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古时为改善人们的生存状况,人与神都伤透了脑筋。突出的例子,是众神为平息海神波塞冬与智慧女神雅典娜之间的争斗,决定以帮助人类的办法为终极考题。众神说,谁能真正造福于人类,谁就是最终的胜出者。
用惠及第三方的方式来决输赢,这就不仅智慧,而且特别,为古今所罕见了。而据说赌赛的地点,就设在现在的雅典城外。众神亲临,赌赛开始的时候,但见波塞冬以叉击石,石中蹦出骏马;雅典娜长枪触地,地上生出了一株橄榄苗。众神据此裁定雅典娜胜。由是历史之笔载明:赌赛之城以“雅典娜”冠名,而橄榄,就此被赋予了绝地重生的含义,成了和平与希望的化身。
橄榄虽非中土物产,但国人对此也不陌生。20世纪80年代的春风里,一首台湾校园歌曲《橄榄树》曾风靡华语世界,说明“橄榄”在华夏一族的心里,同样长得茂盛。转眼之间,三十年的时间逝去了,但那曲忧伤优美的旋律,仍流淌着海峡两岸人民共同的心声。
凡是歌咏都难免演绎,若非真情难以动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就雅典娜长枪点化的这点希望而言,就算历史已经古远了,枝叶依旧历久弥新。可见在这天道与人道的交合点上,智慧女神的礼物不仅恰逢其时,而且恰到好处,是深得天地神人之心的。
雅典娜没料到的是,当人们的目光终究越过橄榄,人间看似更受惠更进步了,但为什么肇始的矛盾没解决,反而激水漂石,呈现了愈演愈烈之势呢?
一
某次闲聊,有人忽然问道:“如果没有油,这世界,究竟会怎样?”
是呀,会怎样?会否机械锈蚀,叶面无光?
一切皆有可能。倘真如此,那么自然将不再生动,世界也无法丰富。可以想见的是,世间一旦无油了,一切流光溢彩,一切生机活力,都将被重新打回原形,天空枯槁,自然喑哑,满目锈迹斑斑。
历史告诉我们,油使日子富足了,人生这才油壁香车,青春这才自如,日子这才悠然,家庭这才自信饱满,天空这才宁静祥和。当然了,幸福中的人多是静止的,而唯有曾经的苦难,才能教会我们认识柴米油盐,并由此而学会恭谨,懂得敬畏。因为唯有如此,我们才知道油或许无法替代饭,却能使饭的质量更好;也不能等同于菜,却能使菜的色香味俱全。可以说少了它,再丰盛的宴席,也无法流光溢彩;缺了它,再标致的美女,眼波也难以明媚。
然后我们知道,油不仅是家庭贫富的风向标,生活好坏的临界点,还是日子瘠腴的分水岭,地位高低的计量器。此前,黔中乡村评定人家生活的好坏,饭食中的“油水”多寡是晴雨表;去男方家“看家”(相亲),姑娘不好意思开仓验米,却可以贤惠的名义,帮忙备饭,看油坛盐罐。家中一旦客来,富户固然无忧,寒家难免凄惶,黔东山歌唱道:“客你来到对门坡,我在家中转啰啰(急得转圈);有菜无油啷个办哟,三颗石头支口锅。”而每每这个时候,富家就比较从容了。即便不待见的穷亲来了,富家也一边热情接待,一边暗地腹诽:“哼哼,吃不穷我老爷,当心胀坏了你的狗肚!”——那年月,人们什么也不羡慕,就羡慕食品公司职工“有一根油肠子”,慨叹猪牛猫狗就是死了,也能找着一口“肉棺材”!这也是《水浒传》中“猪狗一般”的镇关西,忽在近代变身“香饽饽”了,左右逢源中举刀屠宰,踌躇满志的原因。
历经苦难之后,人们不仅读懂了《儒林外史》中那两根坚挺的手指,也理解了巴尔扎克的葛朗台。是的,我想,假使葛朗台有幸生于此间,而邻居们也都一体衣食无忧以后,像他们这样的土豪,还会如此悭吝吗?
