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找东西,看见了母亲藏在衣橱角落的一个小木盒。小木盒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蓝漆,因为年岁久远,颜色已经掉了一大半。盒子没有上锁,只有一枚锈迹斑斑的半弯形铁钉卡在锁扣上,轻轻一推,铁钉便可推出。
木盒中装着好些证件,一叠一叠用红丝带系着,大都是家里重要的文件,譬如猩红封皮的册子是户口本,里头有好几张蓝色纸片,登记着家里每个人的信息:何必成,户主,农村户口,宁乡县南田坪乡停钟村三组;曾献华,农村户口,宁乡县南田坪乡停钟村三组。户口本下有一册土地使用证,上面记录了分配给我家的农田位置、亩数和使用年限。再下面便是林权证,罗列了我家在村子里管理的十多亩山林;还有我当时看不太明白的计划生育宣传手册;等等。不过,这些证件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吸引力,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本通红的小册子——父母的结婚证。
结婚证很薄,只有两页。在证书的第一页,简单地写着父亲和母亲“某年某月某日申请结婚,经过审核,两人符合中国婚姻法要求,给予批准”。第二页上,贴着一张盖有钢印的黑白照片,下面写着父母领取结婚证的时间:一九八七年三月五日。
照片里的父亲穿着一件深色外套,梳着三七分发型,头发有点长,盖住了大半的额头。他抿着嘴,像是望着镜头微笑。若是细看,照片里的他似乎有点紧张,眼睛想看镜头,却又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或许父亲并不习惯面对镜头,于是眼神有意无意地撇开了。又或许,父亲在那一刻想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母亲。
母亲在照片里的神态比父亲自然多了,不过她的模样和我平常看到的很不同,以至我第一次看照片时竟没有认出来。她那年刚满二十,即便是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她当时略显稚嫩的神态。拍照那天,母亲特地披了一件红色外套,剪短了头发,还烫了当时村里年轻妇女最流行的卷发。她在照片中大方地笑着,酒窝微陷,人显得很白,眉毛很细,好像有人专门给她化过妆似的。乍一看,我很难将照片中的她和她不化妆时的样貌联系起来。
看到照片,我自然好奇母亲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可是,母亲似乎不太愿意细聊过去的经历,即便说起,也只有简单几句话,然后便会不耐烦地说:“过去没什么好说的,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过日子,没什么值得提的。”有时候,她会支支吾吾地回答:“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根本记不起来了。”她越是搪塞,越让我觉得背后有故事,我于是经常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的童年,问起她在出嫁之前的生活。
乡下那个时候挑对象的标准真是实在。难怪村里媒婆说媒时,不强调人的长相,只夸人会不会干活,有没有力气。
母亲是一九六八年出生的,不过她在登记身份证信息时,外婆报错了年份,报得比实际出生年份要早一年。那时,田地的收成不高,乡下的生活非常清苦。母亲出生的村子叫兴无村,在停钟以北,两村之间隔着一条乌江河。兴无村地势比停钟平坦很多,村民多是沿河而住,不像停钟,几乎所有人家都住在山脚。村里人多是按姓氏划分居住区域,外公家在乌江河边的曾家坝,附近全是曾姓住户。母亲在三兄妹中排行第二,舅舅比母亲大两岁,小姨比母亲小三岁。那个时候,“包产到户”的政策还没有实行,每户人家出集体工收了粮食之后,再按户口和工分数分粮给每家每户。外公外婆每天在村里挣工分,家务便落到了家里的三个孩子身上。
在母亲提及童年生活的廖廖数语中,她常常会感叹,那时的日子很简单,也很漫长。除了家务,她记不起当时自己还做过哪些有意思的事。她要做的家务很多,现在看来,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在一天内完成的活计:挑水、捡柴、洗衣、摘菜……
乌江的河堤上那时多是新栽的樟树,没有多少枯枝落叶。每天一大早,母亲都会带着镰刀和捆草绳,去到村外的草丛,一丛丛地割下高过腰身的野草,再捆起来,然后背回家摊在家门前的土坪上,晒干了当柴火。她手脚麻利,一两个小时便能割好一天要烧的野草。割完野草,母亲便要到乌江边挑水。家中的水缸要满足家里人和牲畜一天的用水,容量很大,盛得下七八担水。她那时还没力气挑起大木桶,只能用小桶,要多走几个来回。扁担很早便压弯了母亲的脊背,她有时甚至会开玩笑说,这就是她个子不高的原因。
早晨的活计干完后,母亲会帮着舅舅给家里的猪仔喂食,然后挑上家里人前一天换下的脏衣服,到乌江边清洗。农村那时候不兴用洗衣粉,肥皂也算是奢侈品。大家洗衣服有时用皂荚,但更多情况下用木棒在石板上反复锤打,或者靠手反复搓洗,以此来清除污渍。母亲常说,她的手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搓衣服搓多了才变得粗糙的。她喜欢把手摊开,给我和弟弟看上面的皱纹,然后向我们感慨当年的苦日子。
