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94岁的婆婆才一个多月,我92岁的母亲也躺在医院里了,她患脑溢血,昏睡了好些天,我们轮流守在她身旁。
陪护的日子很心焦。一天,我在病床旁和护工小陈说话。我说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婆婆,我叫她妈妈,一直叫到她走的那天,我在医院喊她妈妈,怎么也喊不回来,后来梦见过两回,拼命喊妈妈,却把自己喊醒了;另一个是我母亲,按我们启东乡下叫“姆嫚”,我这辈子一直用家乡话叫她“姆嫚”,我对小陈说,我在两个母亲身旁各生活了30年,第一个30年,母亲教我做人,第二个30年,母亲教我读书,如今一个走了,一个躺在医院里……说着,我一低头,发现母亲眼角流出了眼泪,我一惊,喊道:姆嫚,姆嫚!你醒了?我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掏出手机,告知兄弟姐妹:姆嫚醒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的两个母亲出生各异,性格各异,经历各异。她俩,一个出生贫苦农民,一个出生书香门第;一个豁达率真,一个温婉贤淑;一个好动,一个好静;一个对子女严厉,一个对子女宠爱;一个是一辈子的贤妻良母,一个是离了婚的单身女性。尽管差异如此之大,她们又惊人地相似。
我母亲的勤奋有口皆碑。抗战以后,父亲从戎,长年在外,我母亲一人,默默挑起家庭重担。她每天早出晚归,辛勤耕作,养一些猪羊鸡鸭,带一群孩子。我家地里庄稼,白是白,黄是黄,长势从不比别家差。寒冬腊月的夜里,我在暖和的被窝里醒来,常听见嗡嗡的纺纱声和喀喀的织布声,眯眼望去,幽幽的灯影下,清冷的草房里,母亲在埋头忙活。直到晚年,母亲一身是病,依然闲不住。她的背一天天弯了,她的腿一夜夜抽筋,我们怕她摔跤,不让她做这做那。但是,做惯的人,怎么能闲住?不能下楼,她就在家里拾掇;不能久站,她就拿个板凳坐着干活,她还常在公共楼道里擦擦灰尘,扫扫垃圾。再怎么劝,她都不听。
我婆婆呢,也一天忙到晚,她忙的是读书。婆婆的父亲是著名的藏书家、历史学家王佩诤,婆婆一辈子不曾离开过书。她曾是燕京大学和上海女子医学院(红房子医院前身)的高材生。她精通英文,却在70岁那年开始学法语,每天清晨,她跟着电台念念有词,没多久,她竟能读通法文原著。离休后,她开始学画画,不管春夏秋冬,每日弯腰作画至深夜,墙壁上、橱门上,甚至冰箱上都挂着她的山水画。80多岁的时候,她的课程还是排得满满的,今天学诗词,明天学绘画,后天学《史记》,再后天学京剧……她从不感到疲倦。买书是她一辈子的嗜好,床头、案边、茶几上,到处堆满了书。大年夜,孩子们听鞭炮,嚼糖果,看电视,她置身度外,埋首读书。她过世后,我收拾她的床,发现她枕头下放着一本《唐宋词选读百首》和一把写有《岳阳楼记》的扇子。最后的日子里,她柔弱得拿不起书,就捧着这把扇子,一遍一遍读着“庆历四年春……”
我母亲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解放初,她当上劳动模范,还入了党。有一年刮台风,村干部怕我们家草房倒塌,让我们暂住村支书家的瓦房。那天晚上,我母亲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村支书夫妇偷偷往公粮里兑泥土!我母亲气不打一处来,要知道,她交的公粮,都是晒了又晒,拣了又拣的,村长是领头人,怎么可以贪这点小便宜!第二天,我母亲就把这事儿给嚷嚷了出去,村支书自然受到严肃批评。后来,我们要去父亲的部队做随军家属,母亲去乡里转组织关系,才发现自己入了四年党,还只是个预备党员。等她终于明白过来,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报复”两字。为这事儿,我母亲总是耿耿于怀。事情过去半个多世纪,我有一次问她:早知道会遭报复,你还揭发吗?她说:揭!青菜叶子上有虫,难道吃下去不成?