答案是现成的——不仅会,而且一定,还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君不见灯红酒绿的当下,腐肉变身火腿肠了,“地沟油”上了餐桌,就连那些见不得天日的“僵尸肉”,也被恬不知耻的人利用,从而登堂入室了么。
曾几何时,此油已非彼油了。而我们忽然发现的时候,它不再崇尚春风化雨,也不再满足于潜滋暗长,进而成了推动社会进步的因子,撬动国家战略的杠杆了。
二
如今,古人“从水由声,如水广德”,已经很难诠释“油”的定义了,
许慎《说文解字》说“油”指油水。然而这里的油水,并不是今人见之即喜,顿顿不离,能捞就捞的“油水”,而是长江上游“出武陵孱陵西,东南入江”的支流。了解的人说,这是一条从古代流来的河,又称“繇水”,发源于湖北省五峰县,东下松滋,从公安县西南的油口注入长江。
这就是说,仓颉造字时无油,祖宗最早的字典里也没有“油”。然而就算有,那时的油也不叫油(更没有“动物脂肪”“由植物或矿物中提炼出来的脂质物”等含义),通称“膏”与“脂”。关于此,典籍《释名》特地说明:“戴角曰脂,无角曰膏”(呵呵,可见乡俚所谓的“民脂民膏”之说,是多么的没有文化)。就算历史发展到今天,我们已经宣称自己很文明了,依然不知有角无角关油甚事。然而古人一贯精细,他们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自有其理由。
然而古人始料未及的是,随着历史的进步,后世的油早就远远多于古时,比如膏、脂之外,还有诸如沈括《梦溪笔谈》专章介绍的“石髓”等。至于植物油,民间不知何故直呼“素油”,明显不与“荤油”(动物油)等类。而矿物油,民间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尽管如此,仅仅常见的素油,就有菜籽油、芝麻油、橄榄油、茶油、豆油等类,食药兼用以外,还有润滑照明功能。显而易见的是,古人获取油的途径不多,“膏”“脂”等油稀有难得,所以用于日常的,基本都是素油。民国改烧煤油后,灯盏虽然不变,但实现了灯油的革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再改用电灯,这才彻底废弃了这个家家必备的物件(油灯),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愿景,成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奋斗目标。
按说,灯油升级换代了,食油也该宽绰才是,不料也未必。“大跃进”后“改开搞”前,黔中乡间紧俏的,依然是桐油、菜油与煤油。紧俏到什么程度?——不仅须“凭票”,店铺还常缺货,为此,那段时间的乡村,油依然还是自给自足。
值得一说的是,那时的油榨房兼设水碾,而水碾坊却绝对不含油榨。这油榨不仅体积庞大,占地方,而且动辄声势浩大。每逢开榨,“嘭嘭”之声如雷贯耳不说,还撕山裂谷,响彻了故乡的山水间。
三
那么,油有害么?没有;有益么?当然。
油既有益而无害,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甚近代以来,油会成为撬动世界秩序的杠杆,被大国视为角力的砝码?
为厘清这一点,我以为我们有必要对油重新进行审视。雅典娜与众神的初衷,显然是通过给予生存资源,避免世俗逐利的争斗,进而实现发展与和谐。然而人类的聪明和利己,都远超了雅典娜们的想象。雅典娜一给出橄榄苗,人们不仅知其有大用,而且推而广之,并由此及彼地学会了种菜榨油,宰牛取油,紧接着又敲骨吸髓开矿炼油,最后直接抽取大地母亲的“膏脂”(原油)……
就自然与需求的关系来看,这世间的油脂再多,也是远远无法与人类的需求对应的。及至原油被广泛开采以后,油品进入了人们奢侈挥霍的辉煌时代,进入了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而此时,油字的结构虽然未变,但重要程度已经日新月异了,于是字的内涵与外延都得到了拓展与延伸,尤其是当其上升为影响国家战略的重要因素之后,就彻底与当年那个清纯的邻家阿妹告别了。人们想不到,当年这位活色生香、润化万方的油,竟是潘多拉魔盒中放出来的美女,——本来就恣肆妖艳,现在更肆无忌惮了。
油之过吗?非也。作为推动世界发展,也使世界躁动难安的怪兽,油不过是木偶背后的那根提线。操纵的鬼手不停,木偶的跳荡不止。为什么那只隐在幕后的手不愿意停呢?——关于这个,继太史公著名的“熙熙攘攘”论后,孟老夫子更进一步作了“春秋无义战”之点题。然而岂止春秋?人类历史中的哪一场战争,能称得上真正的“义战”呢?就今天的世界格局而言,无论什么理由,也不管举的是什么旗帜,更无须看什么阵营,都跳不出昨日为利苦斗,今日唯油是争,明朝为水而战的魔咒。曾经的十字军是,二战的美帝苏修是,如今的反恐亦如是。待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尘埃落定了,水落石出,世界一片满目疮痍。这时候,弹冠相庆的胜利者都数钱去了,留大众在灾难的灰尘中付账……
智者对此看得明白,但却无能为力;雅典娜们呢?——不知何故,自雅典城外一战,波塞冬行不留踪,雅典娜也远离现场,不知所踪了……
然而总有人沿着气味回溯。
当电视新闻又一次宣布汽油涨价的时候,正伏案抄录《史记·宋微子世家》之“禾黍油油”句,并在心里比对《礼记·玉藻》中“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的我,忽然就五味杂陈于心了。是啊,你看,“禾黍油油”让人想起了茂盛丰沃的田野,“油油以退”又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古人温柔敦厚的谦恭。可是现在呢?现在不仅物质极大丰富了,油头滑脑的人用词叠床架屋,就是我们须臾不离的油,也越来越不像油了。
想到云停风静的时候,忽然窗外铺天盖地起了蛙声。嗯,还是当年的节奏。我忽然又想,不错,它们是可以来的,可是我们呢,还能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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