洗完一天的衣服后,母亲如果感到累了,就会躺在乌江边的青石板上睡上一觉。青石板旁的柳树在风中摇摆,柳枝拂过母亲的手,她会折一节柳枝,放在鼻尖轻嗅柳枝的气味。野鸭在河面飞起飞落,看着它们,母亲希望苦日子快快到头。但在那个年代,苦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能吃上一顿饱饭便是村里人最大的满足。孩子们坐等饭菜上桌时,最盼望的便是碗里能比平日多一勺白饭,沾油腥的菜想都不敢想。每个月底,公社会按工分分给农户粮食,再到后来,演变成了粮卡。形式虽在变,但碗里的白饭却未曾增加。
乡里人家都养了家畜。但那个时候,因为粮食供给少,外公家养不起太多的牲畜。每年开春,外公都会从其他农户家买进一两只小猪仔,养肥后,年底时宰掉卖钱来补贴家用。家里还养了一两只母鸡,用来下蛋,等它们老了下不了鸡蛋了才会被宰杀。不过,偶尔母鸡生病不得不杀时,母亲便有机会尝到一口鸡肉。她常说乡下放养的土鸡,味道最鲜美,我则怀疑是因为母亲没有多少机会吃到鸡肉,才觉得好吃。
当春天山上的茶树在雨后吐出新芽的时候,母亲便会和外婆、小姨一起去采当季的新茶,再拿到镇上去卖。当时一公斤新鲜茶叶大概能卖八分钱。母女三人一天忙活下来挣到的钱,都换了家里必不可少的物件:火柴、酱油、菜刀以及春天要播种的种子等等。有时候,母亲也会抱怨自己的劳动不值钱,两三天摘茶叶赚的钱换不了什么东西。可是,她又不得不干这些不挣钱的活儿,因为这些是她少有的可以为家里挣钱的机会。
她说,有一年,雨水很充足,山里的茶叶长得很好,她们三人在山里摘了将近半个月的茶叶,最后换回了一只小羊羔,让她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在母亲十岁的时候,舅舅决定从学校退学,和村里的渔民一起到外省打鱼。他需要一张渔网。可他不知道怎么织网,家里又没钱买渔网,织网的重担便落到了外婆、母亲和小姨身上。母亲也退了学,专门在家学习织网。
她学得很快,不到一年,便成了村里的织网能手。见母亲学会了这门手艺,外婆索性建议母亲靠织网来给家里赚钱。
母亲往后的日子便与渔网连在了一起,直到嫁给我父亲之后,也仍是如此。当母亲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她总会告诉我说,她最开心的时候是村里下暴雨的日子。
因为一下暴雨,外公外婆便要出去清理房子周围的水沟,而村里其他大人也都因为下雨躲在家里,没有人会在外头走动。这个时候,母亲便能从织网的工作中抽身,冒着大雨和舅舅在村上的果园里等雨水打落的果实。村里的水果是公家的,平常不允许私人采摘,但被风雨打落的果子可以拾捡。母亲守在树底,等着枝丫上那些摇摇欲坠的果子掉落。果子落下的那一刻,母亲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但她最难过的一次经历也是拾果子。有一回,母亲背着我的小姨在乌江边割猪草。在河边,母亲看到了一簇紫得发亮的桑葚。她很是嘴馋,伸手便去抓垂在水面的桑葚。那天下过一场大雨,河边泥土出奇地滑。一个不小心,母亲的脚踩滑了,她身体猛地往前一倾,把竹篓里的妹妹倒进了河里。母亲慌了,她不会游泳,只能大声地哭喊“救命”。我的小姨在那湍急的河面上飘着,直到附近打鱼的村民赶过来,小姨才被救起。
那一年,母亲六岁,她自此不再采桑葚了。
几乎在乌江边的同一处地方,母亲第一次碰到了我的父亲。那天,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在乌江里捕鱼,母亲则在附近洗衣服。几个汉子光着膀子游在河里,母亲虽然害羞,但也忍不住不时偷看。不过,那次她并没有看清楚父亲的模样,而父亲也因为忙着捕鱼,没有留意到河边柳树下的姑娘。或许是父亲捕鱼时的专注打动了母亲的芳心,所以后来媒婆提亲时,母亲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为什么你当时决定嫁给爸爸,而不是河里其他打鱼的人呢?”有一次,我忍不住问。
“你父亲家那时有六亩水田,那几乎是我家的两倍多。”母亲充满现实的考量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行后,各个村落都按户口和村里农田的数额重新分配了农田使用权。停钟的水田比兴无要多,父亲家自然多分了很多。
母亲说完后,似乎又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补充说道:“你爸爸那个时候干农活很厉害,看起来靠得住。”
“什么叫靠得住?”
“他那时候力气很大,挑一两百斤的担子在田埂上能跑起来,村里没几个小伙子有他那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力气,往后种田过日子,自然就靠得住了。”我忍不住想,乡下那个时候挑对象的标准真是实在。难怪村里媒婆说媒时,不强调人的长相,只夸人会不会干活,有没有力气。
“而且你爸那时还在镇里饭店当帮厨,村里没几个男的可以在镇上找到工作的。我当时想着你爸一定很有能力,才答应嫁给他的。”
“我好像没怎么听爸说过他做帮厨的事啊?”
