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凤的爱情传奇

凤凤在我们村里，是个传奇，甚至在我们县，也有些名气。

凤凤从小就聪明得很。我们一起下地拔猪草，她拔得总是最多的，总能找到草最密实、最水灵的地方。还有一起玩时，总是她出主意，踢毽子、跳房子，她都是最厉害的，所以总是她当裁判，大家都听她的。到了初一，她在学习上也开始拔尖，成绩大幅提升，连校长在大会上讲话，都会提到凤凤。他在冗长的开场白后说，我们学校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教学方面，涌现出一批爱学习、爱劳动、爱集体的好学生，比如，初一年级的xxx同学……哇，提到谁的名字，学生们就伸长了脖子找这个人。凤凤就是这时候在学校有了名气。

那个时候正是“文革”刚刚结束，报纸广播天天说，目前全国各行各业百废待兴，我们要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追回来，搞好工作，搞好学习，抓好生产，全国人民正在以百倍的干劲建设四个现代化。学校里也在提倡要做四个现代化的学习新人。我们村学校还破天荒地搞了一次数学竞赛活动，把考场放在操场上，全体师生都席地而坐，看着那些被选拔上来的尖子生们在上面答题。我有幸被选上参赛，可是我只得了20分。凤凤代表她那个年级参赛，得了满分。她一下子成了名人。大人们谁要是骂小孩，就会说：你看人家凤凤，学习又好又懂事，你看你个猪样！唉，孩子们那时候有多恨凤凤呀。

凤凤不仅学习好，回到家放下书包就帮大人干活，不是扫院子，就是拔猪草，要不就是收拾屋子，带小弟弟……反正她好像一直不停地在忙碌着。凤凤妈有时候下地回来，端着饭碗到村头边吃边乘凉，有村里人就问：又是凤凤做的饭吧？凤凤妈就说，是啊，你瞧，这面擀得多薄，切得多细！这时候，旁边的小孩又要无端挨骂：你瞧瞧人家凤凤，你啥时候也能学得像人家那样啊……一顿饭，有人吃得开心，有人吃得郁闷。

凤凤这么能干，全村人都夸她。可是她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她的一只眼睛有点斜视。孩子们被大人骂得气不过，背地里就骂凤凤：斜眼子！凤凤哪哪都好，就这一个缺陷，有时候被人骂一声斜眼子，她就气得满村里撵着打人，撵不上还要到人家家里去告状，直到大人出来骂了自己家的孩子，她才气鼓鼓地回家去。她一生了气，眼睛就更斜了。大人们说，她就是因为气太大才把眼睛气斜的。

凤凤的头发跟我们不一样，是浅棕色的，现在看起来很时髦，可时尚界不是说吗，一个时髦要是提前了三十年，那就是怪物。凤凤的黄头发也被人“黄毛，黄毛”地叫，甚至有人叫：黄毛斜眼子！当然，这样恶毒的人总是少数，可是骂人无好口，她个性那么要强，和人家冲突的时候，别人就会“黄毛斜眼子！黄毛斜眼子！”地骂她。她就气得仿佛要拼命一样。

凤凤一开始跟我很要好。她跟我有着相同的审美观：比如我们都不喜欢村里人审美观里普遍认同的大红最美，我们都喜欢桃红或粉红，既不那么扎眼，也没那么浓烈。比如过年时女孩子们都要穿新衣服，我们俩都认为花布衫并不是最好看的，格子布衫则有格调，洋气，电影里的演员都这么穿呢。还有，我们都觉得秀红虽然长得有些好看，可她的牙太黄了，还不刷牙，说话爱凑得近近的，把人熏的……女孩子们要好，总是会分享各自心中的秘密，这才能表明彼此之间的亲密和信任。我们俩总是在和别的孩子玩过之后，再单独在一起说会子悄悄话。有一次，月亮很亮，照得村子里跟白天似的，树呀，院子呀，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俩就坐在她家大门口的石台子上说话，好像全村人都睡了，就只我们两个还醒着，我们说呀说呀，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好像没话说了，就拉着手，静静地坐着。这时，一只大狗不知道从哪跑来，在我们身边转悠，还从我们俩中间钻过，凤凤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小声说别害怕，不要出声……狗跑了，我们俩的友谊越发牢固了。

