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脚

曾有段时间，我常常惊异于外婆的小脚。

那时，外婆年近九旬，一件宽宽大大的蓝大褂，让本来就富态的身体愈加显得福态态的。相形之下，那双海螺样的扭着劲的尖尖的小脚，就越发显得没了似的，大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每见她摇摇摆摆、左扭右扭地走路的姿态，我就会想到南极的企鹅，只是这实在有些不恭不孝之意，因此几番话到唇边，终没敢脱出口来。但只要见她手中端着盘子什么的，我的心马上就会提到嗓子眼儿上来，不住地念佛：“谢天谢地，你快歇着吧”。

那时，女儿很小，只要见了那双锥子似的小脚，便惊恐万状，以至她耍起蛮劝说无效时，家人便以外婆的小脚相威胁，每每大获成功，她饭也乖乖吃，衣也好好穿，顺从得很。

真是件怪事！

据说这小脚原是很有一番讲究的。相传，齐东昏侯命宫中人使金箔剪成莲花，贴在地上，让潘妃在上面走，一步一姿，千娇百媚，所谓步步生莲花。从此，小脚名声大振，超然脱俗，获取了一个雅号称为“金莲”。沾了这小脚的光，那些嗜小脚如命的贤人逸士也因精于此道而冠之以“莲士”。

有了正经头衔，理论紧跟着也深奥起来，诸如形要六字兼备：短、窄、薄、平、直、锐（不知当时是否要以脚做枪）；态要说三等：上等金莲、中等金莲、下等金莲，如是如是。更有甚者，“莲士”们为了表达对金莲的崇敬，竟以小脚太太们的绣花鞋为杯盏，猜拳行令，尽享其乐。一时间，上自宫廷，下至乡里，缠足之习，风靡天下，代代相袭，经久不衰于世。

外婆目不识丁，自然不晓得金莲的学问，但她却着实为自己的小脚庆幸过一番。外婆年轻的时候，男婚女嫁，征婚广告是断没有的，只凭父母之命，媒人撮合以成秦晋之好。先是双方互换庚帖，写明生辰八字，以供阴阳先生裁定是否命相相克，若是相克，命中注定便没了缘分，联姻是绝对不行了。外公与外婆对过庚帖，说是金土之命相互无妨，外公的父母便急着问媒人：“脚多大”？“三寸三”。一听此言，外公父母喜上眉梢，当即拍板，定下了这门婚事。外婆呢，凭借一双小脚做了方圆几百里闻名的富人家的媳妇，登上了很多姑娘一直窥视的宝座。“那时就兴这个哩！”——外婆常不无自豪地说。至于缠足时断骨折肢，热汤浸泡的痛苦却是绝少提及的。

妈妈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时值满世界吵吵嚷嚷要剪辫子、放足，是放还是缠，两种势力反反复复割据了好一阵子，外婆是极力主张缠的，外公则坚决反对，妈妈因疼痛而大哭大闹。于是这脚几经折腾，缠了放，放了缠，成了不伦不类的棒槌脚，外婆很长时间为此懊悔不已。

妻曾搞过形体艺术，深知一双脚的重要，常对外婆半含戏谑：“大道上跑一圈试试，东西让人抢了，追都追不上，小脚哪点好”？家中提起这一话题，外婆总是少数派，但却从未见她懊恼半分，反倒是神情自若，脸上满是别人无法体会到的幸福。

无论如何，外婆是赞成小脚的，叹息她们这些人一旦入了土，再也找不到小脚的人了。她是小脚的见证人和获利者，亲身体验了当时的人们是怎样地崇尚小脚的美，深深地知道小脚于女人命运的重要，看到现代人的大脚片儿和袒胸露背，总是感叹世风，愤愤不平。她为小脚的不再兴而大惑不解，甚至留恋小脚的时代、小脚的人。

一次，看看左右无人，外婆悄悄地问我：“三儿，你是做学问的，你说说，兴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兴就不兴了”？

是啊，世间有一些东西是大兴过一阵子的，可后来，就不兴了，甚至绝迹了。叹息也罢，不情愿也罢，爱也罢，恨也罢，该去的留也留不得，该来的挡也挡不住。一条裹脚布，造就了时尚的美，曾为达官贵人，黎民百姓所青睐、器重，但到底因为它缠住了人们走路的脚，制造了数不清的痛苦，将健康扭曲为病态，美也就变成了丑,于是，被世人丢弃了。阻碍人们进步的，终将被淘汰，这种趋势怕是任何人也难以改变的吧。

可是，面对外婆切切的目光，我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