“我们结婚第一年他就没干了,你爸只知道回家种田,也不想想镇上赚钱机会多,待久了自然能找到好工作。”
有了孩子之后,母亲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稚嫩,多了一份坚强,像勇士一般成天想办法和苦日子斗法。
母亲出嫁那天,嫁妆里有一床红棉被、一张木桌、一个床头柜、一个红皮箱,还有一套织网工具。接亲的队伍锣鼓喧天地进了她家的门,把嫁妆用扁担抬了起来,然后簇拥着她出嫁。母亲给自己换上一件红外套,画了画眉,在头发上别了一朵花,然后就随着接亲队伍趟过乌江走向停钟。
进村的时候,爷爷一家在村口点燃了炮仗。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直到把母亲迎进新家才渐渐停息。
出嫁了,成家了,可这新家究竟是什么模样呢?母亲环视着她的新家,像所有刚进门的媳妇一样,开始清点家里的东西,好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操持这个家。她数了数家里猪圈、鸡圈里的猪和鸡,看了看谷仓里的粮食;她打量着土砖砌成的房子,用手拂去墙角丛生的苔藓;她清理好锄头、铁耙、扁担、木桶、风车,好弄明白家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农具。
这一查看,让母亲心里凉了半截,因为父亲家的实际状况比媒婆提亲时说的要差了很多。
母亲有点担心,可又不知如何说出口。她想着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家徒四壁,她和父亲养得起吗?
想那么多干吗?母亲不是那种轻易向困难低头的人。有能力的媳妇能够把穷家操持得过上好日子,她也要做点事让公婆知道他们的媳妇能干。像她小时候在家一样,母亲开始在新家织渔网。
她摆好织网的木架,把鱼线缠在网针上。鱼线打好结后,母亲用竹尺丈量好网眼的尺寸,然后拉动网梭开始织网。鱼梭打在竹尺上,绕竹尺一周,在收尾时穿过竹尺的鱼线一次,再绕回来,用力一拉,一个渔网结便打出来了。母亲织得很快,不到一周,便做好了一张渔网。
父亲很爱捕鱼,但家里一直没钱买渔网。有了这张渔网,父亲经常在黄昏后,带着母亲到村里的水塘边下网。他之所以选在黄昏,是为了让村里其他人发现不了渔网的位置。等过了一夜拉上渔网时,上面缠住的几百条小鱼在清晨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母亲把渔网收上来,小心翼翼地取下小鱼,去掉内脏,撒上盐再烤成干鱼,让家人能够长久尝到荤腥。
母亲还四处搜集野菜:野山菜、茶花、栀子花、蕨菜等等。蕨菜是春天的绝佳美食,但蕨尖带毛的地方有微毒。做蕨菜时,母亲会用开水焯一遍,将有毒的部分掐掉,再把蕨菜切成两截,扎成小捆,放进坛子里腌制。腌制的野蕨菜是我小时候最爱的食物,如果再搭配几片猪肉,那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美味。雨季里,要是水田的田螺长肥了,母亲便会提个桶子,去田里捡田螺,回家后放在清水里养几天。等田螺吐掉泥巴后,母亲会用开水烫煮,拿竹签挑开田螺的厣,去掉肠子,做成一道青椒炒田螺。
除此之外,桃树分泌的桃油、荷塘的莲藕……但凡乡下能够做成美食的原料,经过母亲的搜罗,都会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
母亲常说,她当时做那些食物是为了喂饱我和弟弟。父亲在农活上管得较多,不太会在意一日三餐这些小事情。我和弟弟出生之前,家里吃得简单,大人都能将就。可等我和弟弟出生后,母亲便会设法找些新鲜食材来给我们补充营养。因为母亲,家里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不少。
乡里人,出生、长大、干活、结婚、生子、养家,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像一段注定的宿命。既然无法摆脱农民的命,那就只能努力一点,让自己的下一代过得更好,让他们的将来有个好起点。
有了孩子之后,母亲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稚嫩,多了一份坚强,像勇士一般成天想办法和苦日子斗法。在她眼里,任何有用的东西都是可以变成钱的,这其中就包括她的头发。母亲平常注意保养头发,碰上收头发的人进村,她便会散开发髻,明码开价。“只能按我说的价钱买这缕头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的语气坚定,因为她知道要再长回那一头乌发得花多少时间。
在母亲过门的第三年,她作为织网工的名声在停钟传开了,邻近的村民都纷纷慕名找来,找她定制渔网。那时,我们家的墙上挂满了渔网和鱼线,或是竹山村某家想要一张丝线网,或是烟田村的农户想做个鱼线网笼,或是专业的打鱼户要织个长达几百米的拖网……生意好的时候,渔网堆满了我们家的空地,母亲不得不把那些织好的网堆到床上,她和父亲有时就直接睡在新织的渔网里。
母亲织网的时候有个小目标:不论她织的是什么网,她都希望每天能织出一万个网眼。不同类型的渔网,做工、耗时都不同,但全是以网眼数来算工钱的。织出一万个网眼大概能赚四块钱左右。母亲在心里盘算着,要是她每天能赚四块钱,一个月便是一百二十块,一年便是一千五百多块。
这个数字对于当时的母亲来说,几乎是一笔诱人的财富了,所以她多苦多累都感到有劲头。为了完成目标,母亲不得不专注于工作,有时连孩子都没太多心思照顾。
