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尔龄先生的缘分,缘于姜彬先生的一句话。
上世纪70年代末,上海社科院招兵买马,成立文学研究所。冲着“文学”二字,我竭尽全力,从农场局党校调到文学所。我当时的学历66届高中毕业,我能做什么呢?资料室资料员。
做资料员我很满足。经历过文化浩劫,何曾见过院图书馆如此浩瀚的藏书!像老鼠掉在米缸里,又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每天上班,心里总是喜滋滋的,老想着那些好书在等我。不久我调到现代文学研究室做学术秘书。有一天开会,所长姜彬指着王尔龄先生对我说:今后,他做你老师,教你搞研究。王尔龄先生推推镜片远远望我一眼,我一阵忐忑。不过,谢天谢地,我后来知道他的视力极差,决计看不清我那傻头傻脑的浅薄模样。
我和王尔龄互不熟悉,他看上去那么瘦,瘦得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可听人说,他是个饱学之士,有文学和历史双重学历,写过许多文章又出过书。他令我刮目相看。
几天之后,他淡淡地对我说:那么,你就读丁玲吧,这个作家有点意思。
他说“读”,他没说“研究”。研究还轮不到我。可是老天爷啊,我还从来没读过丁玲,她的书被整整禁了20年,我只知道她那个被批得体无完肤的“一本书主义”,却不知道她的书里究竟写了什么。我赶紧把能找到的丁玲作品从院图书馆借来,那些30年代的旧平装,那些纸质发黄的旧报纸,让我掉进一个深深的黑洞。很快,我被莎菲女士迷得神魂颠倒。对莎菲,我原本是排斥的呀,怎么会弄成这样!王尔龄先生呢,却将我晾在一边,也不来过问。难道,他就让我一遍遍一直读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王尔龄先生终于发话,还是那么淡淡地,他说:你写本《丁玲年谱》。
写书?年谱?我一脸茫然。我调进文学所,为的是能读到外面读不到的好小说,没想过写书。我找来各式各样的年谱,一本本读。王尔龄先生特别推荐章培恒教授的《洪昇年谱》,更令我大开眼界。整整一年时间,我忙着搜集资料,忙着采访。王尔龄先生带我去徐家汇藏书楼、上海图书馆、上师大。那时查资料不像现在,在网上搜搜就成。那时,查解放前资料是要单位介绍信的,而且,开了证明也不一定如愿。那些藏书楼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阶级斗争面孔,他们拿着你递上去的证明,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然后告诉你,没有!尽管如此艰难,我还是收获不小。其后一年,我一张接一张地做卡片,整整做了一卡片箱。分类编排后,开始动笔。整整两年,《丁玲年谱》初稿完成。王尔龄先生很耐心,从体例、格式、文字,到标点符号,一一帮我修改。
不想,书还没出,我甩手出国陪读去了。那时,没人知道我是否回来,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将来会在哪里。经过四年长长的漂泊,我们一家又回来了。当我重新出现在文学所时,王尔龄先生默默地拿出一大堆书,这是那些年为我买下的几乎所有与丁玲有关的作品。接过这些书,我几乎想哭。他怎么就知道我会回来呢?要是我不回来,他这些书不是白买了吗?有了新的资料,我对书稿进行了修改补充。又过数年,《丁玲年谱》终得出版。这是我学术生涯中的第一本书。王尔龄先生领我一步步走向文学研究。他让我明白,到了这一步,文学研究才刚刚开始!
与王尔龄先生熟了,知道他很多趣事。他热爱京、昆剧是出了名的。他不看电影,更不看电视剧,只看戏剧。他家和我婆家住得近,我婆婆和他都是苏州人,也是个戏迷,两人相约去看戏,不管是正宗剧团还是票友演出,都像孩子过节似的,兴味盎然。而且,王尔龄先生每次看戏,必保存说明书。生活中有些事看似很小,回头一看,实属非凡。他从解放前收集说明书至今,几十年下来,足以办一个规模不小的展览!不过我没问过他,如今动辄几十元一份的说明书,他是否还买?如此昂贵的戏票,他是否还消受得起?
有一件事曾令我奇怪。王尔龄先生淡泊名利,从不与领导套近乎,可每次全所开会,他必定坐在领导身旁,且认真聆听。我们唯恐避之不及,坐着后面远远望他,王尔龄先生那蓬乱的头发,那手中袅袅升起的烟缕,一脸坦然。后来,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并不是与领导亲近,而是与领导边上的那只红壳热水瓶亲近,他得频频给自己茶杯斟水。王尔龄先生烟不离手,茶不离口,每个月能喝掉一斤茶叶。他的杯子里的茶叶总占杯子一半以上。烟有害,茶有益。王尔龄先生得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毛病,不知是烟害了他,还是茶救了他,反正都是有惊无险。
以王尔龄先生的学术成果:《中国现代文学史话》、《郭沫若文学传论》、《读鲁迅旧诗小札》等等,评个正研究员绰绰有余。他主编的《中国文化常识》影响甚广。可是,几次评职称,他竟然不去申报。问他为什么,他淡然一笑,说:人家都比我好。那个年代,正是十年动乱结束,终止十多年的职称评定刚恢复,有的人眼看要到退休年龄,真是心急如焚。与人争利之事,王尔龄先生决计不会去做。
一晃,王尔龄先生年近八十,眼睛有疾。照理,他应该含饴弄孙,坐享天伦之乐,却依然笔耕不已。于是乎,在报刊上,尤其在《文汇报》笔会,我们常常读到他用笔名“闻兹”写的文章。他的杂文随笔,虽不像鲁迅那样匕首投枪,却是绵里藏针。如《鲁迅给故乡带来的商机》、《这也国学,那也国学》、《第三种文凭》……看题目就知针砭时弊。他在娓娓道来的典故中,或批判官员真文凭假读研;或批判异地做官更贪婪;或发出由衷感叹:“国学国学,多少造作假汝之名以行!”王尔龄先生以一己文弱之身,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样的学识风骨,傲然人品,实不可多得。
近日,得王尔龄先生《守拙品真》集,借用冯玉祥先生“守拙守愚”一词,他自谦地说,以“守拙”而“品真”者,“无非自期而已,不敢说已经品而得之”。捧此书,忽想起当年文学所有人开的玩笑,说鲁迅笔下的人物,“赵老太爷”、“假洋鬼子”、“阿Q”、“杨二嫂”,当然还有“孔乙己”,都能在我们所一一找到对应人物。“孔乙己”是谁呢,王尔龄。我曾悄悄找出鲁迅那篇文章细细品读,什么呀,孔乙己身材高大,王尔龄身材瘦长;孔乙己满口之乎者也,王尔龄满口苏州方言,真是一点点也不像!可是过了这几十年,我回头细想,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孔乙己身上那种文人的悲剧色彩,难道王尔龄身上没有?难道其他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没有?鲁迅冷峻文笔下涌动的同情与义愤,如今的文人笔下还剩多少?像王尔龄先生这样“守拙”“品真”的文人,如今还剩下多少?
借用孔乙己那句人人皆知的话:多乎哉?不多也。可是一百年前的丁举人、掌柜、伙计、看客,却日渐增多。
2009.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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