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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胡曰龙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胡曰龙先生是我初中时代的美术老师。有一次,胡老师站在宿舍门口和我们说话,朝那根柱子看了几眼,掏出笔,在上面画了几笔。此后,胡老师又把我叫去,似乎是在画上修改什么,又过了两个星期,胡老师将这幅油画送给了我。我们住校生一星期能回家一次,而胡老师呢,要等上半年,才能回家一次。一辈子遇到不少好老师,终身受益,胡曰龙先生是其中之一。

胡曰龙先生是我初中时代的美术老师。上世纪60年代初,随父亲调动,我从上海复兴中学转学到温州第六中学。父亲的海军部队驻扎在很远的海边,我开始住校。

那是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全校住校的女生只有三个;温州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宿舍的床板上臭虫成团,叮得我整夜无法安眠;学校食堂的伙食难以下咽,咸虾米、咸酸菜,连空气里也飘着咸腥气。那时的温州,猪可以在大街上散步,鸡鸭在人行道上乱跳,校园围墙外有一口很深的水井,去井边担水的洗衣妇说,井里有个鬼怪叫“泰郎”,每到夜晚会爬到人身上吸血……这一切,让我陷入恐怖之中。

每天下午放学后,学校里空荡荡,寂静一片。三个女生大眼瞪着小眼,十分无聊。一天晚上,我们在校园里闲逛,远远有个人影,走进一看,是新来的美术老师胡曰龙。原来,胡老师的家不在温州,和我们一样住校。自从知道胡老师也住在校园,我们觉得很安全,毕竟我们那时才十三四岁。

胡老师刚从浙江美术学院油画专业毕业,他儒雅英俊,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一支铅笔。原本在美术课上马马虎虎的我们,忽然变得对绘画感兴趣了。放学后在校园碰到他,我们问这问那,胡老师呢,总是耐心解答。有时,胡老师散步经过我们宿舍,会探身进来看看,我们就会兴奋得叽叽喳喳。我们宿舍靠门的墙壁嵌着一根紫黑色圆柱,斑驳脱落,面目可憎。有一次,胡老师站在宿舍门口和我们说话,朝那根柱子看了几眼,掏出笔,在上面画了几笔。等他走了,我们凑近一看,哇,一幅好美的画啊!胡老师的笔顺着柱子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如魔法般绘来,山峰高耸,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溪水东流……从此,那柱子不再面目狰狞,它成了我们宿舍的一道风景!

有个星期天,我急着回家,可是公路桥坏了,公共汽车停驶,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发呆,想家想得要哭。胡老师来了,见我闷闷不乐,提议为我画肖像。画我?有点意思!不过,胡老师说,你要有耐心,油画是需要时间的,你不能说走就走。我使劲点头。整个下午,我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胡老师聚精会神,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埋头挥笔。渐渐地,我坐不住了,怎么还没好啊?我终于不耐烦了。这时,胡老师开口了,他问我喜欢什么书,我说安徒生、一千零一夜、波兰民间故事。胡老师要我说一个给他听听。我就说了起来,说了一个又一个。转眼胡老师说好了,我迫不及待跑过去一看,咦,油画怎么这样?凹凹凸凸的,不过,离远了看,很像我。此后,胡老师又把我叫去,似乎是在画上修改什么,又过了两个星期,胡老师将这幅油画送给了我。我将油画拿回家,端端正正挂在我房间的墙壁上。过了一星期回家,墙壁上的油画不见了。油画呢?我急了。母亲说,问你爸爸去!我父亲是农民出身的军人,他不懂绘画,更不懂油画,有一天他踱进我房间,抬头看见那幅画,先是一愣,后是生气,他说:人还没死,怎么寿像就画好了?!于是一把摘下画像,扔到地上。我听了差点哭出来,妈妈说,别急呀,藏你箱子里了!赶紧打开箱子,那画静静地躺在里面,只是,边角上有了一道小小的折痕!

转眼初中毕业。班上的同学,每人备了一本笔记本,让老师同学写临别赠言。大约我是海军的女儿,胡老师用钢笔为我画了一艘航行的兵舰,写下“严格要求自己,永远勇猛前进”的嘱咐,落款为:你的大朋友胡曰龙。

在我求学生涯中,胡老师是第一个将学生称作朋友的老师,让我忽然间觉得已经长大。

此后,我们一家随父亲调动又搬回上海。“文革”中,我去了农场;结婚后,我搬到婆家;改革开放,我出国陪读。几十年来,无论我去到哪里,始终将那幅油画和临别赠言的本子藏在家中。凡是见过这幅油画的朋友,无不称赞画得逼真。

人已老去,肖像依旧。我常常想起胡老师,总是打听胡老师的下落。浙江美院四个字,在我心中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1970年代,我向上海中国画院的朱朴先生打听,他高兴地说,他和胡曰龙是校友,都是浙江美院油画专业的,只是毕业后,失去了联系。我听了很是失望,胡老师啊胡老师,你究竟在哪里呢?

如此打听,奇迹终于发生。

2003年,在瑞典驻上海总领事馆的一个宴会上,我遇到一位浙江美院毕业的年轻人,随口打听胡曰龙先生,年轻人说,胡曰龙?他是我老师呀,就在上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忐忑不安。胡老师教过的学生无数,胡老师桃李满天下,哪里会记得当年那个相貌平平、成绩一般的中学生呢?当我捧着那幅跨越40多年的油画,出现在胡老师家里的时候,胡老师想起来了。他注视着40多年前自己的作品,那时才28岁啊,是他最富创造力的年代。岁月如梭,人生坎坷,他感慨万千!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为我画像的胡老师,当年新婚不久。师母远在上海的大学里教书。我们住校生一星期能回家一次,而胡老师呢,要等上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同样孤独寂寞的胡老师,用他那颗善解人意的心,安慰一个星期天不能回家的学生,令我再次感动。

胡老师拿起笔,在40多年前自己的作品上,补签上自己的名字。

白发已经爬上胡老师的额角,这是岁月的痕迹。过去的胡老师,如今的胡先生。几十年岁月蹉跎,手中的画笔从没停下。无论在怎样的劣境中,他总是孜孜以求。他参加过的画展无数,国内的国外的,对他的画好评如潮;他那幅广为人知的油画《王孝和》,是他早年激情与才华的标志;他的《东方欲晓》真实地再现了我们民族重大的历史事件……

如今,胡先生的家,墙壁上、地上,挂满和摆满了巨大的花卉画。那些花卉,色彩饱满,绚丽璀璨,让我仿佛置身爱丽丝漫游的奇境,如诗如梦。他将中国传统绘画的细腻融入西方油画的粗犷之中,既写意又抒情,充满创意。胡老师笔下的花卉,是美与纯洁的象征,与追名逐利无关,与庸俗媚俗无关,这高雅的美,只能从胡老师笔下流出。

一辈子遇到不少好老师,终身受益,胡曰龙先生是其中之一。我寻寻觅觅几十年,终于在这座城市找到了他,惊喜与感激在心里涌动。我知道,我找到的,不只是一个善良的才华横溢的美术老师,我找到的是一种独特的美—— 一位画家的心灵之美和艺术之美,这样的美,出污泥而不染,是人间大美!

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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