她把我和弟弟放在身边,任由我们在新织的渔网里打滚、睡觉、拽线球或是咬线团,只要我们不哭就好。阳光从东边的窗口照进,又在西边的门缝里拖着余晖沉下山坡。她就一直坐在织网架旁,一天里除了吃饭,几乎不怎么起身活动。乡下那些年晚上经常停电,天黑了,她会点上蜡烛,直到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油,她才会揉揉酸痛的眼睛,准备收工。
在最忙的日子里,她的动作变得机械化,以至能在黑暗中以同等的速度织网。父亲说,有时候半夜醒来,他仍会看到熟睡的母亲不停地晃动着手,好像在打结织网。
母亲身上,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变废为宝的能力。
我一定是从母亲那儿学会了“坚韧”这个词。当我向母亲抱怨学校里作业太多的时候,她会告诉我,她是怎样学会织渔网的。
“我学织网的时候差不多是小学四年级。那个时候我的成绩很好,好几次期末考试我都在学校里得了第一名。”母亲说,“我语文非常好,作文写得好,但那个时候家里没条件提供书和文具,让我练习写作。当我问你外婆要钱买铅笔时,她就哄我说,如果我能够帮她织一张渔网,她就给我买一支铅笔。”
“儿子啊,你是不是也想帮我织张渔网?或者去帮你爸把那些地坪里的谷子晒干?要是你不想做作业,就来帮我们,反正我们也缺人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读书是多么轻松的事了。”
母亲总有办法说服两个儿子用心读书。
她喜欢读书,任何写有文字的东西,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村里杂货店里裹东西的报纸,药瓶上的说明书,老黄历……她都喜欢读。
母亲识字,但仅限于一些常用字。要是碰到复杂的,她要比画很久,分析部首,才能大致明白意思。她几乎已经忘记怎么写字,除了家里人的名字,其他的字,她要想很久才知道怎么起笔。
要是母亲多上几年学,她肯定能识得更多的字。只可惜,外婆那时觉得读书对女孩子没用处,因此在母亲四年级时就强迫她退学了。母亲哭过、闹过,甚至出逃、绝食过,希望外婆回心转意。
可是,一个小女孩怎么拗得过她的母亲呢?况且贫寒的家境也供不起她读书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外婆朝着母亲大吼,“你只要数得清鸡窝里那些母鸡下的蛋就够了,学那么多没用的字,写出来给谁看呢?”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对外婆的斥责仍然记忆犹新,足以想见她的不甘。
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机会上学,母亲才会特别喜欢看两个儿子读书的模样。放学回家后,我和弟弟便会在母亲面前朗诵当天学的课文。她坐在我们旁边,手里一边织着渔网,一边静静地听我们朗诵,听得入神了,便朝我们这边看一看。等到我们读完了,她会倒上一杯茶水,递过来,对我们说:“儿子啊,你们嗓子干了,喝点水,再读些课文给我听。”
或许是课文勾起了母亲的回忆,她忍不住问我们:“你们读的故事真好听,是哪个老师教给你们的?我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学的第一篇课文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你们现在的课本上还有这篇课文吗?为什么你们课本里的故事跟我当时学的完全不一样呢?再读一些,再读一些,反正蜡烛还有很多,你们也不困。”
就这样,我和弟弟童年的许多个夜晚,都是在母亲这样的渴望和要求下度过的。我常常想,在那些漫长的夜晚里,母亲打了多少渔网结?又燃尽了多少根蜡烛呢?屋外夜空中的星星俨然换了位置,母亲抱起趴睡在桌子上的两个儿子,把他们轻轻放到床上。
母亲对书的喜爱,令我印象特别深刻。我小学毕业那年,父母发生了一次口角。那天,母亲少见地动怒了。
原来,父亲自作主张,把我的小学课本以两块钱一斤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收废品的。母亲知道了很是愤怒,她无法容忍父亲把书当废品的行为。
这件事情当时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即便是到了今天,每每看到有人不珍惜图书的行为,我都会想起父母当年的口角。
在童年求学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因为家里困窘,隔三差五地短缺文具。我不敢向父亲多提,只能问母亲。她总能变着法子给我找到新文具。要是我的本子写完了,她便会用橡皮擦掉我用铅笔写过的本子,让我重新再用。擦不掉的,她会让我当草稿本用。她偶尔到镇上去买东西,也会扛回来一叠旧报纸,让我在报纸边角的空白处练字或做算术。
母亲身上,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变废为宝的能力。
她能把一件简单物品的用处发挥到极致,让别人看不出家里的窘境。所有物品在她手上,都是多功能的:洗脸的脸盆可以用来腌制撒了盐的鲜鱼,收集杀猪时的猪血,存放要喝的井水,用作澡盆在夏天里冲澡,甚至盛放家里熬的猪油;在铁匠铺打的刀子,可以是切菜的菜刀、割猪草的镰刀、削笔刀、砍柴刀,甚至是钉钉子的锤头……
母亲开玩笑说:“要是一张门不能拆下来做杀猪时用的门板,怎么好意思算作是一扇门呢?”
