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去美国陪读,人生地不熟。一天,我从费城郊区到宾州大学图书馆借书回家,却找不到往火车站的路。我这人最缺的本事就是认路,东南西北老也分不清。好在我怕迷路却不怕问路,问路的英文句子烂熟于心,逮着老美客客气气问就是。
那天细雨蒙蒙。一个白人男子用报纸顶着头,步履匆匆朝我走来,我很抱歉地叫住他。他停下脚步,认真倾听我的问话,然后指给我看火车站的方向,告诉我到哪儿左转,再到哪儿右转,步行10分钟就到。我谢了,他走了,但我却愣在那里。他语速太快,除了抓住“左”啊“右”啊几个单词,其他什么也没听懂。
一个黑人男子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候车,我向他走去。他抬起头,满脸皱纹,细密蜷曲的头发有些花白,见我问路,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笑意,哦,火车站?他呵呵地说,不远,他指指前方,说唱似的讲了一通英语,继而打住。他注意到我频频点头却一脸茫然,于是站起来说,走,我领你去!我连连摆手说不,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一个老人,更别说下着小雨。这时,公共汽车来了,我示意他上去,他摆摆手,汽车随即开走了。面对这固执的热情,我只得顺从。
万万没想到,一旦迈开步子,发现他竟然是个残疾人!他走路摇摆的幅度很大,缓慢而用力。我心里既感动又难过,我怎么能让一个残疾人帮我领路?不,我决绝地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看着我挥挥手,得了,姑娘,我知道你为什么停下来,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帮助别人吗?为什么我只能让别人帮助呢?他说了一遍,怕我不懂,又说一遍。我百感交集,只得跟了上去。雨不知不觉停了,我们俩比划着一路说话。他知道我才来美国不久,就把说话速度放得很慢很慢,他说他今年57岁了,没有工作,由政府救济,不过,他每个星期两次在社区和教堂做志愿者,帮助募捐和义卖。奇怪的是,就因为这次谈话,“志愿者”、“募捐”、“义卖”这几个单词,从此我不曾忘记。我跟着他转了几个弯,火车站赫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他不再坚持,让我自己走过去。我一再谢他,他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得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帮助你,瞧,我不是一个没用的人,对吗?我连连点头,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转身离去,像是知道我在看他似的,他突然回过头来,朝我使劲挥了挥手,大声地说,我姓鲍曼,我叫贝克·鲍曼!
这件事一直萦绕心间。后来在英文课上,我用《谢谢你让我帮助你》为题,记下这位鲍曼先生助人为乐的一幕。我的英文老师路易丝小姐在课堂上将文章读了出来。读完,教室里掌声一片,我也欣喜不已。可是,路易丝小姐问大家,你们不觉得这篇作文有问题吗?我们英语班的人大多数来自中南美洲,大家愣住了说,没问题呀,很感动!路易丝小姐说,你们注意到吗,文章写鲍曼先生的腿有问题,用了一个什么单词?“cripple(跛子)!”大家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路易丝小姐严肃地说,我们身体某些缺陷使用的词汇,有的已经过时,有的除了医疗诊断、保险业务等社会领域不得不使用外,平时不该滥用。像是一盆凉水浇下,我吃惊地瞪大眼睛,举手说,路易斯小姐,这个词我是在汉英字典里查出来的,字典里没有说这个词不好,我可不是故意滥用的呀!别着急,路易斯小姐安慰我,要知道,字典的变化往往跟不上人认识的变化,这些年,我们渐渐认识到,有些词汇对妇女、少数民族、残疾人,总之对一些群体造成伤害。她在黑板上写下“attitudinal barrier”(看法障碍),她指着这个词告诉我们,社会上有许多无形的看法障碍,会成为某些弱势群体发展的极大阻力,王女士,她注视着我说,如果你当面对鲍曼先生用这个词,他一定不会高兴,因为,“跛子”这个词,虽然是事实,但只是他身体的局部,不能代表他这整个“人”,你看他为你所做的,证明他是一个能够帮助别人的有用的人,和你一样他首先是人。接着,路易丝小姐举出许多词汇一一分析,告诉我们要用“people first”(人字当头的)的词描述残疾人。先称呼person或者people,然后,用has或者with来说明这个人的残疾情况。我们不能说某人是disabled person,而应当说person with disability。也不要在形容词前面加定冠词“the”来归类,比如“the disabled”(那种残疾人),这让人感到歧视。
这是一堂我终身受益的英语课。路易丝小姐借我的一篇作文,不仅教英文,更重要是教我们语言文明,教我们如何尊重人,尤其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教我们做一个有人类觉悟的人。这对于20多年前刚刚从“文革”阶级斗争硝烟中走出不久的我,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去年,上海举办“特奥会”,当我一看到“特殊奥林匹克”几个字,就想起路易丝小姐那堂课。智力障碍者奥林匹克运动会,名称却叫做“特殊奥运会”。这样的名称,意味深长,充满善意,充满人性。那天,上海特奥会开幕式充满人性高度的艺术表演更让我回味无穷,20多年来,我们国家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那次特奥会的宣传、组织和举行,改变了上海乃至全国对这一群体的称呼和看法。“傻瓜”、“戆大”渐渐被“智障”所代替,人们对这一特殊人群充满爱心和敬意。
此刻,我心里涌动新的期待,期待残疾人奥运会的举办。我知道,这样的奥运会,属于我们人类全体。只是,有了路易丝小姐那堂课,我对“残奥会”的译名不得不加以挑剔。在英文残奥会“Paralympics”这个单词里,我没有看见“残疾”的意思。这个在古希腊原本是为脊髓病患者举行的运动会,渐渐演变成残疾者运动会,组织者用“平行”和“奥林匹克”两个词拼成的一个新词,规定每四年一次与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同一个国家先后举行。我们把这个单词翻译成“残疾人奥运会”,与英文词义并不确切。前几天,就有懂中文的外国朋友对我说感到别扭。翻译确实是件非常艰难的工作,可是中华汉字字库中难道找不到比“残疾人”更高更人性化的字眼?既然“智障”用的是“特殊”,“残疾”为什么不可以找到更好的字眼?若实在找不到,也可以用音译,“奥林匹克”几个字就是音译,她在每个人心里已经成为一个美好的字眼。我多么急切地希望,我们金牌的数量和我们文明程度能一起快速增长。
鲍曼先生如果健在,大约不记得我了,他一定帮助过许多人,不会记得一桩领路的小事;路易丝小姐如果看到我这篇文章,一定非常欣慰。
2010年3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