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堡澹归的文,一如其生平,亦明显可分为前后两个创作阶段:为臣之文与为僧之文。这两阶段的文章,内容、风格都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有必要分作两部分来考察。
(一)《岭海焚余》中金堡之文
澹归前期之文,以奏议疏策为主,今皆存于《岭海焚余》三卷中,南园张氏《适园丛书》收有此书,《台湾文献丛刊》亦予以辑录。此集“上卷自隆武乙酉十月,止丙戌八月,十八篇;中卷下卷自永历戊子十一月,止庚寅正月,三十一篇”[24],共得四十九篇,“皆其职居掖垣及一切封奏之作也”[25]。据冼玉清先生《广东释道著述考》著录,澹归尚有《粤中疏草》《行都奏议》等文集,睹其标题,当亦出家前的应制文,惜未见存世[26]。不过,仅《岭海焚余》中所录四十九篇,足以体现出他匡政治国的卓识以及敢于直谏的诤臣品格。
金堡少时从里中方子春先生习举业,弱冠“即知天下利病”,绝无一般腐儒之迂阔。崇祯九年(1636年)乡试,他作制艺五篇,“娓娓数万言,危词切论,直攻乘舆无讳,主者奇之”(《永历实录·金堡列传》)。可见,金堡自小即纯熟地掌握了时文制艺的写作技巧,再加上他博通古今,才识练达,故所发议论往往能独处机杼,切中时弊。读《中兴大计疏》《时政八失疏》《中兴四议疏》等篇,可以清晰地察见他的确是一位能总揽全局,精于审度的政治家、谋略家。例如,顺治二年(1645年),唐王称帝于福建,鲁王犹监国浙东,东南地区遂为清兵进攻的重点。金堡冷静权衡诸方情势,高屋建瓴,言简意赅地向隆武帝提出了中兴大计:“今日为天下大计,两言而决耳:曰陛下出关,则混一可期;不出关,则偏安亦不可保。今日为江左急计,三言而决耳:曰不复徽州,不可以保江东;不复浙西,不可以绝杭州;不复上江,不可以制金陵。”[27]隆武帝览后云:“吾得金堡,如获至宝。”并令文工缮写此疏,宣于文华殿之屏障间,使满朝文武官员得已悉知。又如,顺治三年(1646年),清兵度仙霞岭,八闽全境危警,金堡献三策,力劝隆武帝出闽,曰:“今日之势,诚能大戒文武,直走湖南,用何腾蛟之锐,竟捣荆襄,传檄雍豫、中原,豪杰必有响应,闻之者以为殿下从天而降:此上策也。简阅忠义,移跸虔州,疏通江广,兼顾闽浙,丁魁楚等后勍于南雄,万元吉等前茅于建抚,急呼楚师为之连臂:此中策也。乘水兵之出并势出关,抚慰溃散,合为一路,与虏浪战,胜不虚生,败亦不徒死:此下策也;若往来延、建,观望经时,幸虏之不来,而虏必来,冀关门之可守,而关门必不守。轻骑叩城,避不暇走:为无策也。”[28]然隆武帝因受制于郑芝龙,采取了下下策,终落得身死国殇的悲运。吴天任先生云:“使隆武早从其言,何至为郑氏所制,而有汀州之败?”[29]在著名的《时政八失疏》中,金堡向永历帝提出了“朝政不宜独专”“勋封不宜无等”“罪镇不宜久纵”“中旨不宜频传”“贪墨不宜自内廷始”“调停之术不宜自言路终”“义兵不宜概行摧折”“奉使不宜滥及非人”[30]等八项主张,危言恳切,直指永历朝廷的诸种陋习弊端,李成栋闻之后惊叹云:“朝中尚有此人乎。”(《永历实录·金堡列传》)尔后,金堡又连上疏策,甚至“一月章至六十上”,对永历朝的军政事务,大到朝野权利之制衡、军事力量的分布,小至考选官员的方式、文官的言路、奖忠惩奸的标准等,都提出了极为恳切的谏议。
金堡胸怀坦荡,为人耿直,敢于直指权奸们的政治野心。例如,他揭发陈邦傅、马吉翔、郝永忠等人结党营私,把持权柄之行径:
今日之大患,莫甚于阃外不知有朝廷,而朝廷复以匪人持政柄,贻阃外轻。郝永忠残贼已复之土,杀掠空武、靖,宜削爵暴罪,檄楚都擒之正法,以张国威而为残黎救一线之命。陈邦傅无尺寸之功,爵上公,假敕自称世守,隶视抚、按,宜褫其爵,勿使与效死疆场之臣齿。马吉翔扈从之劳,在所当念,然爵列侯、官锦衣,酬之足矣,宜勿使与国政,挠乱是非,为附羶之薮。[31]