为了应对家里人生病,母亲从乡下郎中那里学会了很多实用的技巧。她懂得不少单方,也能识得多种草药。一有闲暇,她便会从野外采回一些草药,晒干存好以备不时之需——茅草根收集起来能止血,鱼腥草能降火消炎,炉灶灰里的土鳖虫晒干研成粉末能祛瘀血……
有时候,我觉得母亲就是一位郎中,任何疑难杂症在她手中都不是问题。
有一次,我被蜘蛛咬了,手肿了起来,伤口处很是痛痒,像有蜘蛛丝在我皮下生长着。我跑去向母亲求救。她看了看伤口,让我从棉被中扯一些旧棉花,再取一些家里酿的米酒。她把棉花撕开,一层一层裹住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浸到米酒里,让我咬住一根筷子,叮嘱我:“儿子,我待会儿用火来给你烧一下伤口。别怕痛,火能解蜘蛛毒。”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我被烧伤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控制好火烧的时间。”她边说边点燃了火柴。我现在已经忘记火在手上燃烧了多久,只记得,火刚开始烧外层棉花的时候,我不觉得疼痛,当热度越来越高时,那种灼热感几乎让我难以忍受。我盯着燃烧的棉花,觉得时间很漫长。我想大叫,但嘴里咬着筷子,让我想叫也叫不出来。
有那么一刻,我试图甩动我的手,甩掉缠在手上正在燃烧的棉花,母亲阻止了我。当火熄灭后,我吐掉筷子,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又叫又跳。
当我们一家人在冬天的长夜里坐在火炉旁唠嗑时,母亲总会笑着回忆起这则用火疗伤的故事。她告诉我和弟弟,乡下长大的孩子是要早早成为男子汉的。毕竟,乡下的小孩哪个不会被小毒虫叮咬呢?
成了男子汉,这些咬伤就变得不值一提——母亲不只是口头说说,她自己就很能承受疼痛。
当寒冷的冬季到来时,我经常看见母亲拿着燃烧的蜡烛,朝着她因患冻疮而开裂的手上倒融化的蜡水。她不确定蜡水能否封得住开裂的手掌,她只知道蜡水烫手的时候能够止痒,止住了痒,她就可以继续干活了。
不过,不论母亲多么精明能干,生活里也总会有让她手足无措的时候。在母亲出嫁的第五年,我的弟弟得了一场怪病。得病的时候,他没了食欲,对大人的叫喊也没太多反应,好像变成了傻子,经常毫无缘由地哭笑。母亲试过很多土方子,但都不奏效。
“我听说村里常有捉弄小孩的鬼怪,只有小孩才看得到。你们说,我的儿子是不是看到那些鬼怪,被吓得丢了魂魄?”当时的农民遇到难以解释的病,常会扯到鬼怪头上去。要是小孩被认定是受了惊吓,便只能找巫医来驱鬼。“畜生!捉弄谁不可以,非得捉弄我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认定儿子是因为受了惊吓而得病之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母亲背着弟弟,去了附近住着的一位会驱鬼的巫医那里。她沿着田埂穿过许多丘田,翻过几座小山,到巫医家门口时,却因为心急而忽略了路边的水塘,一脚踩空,掉进了塘中。母亲慌了,在水中大喊“救命”,弟弟在她的背后哭得更是厉害。母亲一边急着安慰弟弟,一边急着叫喊求助。夜深了,那里没有人经过,任凭母亲如何喊叫也没人听见。她慌神了,可是她知道此刻要镇静,她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离塘岸很近,水也不深。于是,她摸黑抓住了塘边的柳树根,一点一点地从水塘爬上了岸。
“害人精,是你在作怪吗?!是你要害我儿子吗?”上岸之后,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怕你,前面就有个能够收鬼的。我这就过去,要他把你烧成灰!”