可是，她总是说翻脸就翻脸。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好像突然之间她就不跟我说话了，也不跟我玩了，接着，全村的女孩子就都不跟我玩了。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开始理我，跟我玩了，全村的女孩子也就开始跟我玩了。这样的剧情过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没办法，凤凤在我们村太优秀了，孩子们都听她的话，她不理谁，大家就都不理谁。她是女孩子们的领袖。也有过几次，我也跟着她，不理别人了好久。那时候，我就觉得很神气，全然忘记了自己被别人孤立的时候的痛苦。谁让她是凤凤呢，她不理谁，我们大家就都不理谁。

后来，凤凤上了公社中学，离家有好几里路，她每天上下学都骑自行车。她个子小，那时候没有女式自行车，她就骑着个大大的横梁自行车，瘦小的身子在车子上扭来扭去地够脚踏板。她还是那么要强，学习一直是拔尖的。后来，她考上了医学院。女大学生，在我们村里她是第一个，在全公社也是凤毛麟角。凤凤始终是村里人和她家里人的骄傲。

凤凤上了大学，后来毕业回到了我们公社，在公社医院当了医生。凤凤的一切都那么顺利，看起来幸福的人生已经向她敞开了大门。可是毕业参加工作了，她却在婚姻上遇到了障碍。她到了二十八岁才找了一个同医院的医生，那时候女孩子们大都是在二十岁以前就结婚生子，二十五岁就是老姑娘了。凤凤二十八岁才结婚，可见她的对象很难找。据说她一度情绪很消沉，同学、亲戚家有婚丧嫁娶的事情，她都不参加，下了班就待在家里。甚至在给病人看病时，和病人也有过争吵。村里人说，小时候咋不觉得她丑呢？可能是她的聪明和优秀掩盖了外貌的不足吧，她在村人的眼里那么完美，怎么会找不着对象呢？凤凤后来终于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可孩子也就三四岁吧，她和丈夫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凤凤一气之下跑到了黄河边，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等人们发现她失踪了几天，才意识到她是不是出事了，赶紧报了案。后来，河下游几十里外发现了一具女尸，公安局的人问她娘家人要不要去认一认，家里人赶着去看，果真是她。唉，凤凤妈哭得死去活来的，她爸蹲在院子里一声不吭，越发瘦得黄皮寡脸的了。

凤凤的爹妈是那种农村里的能人、勤快人，种田是一把好手，还会搞各种副业，她家一年到头不是养这个就是养那个，不是卖这个就是卖那个，日子过得比好多人家都滋润。凤凤和她姐姐每年过年都有新衣服穿。可是自凤凤出事后，她家好像着了魔道似的，接连出事。凤凤还有一个弟弟，比她小几岁，在村里也是公认的好小伙，人老实，模样清秀。在凤凤考上大学不久，他就被推荐当了兵，当了几年兵回来，他也还是踏踏实实地在家下地干活，听爹妈的话，让干啥就干啥。不像有些半大小子，成天价跟爹妈闹事，在外面闯祸。可是，有一次，他不知道出了啥事，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十年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毫无音讯。

凤凤家接连出了两桩事情，把她爹妈折磨得也差点儿没命了。又过了好几年，小弟弟考上了大学，这才给家里添了些喜气。这个小弟弟也是一副聪明样，从小就嘴甜，见了人叔叔大爷地叫。家里出了事，他就发愤读书，像凤凤一样，上初中以后，他也是天天骑着自行车，往公社中学跑，就好像他身上有凤凤的灵魂附体一样。他的学习成绩和凤凤那时候一样好，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顺顺利利地毕业留在了城里。他成家后，时不时地接爹妈去城里住几天，回来后，他妈就到处给村里人讲儿子媳妇多孝顺。村里人也都夸这个儿子算是给爹妈长了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