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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片落英,化作了淡淡胭脂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她们的身后,夜上海的霓虹烧红了整个天空。一不小心,潘玉良露出了女人的世俗一面。她们永远活在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成为上海编年史中最鲜活的影像。同样可能受广播的限制,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将节目做完,淳子也养成了惜墨如金的习惯。女人一般是不透露自己年龄的,但金星是另类,她说自己五岁了。五年前,她勇敢地纠正了上帝的笔误。这是女作家的便利和专利。更何况,淳子是真诚地激赏心仪对象。

沈嘉禄

现在“张迷”很多,淳子就是一个铁杆“张迷”,她写过双版《她的城,张爱玲地图》。很痴情地追踪张爱玲的足迹,走啊走啊,一路徘徊叹息,估计还流了不少眼泪,她的脚迹后来就化作了文字,一路走进读者的心里。我也算“张迷”吧,不过说实话,如果张爱玲活在今天,我只会对她敬而远之。因为除了胡兰成,她对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万分地警觉和挑剔,她常常在描摹男人——特别是上海男人时会用一种挖苦的语调进行调侃,表示她的清高和鄙夷,以此来衬托她的特立独行和并不坚实的优越感。在她犀利的目光下,男人很快就像一根落棚已久的茄子,失水了,蔫了,紫色的表皮起皱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她的小说。读她的作品,能享受到一种照镜子的惊喜,而不必担心被别人撞见。

王安忆也是我喜欢的体现上海城市精神和品质的作家之一,她对人的敏锐观察和精到解析让我清晰地感觉到文学的力量,她是掌控核磁共振仪的医术高明的医生。她影响了我二十多年,每当我写小说时,总会惴惴不安地感觉到有一双犀利但不乏温情——或许还带有一丝倦意的眼睛在窗外注视着我的局促不安。

现在,淳子投来一束强光,打在上海男人苍白的脸上。

最早读淳子的文章,感觉她是一个聪明人,很会写。直到读到她写电影配音演员邱岳峰的一篇文章,写到他的死,我被震撼了。一个女性作者对年长的男明星的崇敬,很容易敷衍成一篇很有点小资情调的文章,但如此强烈的同情渗透在里面,就很不容易了。正是这篇文章,似乎让我读懂了淳子的所有文章。她不仅会写,而且很会写人。段位高的作家才能绘出鲜活的人,写活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并给予深深的体恤和悲悯。

她的文章有不甚光滑的边缘,但洇漫着温暖人心的橘红色光芒。

当淳子的书搁在我的书桌上时,我很快翻阅起来,但很快又放下了,我不知道应该烧咖啡还是泡乌龙。我得细细品味它的文字和语感,当淳子牵出的那群女人——我熟悉或不熟悉的——星光迷乱或许有几颗已经黯然陨落,激动让我出汗。在她们的身后,夜上海的霓虹烧红了整个天空。

潘玉良笔下的女人,你可以说她们算不上美丽,但你不能不承认她们的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或者假装并不在乎的一个半侧脸,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大家闺秀的风韵带着经过塞纳河碧波漂洗的慵懒和愁绪,这是最具李清照词意的性感品质。但是你还要注意,潘玉良的自画像倒是比她本人美丽许多,虽然有一种孤独感无法排解。一不小心,潘玉良露出了女人的世俗一面。淳子笔下的女人,倒是中国女人的形象代表,美丽优雅,而且聪明至极。有几个大众情人从月份牌或《良友》款款走来,照今天小报的说法已是“过气明星”,但她们脸上每条浅浅的皱纹都刻录着爱与恨的故事,积淀着上海的风骨和韵致。特别是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的跌宕起伏,在太平年景里尤其令人扼腕。她们永远活在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成为上海编年史中最鲜活的影像。今天在娱乐界喧腾的女孩,恣意挥霍着青春与容貌,但能有几个可与黄宗英、英茵、姚莉、潘迪华比一比烙在上海人记忆中的深度?

在广播电台做主持人,淳子以文学的声音召唤听众。真人不露相的历练,使她一开口就只能语不惊人死不休。声音凝结为珠玑文字后,她的文章就有了一种电影蒙太奇的效果,时空随意切换,节奏或快或慢,背景或浓或淡,聚焦或远或近,小感觉、小细节层出不穷。人物招之即来,却挥之不去,久久盘桓在读者的印象中。她写潘迪华穿从巴黎买来的丝袜,“她戴起手套,一寸一寸地把丝袜拎起来,提上去,还收着小腹,屏住呼吸,终于穿好服帖了。她嘘了一口气道:‘我一双丝袜可以穿一个季节。’”这就是上海女人的生活智慧和习惯。她写郑苹如临刑前对刽子手说:“帮帮忙,打得准一点,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这是郑苹如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用上海话说的。去看看李安导演的《色·戒》吧,郑苹如是不是这样英气勃发的美女特工?

同样可能受广播的限制,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将节目做完,淳子也养成了惜墨如金的习惯。在这本书里,更是出现大写意的笔法,略显潦草,但墨韵酣畅,在文字的跳跃和故事的推进中,留下大量可供想象的空白。她善于通过一个镜头将人物形象推出,用一句话将人物的一生归纳。她写秦怡,“她知道受苦的灵魂是没有声音的。……她调和着她的五味情感,她作出了与生活讲和、与痛苦相伴的姿态。”秦怡身上感动人的,就是那种隐忍而不折的美。她写黄宗英,托人带到北京的竹笋,明明被黄宗英烧腌笃鲜吃了,见面后却说“没有啊,没有收到你的笋呐”,脸上很是无辜。文章结尾处淳子轻叹一声:美女老人,是一种罪过。淳子写金星,金星主动问大家:“猜,我几岁了?”女人一般是不透露自己年龄的,但金星是另类,她说自己五岁了。五年前,她勇敢地纠正了上帝的笔误。我采访过金星,她的性格极其鲜明,只要跟她交谈过一次,就会被她感染,此后会经常反思自己的懦弱。

再说一声吧,上海女人与上海女人交流,之所以铭心刻骨,表面上用的是寻常话语,实际上有另一套密码通过眼神和肢体传递着更隐秘的信息,或者干脆就用超声波。这是女作家的便利和专利。外地女人写上海女人,总让人觉得隔靴搔痒,就因为她们根本解不开这套密码。更何况,淳子是真诚地激赏心仪对象。

淳子的文章也跟她主持的节目一样,不时会爆出精彩的句子,如珍珠闪光,如流星划过,如山坳野地里的一株无名小花,独自招展。竹林说她“灵动,智慧,无拘无束”,一点也不夸张。有些话,只有淳子这样性格、这样阅历和这样善于与人沟通,并洞察人心的人才能说出来。她会写“我把手伸进丝袜,皮肤上好像多了一层欲望”,她会写“回忆个人的历史,母亲是历史的背景,越过滤,越清晰”。她还写道:“没有惠特曼,伦敦的雾并没有那么大,没有凡·高,普罗旺斯的橄榄树也没有那么多。文艺和渗透着文艺的心情,让一段路,一个房间拥有了自己的故事。”

是的,淳子这个上海故事的狂热寻宝人,扛着她那支生花妙笔,不停穿行在树阴匝地的小巷里,不时抬头张望半月形阳台上垂下来的一丛蔷薇,然后追逐一片片被风吹得团团转的岁月红叶,末了,靠在一堵黑漆斑驳的竹篱笆上喘息:我很享受上海。

最后我要透露一点,淳子对张爱玲在上海的几个住所了如指掌,但离她家最近的超市怎么走,却不一定画得出最经济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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