进了大学之后,我以为我对身边的事情比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母亲,要懂得多,可是,每次碰到这样的对话,我才真正知道世界有多大,我有多么无知。
高中的时候,我的家境有了很大改观:父亲在外已经打了将近十年鱼,我们家渐渐有了点存款;家中的老房子在雪中垮掉后,新楼房很快就建起来了;家里扩建了猪圈,多养了几头猪仔,还多承包了好几亩水田,每到收获季节,粮仓里就会多出好几千斤稻谷。
同时,我们家逐渐能够买得起一些在过去看起来是奢侈品的物件了:一九九九年,我们买回了家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二零零二年,我们家安装了电话。
进入新世纪的头几年,村庄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村里每个角落都写着“要致富,先修路”的标语,一条条新路劈开山涧,从村外通进村里,让出村进城方便了不少。不少年轻人那时开始闯荡广州、深圳,在那边新建的厂房里打工。
在外打工的经历打开了乡亲们的视野,而通过打工赚回的钱则用到了乡村建设上。等到我高中毕业,村里很多户人家已经买得起彩电和冰箱了。
那些年,母亲觉得生活是有奔头的。每每看到家里新添置了东西,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她喜欢在猪圈里踱步,看着猪仔拱地、吃潲、打架、睡觉……她会细细观察每头猪最近的生长情况。
母亲还会花时间整理新添的家具。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家里的电视机,自言自语地嘀咕电视机是不是摆歪了。即便电视机摆得很端正,她也会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或是在电视机底下垫几张纸片,好让电视机摆放的位置看起来更顺眼。如果电视机上有一层灰尘,母亲会赶紧打湿抹布,轻轻拭去灰尘,然后想着是不是要在电视机上加个防尘套。她花好几天时间缝制了一个防尘套,可是,套上去没几天,她又担心防尘套会不会影响电视机散热……
她经常被这样一些琐碎的问题困扰,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家里贵重的电器照看好。
于是,母亲只得拿起电话,问电话那头已经上大学的儿子。
每次我们通电话,一定是她先不停地絮叨一会儿,好像要把家里所有的新鲜事和困扰都讲完,才给儿子讲话的机会。
“儿子啊,前几天来了一群人推销洗衣机,比手洗衣服还是简单得多,我在考虑是不是要买一个。”
我没有特别在意母亲的话。我懂她的性格,她舍不得花钱买洗衣机。她去凑热闹,无非是图那几包赠送的洗衣粉。村里的妇女、老人很是爱贪这些便宜,母亲自然也不例外。
“我最近在学怎么缠电动机里面的线圈。儿子,你见过那些电动机吗?几个月前,几个做生意的有钱人来我们村了,他们要做电动机,想雇村里的闲人来帮着做。想学的人可以去听课,他们会教大家怎么编线圈。学成了,便可以把电线领回家,在家里进行加工。我去听了课,编线圈比我当时织渔网简单多了,我应该做得了这份活儿。儿子,你怎么看?”
母亲也就在几个月前才第一次看到电动机的内部构造,却有这样的信心,真是让我惊讶。不过,我感兴趣的倒不是母亲会不会接这个工作,而是工业化的滚滚浪潮让母亲的手艺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儿子,你知道灵芝吧?好多人说灵芝一斤要几千块钱,是不是真的呀?你堂外婆前一阵子在山里捡柴的时候,捡到了一株灵芝,卖了不少钱。山里应该还有,你能告诉我灵芝到底长什么样吗?一般长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想进山里去看看,没准我一天也能捡回好几千块钱呢。”
母亲口中的很多事情都和钱脱不了关系。
“有几个老人最近跟我提起过一件事,讲的是天上的流星。据说那东西捡到了也很值钱,一小块能值好几十万。儿子,你想想,要是哪天流星从天上掉下来,掉到我家后院子里,那该多好,我们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母亲越说越像是在做白日梦,连我也惊叹于她的想象力。
母亲的絮叨虽然琐碎,我听着却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是我远在他乡求学时获悉家乡变化的主要渠道。
一说话便停不下来是母亲的一大特征,她也爱和我闲聊村里人的家常事:哪个小伙子结婚了,哪个姑娘出嫁了,邻居家的老奶奶办了气派的七十大寿寿宴,某家农户的水牛生病不能耕田了……各种大事小事,只要母亲能够想到,她都会在电话里和我说起。
在一次通电话时,我像往常一样询问母亲,村里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母亲说她在学习使用燃气炉,随后她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
“讲起燃气灶,儿子,你还记不记得竹山小学里教过你数学的黄老师?”
“黄老师?我记得呀。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老先生,教了我一学期,那应该是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吧。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唱皮影戏,黄老师不还过来了吗?他看上去好老了,应该快退休了吧?你为什么提起他?”我有点没弄清楚母亲的逻辑。当然,母亲的絮叨很多时候是没有逻辑的。
“黄老师上个月过世了,是在睡觉的时候被煤气毒死的,好可惜。他几个月前刚刚中风,脑袋不好使,估计是睡觉前忘了关燃气灶。”
我有点不敢相信。黄老师是我在竹山小学读书时,印象比较深的一个老师。那个时候,他知道我家的经济状况,常会给我一些额外的关照,也会经常到我家,给我学习上的指导。突然听到黄老师过世的消息,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你还记得他家那个小孙子吧?”说完,母亲停顿了一下,她不确定我是否见过黄老师的孙子,然后告诉我,那个小孩在读小学时成绩也很棒,黄老师一家人都盼着他能考个好大学,结果他高考考砸了。“他肯定是压力太大了,离重本线只差了几分,若是他重读一年再考,考个好大学还是有希望的。可这小孩性子倔,查出分数后,连家也没回,便从学校房顶跳下去摔死了。黄老师知道孙子没了,承受不住打击,就中了风。”母亲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听到这一连串消息,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小孩为什么把考试看得那么重。他才刚过十七岁啊,还有那么多日子在后头,干吗想不开呢?儿子啊,你已经考过高考了,我好像不太记得你当时有抱怨过高考呀?也没听你跟我说过面对考试有多大压力呀!你那时是不是没有跟妈说实话?这些年,我听了好多类似的事情:有些学生因为高中学习压力太大,精神失常;有的太专注于学习,身体素质变差,在考场里晕倒了……儿子,你当时怎么给我感觉,高考好像不难?”
