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航琛先生

没有理想的人，不但是俗人，而且是绝不能作事业的人，因为世间事业皆根源于理想，不注意现实的人，或许是雅人，但是事业不会在他的手上生根发芽，因为事业必须一步步地凭着现实推进。我们可以说，哲学是修养之学，它给人以完整的看法；科学是治事之学（希望爱研究的读者，不以辞害意），它教人以明确的作法。人生在世上，对国家社会乃至后代负有责任，所以人应该细针密缕地作应该作的事；但人也有人性，他有时需要超脱地还给他自己，所以一个人的诙谐，调皮，乃是必要的天真。智慧和能力从这里生长，也从这里得到苏息；而“苏息”正是下一次奋斗的准备。

写了这样一大段，实在只为了赞美刘航琛。

这位先生，可以当得起以上的“恭维”。凡认识他的人，很容易地得到三种极显明的印象。最初觉出这样一个瘦小的身躯像煞山野臞儒，却是有一对清澈的眸子。这对眸子，你不能用形容女性美的“双瞳剪水”字样，并不是因为这眸子不够秀气；反之，正因为还多了一种深静的光辉。这光辉里并且略带一些“西匿克”（Cynic）哲学家的意味。次之，便要觉出他具有那样惊人的口才。他不一定（不是没有）“雄辩滔滔”，却是“谈言微中”。最后，如若碰到他有和人谈问题的必要时候，这个人会惊讶他对于政治见解那样异常的透澈，对于经济和财政的实务，那样穷源尽委的条理，对于数字，一串一串的如数家珍，简直好像背诵魔术经典！同时这个人会感觉到面对着的他，不是一个爱说笑话的人，是一个精细严肃、朴实敏快的忧国之士。

是的，他有许多事业。社会上有许多人羡慕他是财神。关于这一些，既然人家知道得多，也不须谈。我却想以艺术的欣赏，去领略他所发挥的人生意味。有许多很严重的问题，甚至很负责任的人问到他的面前。他多半只要答复一句很简单而使人破颜大笑的话。这句话乍听如天外飞来，匪夷所思；但经细想却正是一句扼要的而且严肃的话。他是将理路看得极清楚，而他的天才奔放，不愿意笨拙地去磨牙齿。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他是颇为出世的；然而他却又能这样吟味着人生。

他曾经和我闲谈过章行严先生所著的逻辑指要。他发表了很多意见。并且由此而谈到印度的因明学。我似乎从这里窥见一些他的纯理方面的修养。我相信天下惟有头脑最清楚的人，能极聪明地调皮，也能极笨拙的任重致远。入世与出世，并非两件事。因此，我似乎悟到，一班事业家，乃至政治家，应该用功的地方，虚处或较实处更重要；而他所受用的，他之所以为美的也正在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