言语激切、峻烈,真如一把把匕首直插敌党心脏,无怪乎陈邦傅、马吉翔等人“皆大愠”,欲置其于死地。再如,他疏劾“大奸大诈之辅臣”——何吾驺,说他“性本贪邪,才兼凶狠,弃君卖国,人得诛之”,复力数其“挟制外廷”“把握朝权”“生杀在手”“秉权逞技”“说谎欺君,寒盟卖友”等十条罪状[32],言之凿凿,义正词严。由于金堡敢言直谏,直声倾动南天,而其党敌则目之为“虎牙”,足见对其畏惧之深。
金堡虽殚心竭虑,辛劳理政,然于昏聩的永历朝中,其光复大明江山的伟策注定只是一纸空文。同时,金堡本人亦囿于狭隘的忠君观念,在战略上失误良多。例如,顺治六年(1649年),农民义军孙可望以封秦王为条件欲归顺永历政权,金堡却“本朝无所为异姓王”等缘由,上疏拒之,失去了一次壮大南明势力的机会[33](亦见《永历实录·金堡列传》)。加上他与众廷臣结怨太深,打击面甚广,在朝中日益势孤,最终造成了“庚寅劫难”,“无路之人金堡”只能走上出家之路。
虽则如此,金堡的这些宏论伟策,凛然正气浩荡其间,是昏暗污浊的明季朝廷中不可多得的几点亮色。这些文章,大多叙事清晰,流利畅达,说理透彻,周密精严,故邵廷采《明遗民所知录》云:“及读《行都奏议》,指画天下事如观火转圜。西南小朝廷有此大文,其才气固雄矣哉!”[34]民国孙德谦甚至谓:“使当日擢用其言以为恢复计,明之存亡,或未可知。”[35]此言虽过,却也反映出金堡能挽狂澜于既倒的才略和胆识。
(二)《遍行堂集》及《遍行堂续集》中澹归之文
二集共录文部四十一卷,皆澹归为僧时所作之文。相对前期较为单一的奏议策疏,其后期之文,体式较为繁复,凡论说、疏记、尺牍、序跋、碑传、墓表、语录、偈颂等文体,他既能做到挥洒自如,同时又谨严法度。澹归论文颇讲究创新独造,不喜轨步前人。其曰:“读古人书,见古人如此作,如彼作,便须自寻出路。若才拈笔,便思古人某作如此,当如此作;某作如彼,当如彼作,作作皆效古人,将自置何地?”以此而言,对于自己的文章,他有着足够的自信:“……目曰《遍行堂集》。阅之自笑,登歌清庙,与街头市尾唱莲花落并行千古;若一派化主梆铃声喧天聒地,则昔贤集中所未有者,不妨澹归独擅也。”[36]这里,澹归所津津乐道的“独擅”,乃在于他能将“登歌清庙”的雅文学与“街头市尾唱莲花落”的俗文学并行而置,并将二者较为完满结合起来。这也正是他为僧之文最具特色之处。
姜伯勤先生曾多次指出,应充分注意澹归在白话文发展史上的地位,甚至将他比作“报春的燕子,深得时代的先声”。应该指出的是,运用白话写作,澹归并非始作俑者。但其文集中,白话文的确是一个非常醒目的特点。翻检《遍行堂集》,白话语体文,所占比例良多,除姜先生指出的“《前集》卷二至卷三数以十计的”[37]《上梁文》《募化文》等实用文体之外,那些本偏重典雅的诗序、题跋、颂赞、论说等文体,澹归也常以白话行之。例如以下一段文字云:
廿四年前,长安道上,走马看花,世界迁讹,惘然一梦。难道世界迁讹是梦,世界不迁讹便不是梦么?曩语曹秋岳云:譬如人做了一个梦,醒了时晓得是个梦,却说不得不曾有这个梦,难道做梦的是梦,说梦的便不是梦么?廿四年前,长安道上,长华与澹归同做了一个梦。正当廿四年,海幢寺里,濠畔街头,长华见了澹归,澹归见了长华,长华要说梦里没有澹归也说不得,澹归要说梦里没有长华也说不得。廿四年后,长华不见澹归,澹归不见长华,长华要讨梦里澹归也讨不得,澹归要讨梦里长华也讨不得。[38]
此段文字,机锋峻烈,反说正说,无不透显出身历苦境的澹归对人生、世事的幻灭感。这种沉痛的情感,出之以通俗白话,似轻描淡写,但细味之,却更觉“宕远深诣”。这样的文风,在《雷峰师友游厓门诗卷》《书栖贤诗文汇集后》《四书义自叙》《天然和尚雪诗跋》等篇章中,均有很好的体现。
澹归何以一改前期偏于典重的语体风格,而如此频繁地运用白话呢?这其中,禅宗文化显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自唐宋以来,禅僧语录、颂古等著作与同时代的各种文献相比,口语色彩最为浓厚,甚至被学者称为“口语化石”[39]。澹归创造性地将这种通俗本色的禅宗语用于各种散文体之中,明显受到了公案语录的影响。他在《颂古自题》中云:“古人引诗,与本义时不相蒙,辄有别味,然犹与句义相蒙也。至宗门颂古,不惟与句义不相蒙,与字义亦不相蒙,阅者茫然不知所谓,而明眼人见之,洞胸透髓,不留微朕。故有雅说,有俚说,有自说,有他说,正说忽反,反说忽正,完说忽碎,碎说忽完,断说忽连,连说忽断,生说忽死,死说忽生,于绝不相蒙处活脱浑沦。”[40]可见,他是深得宗门通俗本色语言的精髓,故能将其灵活地运用到各种文体之中。