“哪有的事?你不知道罢了。”为了不让母亲瞎担心,细想之后,我简单地答道。农村的孩子出路狭窄,高考就是命运的分水岭,迈过了这一坎,往后的日子会轻松很多。考砸了,很可能就只能回乡下种地或到城里打工。我在高中时自然也是被高考的压力驱赶着前进,只是我不太愿意告诉其他人罢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的成绩一直挺好的,压力大也没多少问题。”
“看来你当时是瞒着我和你爸了。你怎么不把当时学习的压力和我们讲讲呢?我们也好出点主意嘛。我帮不了你考试,但至少可以到庙里去求支好签,保佑你考个好成绩啊。”
“哈哈,妈,这些迷信的事情你也信?”
“干吗不信?心诚的话,神仙也会有感应的。你当时就该打电话讲讲,妈便多带些香火钱去拜神。哦,对了,你现在知道黄老师家发生的事情了,记住,千万不要去学那个小孩,压力大就去跳楼会害了全家的!”
“妈,我怎么会去干那样的傻事啊?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现在已经考进大学了,大学里的课程比高中简单多了。”
“你又在跟我说胡话吧,儿子?我怎么听人说大学里的课业比高中要难很多,学生都不容易毕业呢?儿子,你现在不在乡下了,离家远,妈又照顾不到啥,还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每天找机会多放松放松。”
“我知道。你没看到我们大学给你寄过去的成绩单吗?我每门课的成绩都不错,学习方面你不要担心。”
“嗯,我看到你的信了。前一阵子你的信寄到烟田村,那里收信的人开了信,才把信送到我们家。”
“妈,你刚刚说啥?有人把我的信私自打开了?”
电话那头,母亲好像觉得一切理所应当,这倒让我更加奇怪了。“是啊,村里人不常收到信。儿子,你想啊,哪个会往村里寄信呢?那些人估计看着好奇,就打开了。”
我觉得不自在,便问母亲,有没有嘱咐私自拆信的人一句,让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没啊,我该做些什么吗?”
“当然了,妈,你怎么这么没有个人隐私意识?私自拆信在城里可是违法的。你想啊,要是我在信里给你寄钱了,信又被别人拆了,那该怎么办?”
我觉得有必要给母亲普及一下城市里面的规则。
“你没往信里塞钱吧?我当时可没看到钱。”
“我那是打比方!妈,你怎么就听不出重点在哪儿呢?信件是私人物件,其他人是不允许擅自打开的。你这么说,我下次怎么还敢给你寄信?”
“你这下有点小题大做了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乡下的规矩和城里不同,况且村里人大都互相认识,你寄回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我要是看到其他人的信,也想打开看看。”
母亲的辩解让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我只觉得她的思维模式和我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儿子,村里人做事和城里不同,你不能随便拿城里人做事的方式套到我们头上。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你就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我执拗的脾气在母亲眼里或许得改一改了。
“好吧,那你说说。”
“隔壁村有一个做阉猪生意的人,你之前没准见过他。一般情况下,阉割一头猪,要好几个男人才摁得住。可是这个人,他自己就能搞定,好像有法力能够给猪安神。每回跳进猪栏后,他会在猪的不同部位左拍拍右拍拍,没过几分钟,猪就会听他的指令,安安静静地躺下,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即便他开始动刀阉割,猪躺在地上也不会有多少反应。阉割手术完成后,他再拍拍猪的其他几个部位,猪就又站起来了。我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情,儿子,你在大学学生物,跟我说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吧!”
我也觉得这很神奇,问她是不是用了麻药或用针扎了穴位,母亲一一否定之后,说:“城里的那些规矩放到乡下,不一定行得通,很多事情自有其门路。”
我挂掉电话,长久沉浸在和母亲对话后的震撼里。
进了大学之后,我以为我对身边的事情比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母亲要懂得多,可是,每次碰到这样的对话,我才真正知道世界有多大,我有多么无知。我曾一次又一次,听着母亲波澜不惊地讲述那些惊心动魄、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我会感叹,要是没有这些絮叨,我会错过生活中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呢?世界那么大,母亲就在那里,在电话的另一头,用她最平常也是最不平常的语调,跟我讲着她的世界里我不曾知道的事。
只见母亲在齐胸的泥巴水里走着,碰到水渠里长熟了的菱角便抓进手里,扯掉菱角叶,在水渠里洗洗,便朝着岸上扔了过来。
母亲显得非常兴奋,她的大儿子要去美国留学了,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国门留学的人,她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她想让儿子快去美国,好告诉她,那个陌生的国度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对美国了解得不多,只知道美国在地球的另一头,美国人讲一口她听不懂的洋文。她觉得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此刻,她在帮儿子检查旅行箱,保证儿子带齐了所有该带的物件。
“儿子,你带针和线了吗?我在你包里没看到啊?”
“没有,妈,带针线干吗?”
“你衣服要是在那边坏了,好自己补一补嘛。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够不带过去呢?”
“我不会自己补衣服,要是同学知道了,那多没面子。”
“面子面子,你就知道这些虚东西!衣服掉扣子了,随手补补又不花时间,哪会有人笑话你?带着吧,肯定用得上。”
“好吧,你塞进去,但你放了也没用,我不会用的。”
母亲从衣橱里拿出了几团棉线,有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她在一团团棉线上分别别上一根细针,然后打包好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儿子,你行李箱里的布鞋呢?昨晚我给你检查箱子的时候还在,怎么现在不在了?”