我婆婆的耿直,和我母亲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她的故事更具幽默色彩。1959年,她在市卫生局工作,奉命去上海郊区调查。她发现,农村的情况和报刊上宣传的很不一样,回来就向组织作如实汇报,结果是右倾思想遭受批判。婆婆老实且有点迂,她没把事情看得多严重,实事求是能有什么错?在批判她的小组会上,她只管埋头看书,写写划划,别人以为她认真记录,其实,批判她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婆婆看着写着,竟然忘记身在何处,她看看手表,突然抬起头,问大家:好了吗?你们会议好结束了,我忙来兮!全体愕然,对她的批判自然也就升级。
我母亲经历过战乱、饥荒和疾病折磨。鬼子走了还乡团来,母亲带着孩子,老是在逃难,一次又一次,她带着全家死里逃生。1947年,我母亲怀着我,一手抱着我三姐,一手拽着我二哥,后面跟着大哥和大姐,躲避还乡团追杀,最终,将我生在黄海边垦荒者的田头舍里。荒年里,我母亲吃草头吃得牙齿发黑,硬是将救济粮省给子女吃,或支援更困难的人家。我们家乡是棉花高产区,解放初,农民们得了一种怪病,男人不生育,女人不出汗。大热天,我母亲哪怕双腿浸入水里,赤着膀子躺在泥地上,身上仍像火球一样烫,脸像熟了的南瓜一般红,即便生着这样严重的病,地里的活母亲一样也没落下。直到后来,找到吃棉籽油的祸根,母亲的病情才渐渐好转。我曾经问母亲,她怎么吃得了那么多苦,她看了我一眼,说;还不是为了你们!
我婆婆经历的苦,和我母亲大不一样。抗战期间,婆婆在上海有过一生中唯一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她和左翼作家周而复真心相爱,终成眷属。证婚人钱钟书先生说:“你们俩,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文学家,一个真,一个美,这桩婚姻是真善美!”婚后,婆婆放弃优越的生活,随丈夫奔赴延安。爱情是浪漫的,充满幻想,而革命圣地延安,是现实的,充满艰辛。乘羊皮筏过黄河,风急浪高,她吓得紧闭双眼;学骑马赶集,摔在河里,她痛得牙关紧咬;衣服上长满白色的虱子,她坐在河边直哭。这一切,她都挺了过来。有一回,在“文抗”的窑洞里,他们夫妇俩请金肇野、崔璇夫妇等友人吃饺子,我婆婆竟然将包好的饺子下到一锅冷水里,饺子糊了,丈夫脸上挂不住了。婆婆很内疚也很委屈,有谁见过苏州名门的大家闺秀下饺子呢?裂缝渐渐在他们婚姻中滋生。经过漫长的痛苦的等待和抗争,“真善美”的婚姻终于破裂。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好人都能融洽相处,世界上不是所有爱过的人都能白头偕老。我婆婆痛苦,但不颓丧。婚姻是人生重要的内容,但人生的寄托并不只在婚姻。离婚后的数十年,婆婆独自带大两个儿子,工作更是卓有成绩。我婆婆的艰辛,没有体验的人不会知道。
晚年,我的两个母亲一直念叨家乡。我婆婆常常说起苏州的河、苏州的桥、苏州的老宅颜家巷;我母亲常常唠叨启东的田、启东的地、启东的各种谚语。只要说起家乡,我的两个母亲话就多了起来。
陪婆婆回苏州时,她已经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严重衰退。到了苏州老宅,面对已经改建过的大门,无论我们怎么提示,她一脸的茫然。然而,当我们转到后门,婆婆眼睛突然一亮,指着门牌说:蔡汇河头!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上学,就是从这里出来。那一刻,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婆婆脸上,紫红色的披肩分外鲜艳,婆婆笑了,笑得很灿烂。
我母亲呢,回过家乡一次,吵着还要去。我说,家乡已经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了,你还去干嘛呢?母亲说:当然要去,那是我的血地。说着,母亲的眼圈红了。血地,是我们家乡对出生地的称呼,孩子出生,地上必定有母亲身上流下的一摊血。人人都有血地,这是一个母亲的痛苦之地也是幸福之地。那天,我母亲说起血地,自然想起了她的母亲、我的外婆。
如今,我的两个母亲,一个已经永远地走了,一个躺在床上。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们都会离我而去,我终将成为没有母亲的孩子。从此,我没有“妈妈”可叫,也没有“姆嫚”可叫……但是,我的两个母亲给予我的一切,我会继承下来,给予我的孩子。我有血地,我也是母亲。这世界上,什么都不一样,惟有母亲的心,一模一样。
2007年5月13日完稿于母亲节
补记:
这篇文章完稿5个月后,也就是2007年10月,我的亲生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追悼会上,我们播放了大家非常喜欢的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深切宁静的旋律,魂牵梦萦般一遍遍响起,心一次次颤抖。当运送母亲遗体的灵车缓缓驶出大门,我忽然意识到,我真的没有“妈妈”可叫了,我真的没有“姆嫚”可叫了,我成了没娘的孩子,妈妈!我跟在灵车后面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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