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变老的幸福

村上春树在《舞！舞！舞！》中写道：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看到这句话，心里猛然一沉，继而感觉冰凉凉的，忽然想起许多和老有关的人和事。

父亲就是一瞬间变老的。之前的他一直踌躇满志，华发英姿。每天除了操持饭馆生意，经营河滩上的百亩庄园和养殖场，空闲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个考究的茶杯，沏上一杯上好的浓茶，和人下棋聊天。他喜欢笑，笑声朗朗，透着自信和得意。那时的他在我们眼里，就是高远的天，厚重的地。后来，他和母亲的婚姻发生变故，一切仿佛坍塌了。我们离开了家，他离开了我们。

好久都没有见他。有一次三姨来我家，大呼小叫地说：哎呦，我看见你爸了，咋突然间老了，头上全是白头发，好像精神都倒了！我无语。离婚伤的不是一个人的心，除了父母，孩子的心上也是伤痕累累。如果说他老了，母亲又何尝没老？我们又何尝没老？

离婚后，整整好多年，母亲的脸上都没了笑容，碰上一点点的不如意，她都感觉是天塌下来，悲痛欲绝的哭泣。我和妹妹也变得更加敏感与神经质，常常自卑自怜的不能自已。那一夜的老成为我们生命中抹不去的一个新起点，我们在苍老中认识了生活的另一面，也尝够了苦涩与孤单。

相对于父亲瞬间的老去，我更喜欢外公的老。那么缓慢，那么自然，像家乡黄河里的流水，一年四季都缓缓地流淌，无波无澜。外公的一生也算坎坷，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孤寡的母亲迫于生计，无奈带着他和弟弟改嫁。他十来岁就出来挣钱，跑兰州，跑西安，长途跋涉的给人带货。十七八岁跟着一个石匠师傅学习打磨，辗转反复的到了外婆所在的小县城。经人介绍，给太爷爷做了上门女婿。自此，再没离开过这个家一步。

外公老家是固原的，山里人都犟，认死理，脾气还暴躁，所以，从小到大，家里人都怕外公。七十多岁了，他还拿着拐杖打舅舅姨妈。他不识字，去了一次银川，自己一个人骑车出去逛，内急，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但是，他内心平淡，把日子也过得平淡如水。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了，他的样子就没变过。小小的一撮山羊胡，瘦小的脸颊，细细的三角眼，高高的颧骨，单薄的身子，永远在风中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今年中秋节去看他，八十岁了，还是老样子。小舅把他的自行车藏了起来，怕他骑出去摔跤。他每天就在家听秦腔，看电视，抽几根烟，喝几杯酒。除了有些孤单，好像再没什么不好。可是，谁又不孤单呢。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说，自己没用了，活着没意思。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眼角，轻声的安慰他：外公，如果我老了，能像你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喜欢外公的老，一点一滴的渐渐老去，让生活的苦痛慢慢进入生命，而不是瞬间倾盆而下，淋我个措手不及。生命是一个体验的过程，悲伤，喜悦，一半一半。那么，就赐我慢慢变老的幸福吧，让我在岁岁年年的日月更替中，见证自己与所爱之人，如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