“我早上拿出来了。我的行李箱已经装满东西了,再装就会超重。”我把布鞋从床底翻出来,不耐烦地解释着。行李箱中其实还能装不少东西,只是我不想要这几双土气的布鞋。
“一双鞋能添多少重量?儿子,把鞋放进去,都放进去。鞋是我今年春天的时候新做的,棉花也是新采的,肯定保暖,你带过去穿着一定舒服。”
“那就放一双吧,我到美国不会穿布鞋。”
“还有,你要不要带点吃的?你常抱怨大学食堂的菜不好吃,没家里做的味道正宗。是不是该带点?我特地到田里捕了不少黄鳝、泥鳅,用陈年的木头锯出的木屑熏好了。你闻闻,有一股很香的木材味道。要不要放些进去?哦,对了,家里的剁辣椒你最爱吃,在美国不一定有,也带几瓶吧。”
“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飞机上不允许带吃的,尤其是肉,过海关的时候查得严。”
“那些烘干的长豆角、黄瓜皮、白辣椒和蕨菜总没问题吧?你都塞点,免得没带过去你又后悔。”
去美国那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人吃完早餐,围坐在一起聊家常,可是话刚起了个头,却又撂了下来。一家人沉默地坐着,等待从村里进城的汽车。母亲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但欲言又止。她再次拉开我行李箱的拉链,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又合上了,然后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我已经喝饱了水。“你就不用瞎忙活了,干吗不坐着?”我的语气中带着几丝不耐烦。于是,母亲把水放下,望着窗外晨光照耀下的村落。
停钟的汽车站很简单,就是在路边上立了一块牌子,牌子旁边是一条很深的水渠,初秋时候,由于上一季水田的泥巴渗入,水渠中现在已经灌满了泥土。菱角在这个季节刚好成熟,深绿的菱角叶上沾着露水,在清晨的微弱光线下,看起来十分漂亮。一家人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便提着行李来到汽车站旁。几个乡邻背着锄头在田埂上除草,看见我们一家人都提着行李,就问谁要远行。
“我的大儿子。”母亲的口吻里充满了自豪,她告诉他们,她的儿子要去美国,那个只在电视新闻里听说过的国家。
“儿子,我当年织渔网的时候,看着你和你弟在渔网里打滚,以为你们以后会以打鱼为生。可我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走出了国门。”
很快,一辆汽车拖着扬起的灰尘,驶入村中的公路。我朝汽车看了看,而母亲此刻却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她想笑,毕竟这次远行能够给我一个更好的未来,作为母亲,她应该为儿子的未来祝福。可是,母亲又意识到这驶来的汽车将把她儿子送到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见不到儿子,这让她有点伤感。
母亲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动情的离别赠言,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过,在现实中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笨拙地握住我的手,尽管这个动作在她看来显得那么不自然。我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不自然,故意说要去提包,顺便甩开了她的手。母亲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于是,她也弯腰去帮我提包。
母亲和我就这样提着本可以放在地上的包,静静地等着汽车到站。
“儿子,你还记得菱角是什么味道吗?现在正是采菱角的时候。”母亲指着水渠边的菱角问。
“当然记得呀。这是小时候我们经常吃的零食,怎么会忘了呢?”我笑了笑,“我上次吃菱角还在上大学之前,一转眼已经过去四年多了。”
“你想不想吃几个菱角?美国吃不到。”
我点了点头,但感觉来不及了。
“你等等我,我这就去弄几个来。”话音还没有落,母亲放下包,朝水渠边跑去。她趴到地上,想用手抓住靠近岸边的菱角叶,可她的手不够长,怎么也够不着。我看了便阻止道:“我下次回来再吃吧。”
母亲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乘客已经陆续上了到站的汽车,我一个人站在车门边,看着母亲正努力拔菱角的背影。
“妈,算了吧,我上车了。”我喊着。
母亲急了,她站了起来,脱掉鞋子,抓住水渠旁边的草,一点点滑进了水渠。
“哗啦!”母亲踩进了水渠的深泥巴里。我听到响声,惊讶地回头,只见母亲在齐胸的泥巴水里走着,碰到水渠里长熟了的菱角便抓进手里,扯掉菱角叶,在水渠里洗洗,便朝着岸上扔了过来。
“儿子,快捡几个大的赶紧上车去。这司机也真是性急,又在按喇叭了。别看我,朝我看干啥?我待会儿回家换身衣服就好了,你快点捡几个菱角上车去!”
我满眼泪水地站在车旁,看着还在水渠中笑着的母亲。
我想告诉母亲自己有多么爱她,可是,乡里孩子很少会用“爱”这个字,即便是母子之间。我不知该和母亲说些什么,捡起菱角,在裤脚上擦掉了沾在菱角上的泥巴,用牙齿咬掉了硬壳,把菱角掰成两半,跑到母亲身边,递了一半给她。母亲站在水里接过去咬了一口,我站在岸上咬着带汁的另一半菱角。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