗外看去,夜已很黑了,牛群已看不见,只看见闪闪的星星,只听见激情的吉他声和愉悦的歌声,充满了Blakely牧场。

两个多小时的音乐会,很快结束。向Blakely父子告别时,他们告诉我,明天,在沃顿镇咖啡馆,Blakely乐队免费为粉丝表演,听菲里普说,我会中国小提琴和中国吉他,请我一起参加。

中国小提琴就是二胡;中国吉他,就是月琴。这是菲里普生造的词。

“我不行的!”我一听就慌了,菲里普却一把拉住我往外走,一边回头说:“行的行的,她没问题!明天我们参加!”

出了门,菲里普哈哈大笑:“哈哈,明天的音乐会,和名人一起表演,林,这下你更出名了!”

“我哪会表演啊!我只会玩一点点!”我大叫道。

“就表演一点点!中国小提琴,美国名人一点点也不会!亲爱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今晚喝多了,胆撑得无边大了。

他接着说:“林,我讨你这老婆是讨对了,以后,我们就跟着他们父子,开着车,去周游世界,你是随团记者,我是随团汽车修理工!负责修车!”

酒喝得再多,也没忘记他会修车。劳碌命就是劳碌命,我是随团记者,他弄个随团摄影师当当差不多!对吧?

五、我和牛人一起表演

第二天一早,菲里普的酒醒了,这才慌兮兮地问我:“林,昨天我们答应了,要去咖啡馆表演了?”

我说是的啊,你答应人家,让你老婆上去表演中国小提琴和中国吉他。

“真的?你去?”菲里普有点发呆地看着我。

我说:“去!为什么不去!你说的,就我会一点点中国提琴,这些名人算什么啊,我才是第一!亲爱的,我这就去练琴!”

菲里普连忙帮我搬椅子,说:“快练快练,我捡蛋喂鸡喂鸭浇菜!”

我像个音乐大腕,坐到阳台上,摆开架势,一会儿二胡,一会儿月琴,认认真真地练。练得鸡呀鸭呀狗啊都跑过来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七点,我们出发去咖啡馆。进去时,菲里普肩背二胡,怀抱月琴,跟在我后面,大家都向我鼓掌。我顿时脚下发虚,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是大明星的感觉,还是胆小鬼的感觉?

Doc Blakely,也是乐队的BOSS,宣布“Jam session”开始,他说:“今晚参加我们Jam session的,还有一位新人,名叫林,她要表演中国小提琴和中国吉他,给她掌声!”于是掌声雷动。

什么叫“Jam session”?就是一位歌手进行弹唱,其他歌手如果熟悉这首歌,可以马上跟上,由一人独唱变成乐队合唱,这样算是“Jam”成功。台上共有七位歌手,“Jam”很成功,歌声一片,欢呼一片。

“Jam session”,终于轮到我,Doc Blakely笑眯眯地向我招手。我拿着二胡上去,Blakely乐队便乱成一团,有的帮我拿凳子,有的帮我摆乐谱,有的调整麦克风,总算伺候大音乐家坐下了。Doc Blakely低下头说:“林,别紧张,我站你身后,你忘记怎么拉,我帮你拉!”他做了个拉小提琴的动作,我被他逗乐了。于是开拉《赛马》。

我拉的时候,大名鼎鼎的Blakely乐队站在我后面,都听傻了,无法参与“Jam session”。因此,整个咖啡馆一片寂静,只有我的二胡的吱吱呀呀声。

拉完了,Doc Blakely做出失败的样子,垂着眼皮,对全体听众说:“我宣布,有30年历史的Doc Blakely乐队今天Jam失败,败给了一个来自中国的新人——林!”听众都边笑边起哄。

晚会结束后,Doc Blakely对菲里普说:“我要给我的女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表演很成功!”接着,Doc Blakely掏出20美元,放在我手上,说:“林,这是给你的演出费。钱很少,但这是你第一次专业演出,做个纪念。对了,下次演出,我要叫上你,你教我拉中国歌,让Jam session成功!你知道吗,今天我失败了,好难为情啊!哈哈!”

我说好的好的,我一定教你中国歌。

我紧紧捏着我的演出费,拿给菲里普看,他笑得嘴都歪了,他还在我耳边说:“亲爱的,听到没,他叫你女朋友!他喜欢你呢!”

回家的路上,菲里普一路大笑,车又开成了S形,今天他没喝酒,但说的话却是醉话:

“林,明天我就退休,有你这样的老婆,我还用每天四点半起床上班吗?刚才你听懂了吧?Doc Blakely说要你参加乐队演出!我们就跟着Blakely乐队周游世界!你不是想去瑞士吗?我们去瑞士!你是大音乐家,大名人,还怕饿肚子?你在路边演出,我在路边修车,每天有大汉堡吃——哈哈!”

唉,这个菲穷人,对我们的未来,用力展开想象的翅膀,也就是路边卖艺修车,吃大汉堡。我可不要吃汉堡,我要吃中国肉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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