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夏天,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的那个夜晚,我出生在江苏启东黄海边一所芦苇和茅草搭建的棚屋里。当年,我们家房子被还乡团拆去,眼看无家可归,父亲的一位战友将这间草房给我们居住。那是间农民的田头舍。
当年,南通实业家张謇在黄海和东海交界之处围堤筑岸,垦出大批江海滩涂。启东的农民,省吃俭用,积攒几个钱,买下滩涂上的处女地。他们常常步行几十里,肩上扛着农具,手里提着饭篮,从居住的老宅,到海边滩涂种青,改良盐碱。一年又一年,生地渐渐成为熟地,滩涂终于成为良田。棉花盛开,玉米吐絮,农忙和收获的季节,他们住的,就是这样的草房。
我们乡下,称一个人生下的地方为血地。那间草屋,就是我的血地,床前的踏板上,流下我母亲生我时的一摊鲜血。我生下的时候,我们家的土地已被改良成熟地,褐色的泥地里早已长出茂盛的庄稼。新的土新的村庄新的人,这里聚集着勤劳纯朴善良的一群农人。
在启东乡下七年间,我在地里摘过棉花,蹲在沟边挑过羊草,坐在灶膛口生过火,还站板凳上在灶台上刷碗……所有这些农村的生活,都让我无比快乐,但是,我最有兴趣的,还是听乡亲们讲各式各样的民间故事。
听农民讲故事,是我最早所受的文学教育。我在母亲参加的农民识字班里,念过“人、手、刀、口、牛、羊”,我认了一些字,可是与听故事相比,我更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民间传说。
“牛郎织女”的故事,是我和文学最早结下的缘分。我出生在阴历七月初七那个动人的夜晚,牛郎织女的故事从此一直伴随我成长。乡亲们按照他们善良的愿望,将同一个故事加工成不同的版本。每当夏日的夜晚,坐在草屋外的场心里,大人们摇着蒲扇,望着星空,讲述他们心中对牛郎织女的想象。
我一遍又一遍地听,每一遍都不一样。乡亲们说的细节各不相同,但是王母娘娘拔簪一划成滚滚天河,将有情人拆散的情节,从来不变。我急切地想听喜鹊成人之美,搭鹊桥让有情人年年相会;最喜欢的是听天帝发善心,应允织女永驻人间与牛郎及一双儿女过着凡人的幸福生活……原来,故事是可以按照人的愿望自由编排的,原来,在夏日的夜晚听故事,会更加让人着迷!
1954年,我们离开家乡,随父亲来到部队,做了随军家属。父亲的海军部队驻扎在厦门前线,那时的厦门,炮声隆隆。我们住在山上,山花烂漫。房子是印尼华侨留下的老式洋房。木头地板和楼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院子里哥哥养的兔子,在它们自己挖的洞里神出鬼没。每天,海水拍卷着海岸,军舰靠着码头边轻轻摇晃,嘹亮的军号声在山谷回荡。山水之间是军营、士兵,还有高射炮和防空壕。兵营里的人,谈的是打仗;兵营里的歌,唱的是打仗:“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海岸炮兵勇敢坚定,日夜监视着敌人动静……”台海局势紧张起来,警报声常常划破天空,军人们各就各位;家属们撤离屋子,炸弹在海水里爆炸,掀起层层巨浪。学校时而上课,时而停课。我们这些孩子,被大人拽过来,拽过去,不时躲进防空洞,逃避敌机的轰炸。
从宁静的乡下,来到战机大炮轰鸣的前线,我们惊恐不已。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在部队小小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个静谧之地。图书馆成了我另一所学校。我和哥哥姐姐钻进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每人手里捧着一大堆书。在警报声和隆隆炮声中,我们读书,读得昏天黑地。《一千零一夜》、《波兰民间故事》、《希腊神话》、《神笔马良》、《阿凡提的故事》,当然,也有《牛郎和织女》。不过,这个短短的故事,藏在《中国民间故事》这本大书中!
这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书里的那个世界,是一派平和美丽的景象,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善良、勤劳、机智、幽默的人们,每天有着一些生动的故事。而现实的那个世界,是血与火的交融。我看到海上漂来的尸体,炸断胳膊腿的渔民,牺牲了的海军战士……
在现实的那个世界里,我们恐惧而迷茫;在故事的那个世界里,我们安静而欢畅。还是小学生的我,对于故事里的那个世界,无比神往。对写故事的叔叔阿姨,无比敬佩。而我一点也不知道,“牛郎织女”那颗文学的种子,已经悄悄地、悄悄地,在厦门海边那个兵营的女孩心里萌芽。
经历了“文革”动乱,经历了务农的艰辛,理想落到生活的实处,童话的世界早已远去。带着一颗疲惫而贫乏的心,我去美国陪读。美国街区的图书馆,成了我心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图书馆常常举办各种活动,放电影,开讲座,音乐会、办画展等等。只要你想借一本书,马上可以从联网的图书馆中找到。只要你想还书,任何时候,将书从图书馆门口的一个门洞中塞进去就行。遗憾的是,那时的美国街区图书馆里,很少有关于中国的书,更不用说中文书了。
在洛杉矶,我们居住在好莱坞山脚下一个普通公寓里。蓝色的游泳池、高大的棕榈树、灵巧的蜂鸟,还有山茶和玫瑰,无不让人赏心悦目。然而,再美的风景弥补不了身处异乡的孤独,再好的物质条件也消解不了东西方文化隔阂带来的寂寞。
离开家乡,举目无亲。我和儿子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我以我粗陋的英语水平,在好莱坞街区图书馆,借了许多美国中小学生的课外读本。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一所全新的学校。那些和中国的图书全然不同的精彩装帧,那些优美的插图,深深地吸引着我。尤其是,那与中国传统文化以及我们几十年所受的教育不同的价值观,每天冲击着我。尽管有许多英文生字,却让我读得欲罢不能。有一回,儿子借的书过期未还被罚款,尽管儿童书的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一点点,儿子还是很沮丧。我们交了罚款,儿子意外得到一根棒棒糖。美丽的管理员小姐温柔地说,这根棒棒糖,是对他来借书的奖赏!这样的图书馆,充满人情味,这样的图书馆让人流连忘返。每次从图书馆回来,心中倍感微暖。
在借书看书和打工的同时,我拿起笔,写下对这段异国他乡生活的感受。写着写着,曾经听过的那些故事,曾经读过的那些书,自己经历过的许多事,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股激情,涌上心头。虚构的和现实的世界,精彩纷呈!
最终,在我家乡“血地”上种下的那颗“牛郎织女”的种子,在中国南方厦门萌发,过了数十年,最终结成《陪读夫人》这颗果实——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沿着这条路,我继续耕耘,一本接一本,果实不多,却也丰硕。
我们曾经居住过的那块土地,像阳光、水和空气,是哺育我们成长的基本元素;而我们所受的教育,所读过的书,所接受的文化传统,是一些特殊的养料,滋润我们,丰富我们,潜移默化,成为我们的灵魂。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一方山水育一方文,就是这个道理。
2003年2月17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