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一声军号响

那一张张笑脸还迸发着昨日的情怀，没有帽徽领花军衔的军装上，依旧流转青春的绿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流水的兵……”小曾的歌声从音箱传出，退伍老兵们跟着轻轻哼了起来。我在欢送退伍老兵茶话会上，想用相机拍下某位老兵强颜欢笑却忍不住滴落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的泪，最珍贵。

也许是积蓄了太多对家乡的思念，有的人已经说起了家乡的方言；也许是信息时代人与人不再是天各一方，有的互相谈笑，交换着联系方式；又也许“四海之内皆兄弟”，到哪都是交朋友，有的正用手机安排着退伍后的事宜。

我有些失望。“来，给我们照一张经典的。”两个人冲过来摆出“泰坦尼克”的姿势，笑得那样开心。今晚我相机中已经有了第三十九张笑脸。“奇了怪了！”我坐在那里，看着偌大的桌子摆成的圆形“舞台”中间，《水手》正在被他们以唱军歌的方式吼出。

时针慢慢指向“十”。看来是无望了，记得我那当过兵的父亲告诉我，当年他们退伍离队前的会餐上，喝的啤酒加起来多过驻地的小湖泊，而且喝完以后不进胃，都向着泪腺聚集。于是，登上返乡火车的退伍兵，眼眶无一不是红过胸前的大红花。

也许是时代变了吧！笑比哭好。我正要看时间，一阵熄灯号骤然响起，好了！关上相机准备回去睡觉。

四周静悄悄的，悠扬的熄灯号似乎比平日里更绵长，飘得更远。咋回事？我环顾四周，每一名老兵纹丝不动，空气中却透出一种火山爆发前的沉默。“再让我们听听军号声吧！”终于，一个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再听一声军号响吧！”“是啊，就想再听听！”他们喊了起来。我发现，每一个人的脸上，真的都有泪。

我们聚集在播音室，我拔掉扩音喇叭的插头，开始从起床号为他们放起。“说真的，以前一听起床号就烦，真想再多睡一会，这一回家听不着号，想想还真难受！”老兵揉揉眼睛，打趣地说。“得了吧，那回家后盼不着熄灯号你是不是不睡觉了？”另一名老兵调侃他，引来阵阵欢笑。“这是上课号，这是休息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分辨着军号的种类，那严肃的神情，仿佛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实验。一遍又一遍地结束，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响起，退伍老兵聚集在播放器旁，任凭冬夜的寒风穿过窗台，星星在天空眨巴着眼睛，笑声渐渐消失，他们再一次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声嘶力竭，只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许在这片他们战斗过的土地上，浸透完汗水浸透鲜血，只有再浸透了眼泪，方能无憾地归乡。一滴眼泪包含着一个故事，那是新兵连第一次在被窝里写信，想家想得湿透的枕巾；那是第一次遭受批评或惨遭失败，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反思的落寞背影；那是接到女朋友的分手来信，一挥手飞扬在空中的碎纸片；那是奋斗一年，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骄傲地佩戴起金灿灿的军功章；那是……那是……“明天我们走，不要再放送别的歌吧，来点新意的。”“对，就放紧急集合号！让我们以后都能记着，脱下军装还是兵，走到哪里都是上战场！”

我的镜头里终究没能存下一张他们的眼泪，因为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已经有一滴擦不去、抹不干的泪水长存。夜深，伫立在茫茫边陲暮色中，我仿佛听见明天清晨那激昂催战的紧急集合号响，伴随这群勇者向着未来的战场，冲锋！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