澹归后期的文章,尺牍、书札共有九卷,占有相当的比重,这也是其文在文体上的一个特色。这些尺牍、书札记载了澹归出家后的交游活动,且这一文体“叙情最真而致用甚博”[41],因而是研究其生平活动、思想情感的最为直接而珍贵的材料。例如,“书其忠孝之概”(《舵石翁传》)的《上定南王书》与《上平南王书》二则,可以侧见他干谒权贵的用心。顺治七年(1650年),永历督师瞿式耜与总督张同敞为定南王孔有德所杀,尸骨未收,时已归心净域的澹归为安葬忠烈遗骸,遂写了《上定南王书》。在此书中,澹归反复强调了自己是“罪人”“废人”“世外之人”,以消除孔有德的敌对心理。而对于孔氏杀死二公,澹归并没有表示丝毫的愤怨,反以为他成全了二公的忠名和功名。接着,他又提出虽为“势不并存”的“敌国之人”,“表扬忠义”实乃出于“天性”的观点,并举证了大量史实,言外之意就是,若孔有德不允其收二公遗骸,即违背天性,必遭谴责。这篇书札,层次清晰,既巧妙地“奉承”了孔有德,言语之中又正气凛然。因此,乾隆年间的龚炜云:“澹归禅师《上孔定南书》,……其立言最为得体,宜定南之乐从也。”[42]此书虽未能上达定南王,影响却很大,一时“海内高其义”[43]。钱澄之读后云:“词气慷慨,乃信其非惧死而逃于僧也。”[44]
澹归一些记体文也多有佳构。写山水游踪的,有《绕丹霞记》《片鳞岩记》等篇,尤为可读。如以下一段:
丹霞之水,一出于雪岩之乳泉,一出于浅碧池,一出于七如来峰,从枫树坳分流左绕,其余皆右绕,循左绕之水入两山之间,大石林立,名状不一;老树枝根瘁瘠蟠络,人行石中,水行石下,或伏或起,淙淙琤琤,如琴筑鸣。上鲇鱼坂,则雪岩之壁千尺杰峙,广三倍,横五六叠,如画水痕。伽蓝石立其右,宝塔峰涌其左,境最胜,留连不忍去。出坂,直塔峰而前,旁有小峰如礼塔者,为童子石。群山掩映峭倩,旧名“大坑冲”,望片鳞岩,取海螺吹之,岩畔有僧遥相呼,为之一笑。过冲即枫树坳,丹霞之来龙,跳蹙雄俊,一跌一断,一起一矗,护龙之山肃然,如千骑疾行,不闻其声。有峰如火炬,予目之“焰慧”。右一峰如宝盖,过脊则腾骧直上,作摩空矫首之状。[45]
此段文字写山水、奇峰、峭壁、岩石、溪涧、树木,无不随步换形,笔随景迁,且妙喻缤纷,有声有色,使人目不暇接,但又层次分明,路线清晰,并无凌乱之感。澹归的记人散文,则极善于抓住人物的细节来刻画人物特征,例如《留须子传》中为突出留须子金公绚的才能,写金声桓向平南王请得留须子,然平南王未允,后来,金声桓兵败江东,平南王笑谓:“留须子,我从声桓请,汝败矣!”留须子则笑答:“王从声桓请,声桓不败也!”[46]谈笑之中,留须子能左右胜负的杰出军事才干与自信,被形象地刻画出来。此外,他在记叙人物时,常能倾注自己的情感,以沉痛笔致叙之,如《祭明故死节督师瞿公》《米忠烈公传》等章,皆饱蘸着浓厚的故明之思。
总之,澹归的文,无论短章长篇,亦无论叙事、议论、抒情,多能得心应手、纵横捭阖,或是理致透彻,或以机趣见长。其法弟今辩曾说:“至发为文章,旨趣笔锋,纵横变幻,而法度紧峭,理致严正,于世出世法贯彻圆融,悉归于大公无我之域。”[47]当然,澹归的文章,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那就是为实用应酬而作者,实在太多。这多少会削弱其文学特质,读来时有味同嚼蜡之感。然这些文章,又实在不必像陈垣先生那样,一概弃之,因为这其实是其作为“人臣”、为“化主”所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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