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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生命的房子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昏黄的光晕打在床边的蚊帐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爬到床边,撑开蚊帐的一角,把我的小脑袋从蚊帐的缝里伸出去,问母亲,她是否还记得家里一些遥远的事情。母亲把煮在锅里的猪潲,加上糠渣,和匀后喂给那些好动的小家伙们吃。

“妈,跟我说说今天来我们家坐的那个老爷爷是干什么的?”

“哪个老爷爷?”

“那个半瞎着的呀,走路带着一根拐杖的。”

“哦,他呀,那是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他来我们家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就来我们这里看看。”

“他怎么会突然想着来我们家看看?有事吗?”

“他好些年前给我们家看过一次风水,说我们家风水好,没准会有个不平常的大人物出来,所以每隔几年都会来我们家看看。没准明年冬天你还会见到他。”

“他为什么说我们家风水好?是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我不懂风水,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你快睡觉,问这么多干什么?”

“妈,你就说说嘛,我正好也睡不着。那个算命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在吗?”

“在啊,当时就我一个人在家。”

“他说了些什么奇怪的事吗?凭什么说我们家会有大人物出来?”

“这都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你还在我肚子里呢,他说了些什么,我怎么还记得住?”

“你简单说说吧。对了,他来的时候,你在家干嘛?”

“织网啊,那些年我大半时间都在家里织渔网。”

“然后他就在你织网时突然敲门进来了?”

“好像是吧……不对,他好像在我们家附近转了好一会儿,我当时没怎么留意。织网太耗神了,我也懒得看门外有谁经过,不过他在我们家附近看了一会儿后,就径直进门了,问我能不能进来坐坐。然后他告诉我他是个算命先生,问我要不要算一下命。”

“你同意了?”

“没呢。算命是要花钱的,要是你爸知道我花钱算命的话,会骂我一顿的。我就叫那人走开到下一家去。”

“不过看样子你没有赶走他。”

“他死活也不肯走呀。他说他在村里转了好多个地方,都没见过像我们家这么好的风水,一定要给我算命,还说不收钱。”

“骗人吧?算命先生不都这样骗人算命的吗?”

“可能是吧,可我那个时候也有点儿笨,就让他进屋了。”

“他算得靠谱吗?”

“我没太多印象。给他泡了一碗茶后,他就在我们家竹椅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我们家东看看西看看。他手里拿着个罗盘,测风水用的,在我们屋里测完后,又走到我们屋后的那片小树林去看了看。那儿有好几棵大樟树,他说树长得很好,告诉我说不要轻易砍掉了。然后,他要求看我的手相。我把手摊开了,他对着手上的纹路看了看,告诉我说:‘姑娘家,你辛苦织渔网干吗呀?’

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我的手很有福相,不是织渔网的手。我当时听了觉得蛮开心的,就问他,我的命将来会是怎样的。算命先生比画着我们家的房子和地势,说我们家樟树下边有个老虎伏在那里,是大吉相,我们家以后会飞黄腾达。虎啸山林的那一天,我的日子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瞎编的吧,我到那棵樟树下玩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怎么就没看到伏在下面的老虎呢?那老头肯定是在编一些你喜欢听的话,好让你听着高兴给他钱。”

“可是他最后真的没要我的钱。”

“这就奇怪了。”

等待的时候,我会暗自祈祷,如果后院的樟树下,真有老虎神庇佑的话,那么,他最好显显灵,让我多捉几只小鸟。

很多个漫长的冬夜里,要是父亲在外打鱼,我常会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后,恍然若失。

我会努力回想梦里究竟梦到了什么,可是越想便越想不起任何东西。我只得抛开梦境,回想白天究竟碰到了什么,才让我有了晚上的噩梦。

有一天,我又做了个奇怪的噩梦,半夜惊醒,这个时候,母亲还未入睡,在那里缝缝补补。昏黄的光晕打在床边的蚊帐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透过蚊帐,我看到母亲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手臂的投影在蚊帐上时长时短。

看见投影,觉得好玩,睡意也渐渐退去。我爬到床边,撑开蚊帐的一角,把我的小脑袋从蚊帐的缝里伸出去,问母亲,她是否还记得家里一些遥远的事情。

通常在这个时候,母亲是不愿意打开话匣子和我闲聊的,她会告诉我,她太累了,记不清那些陈年旧事了。

我知道母亲是在敷衍我,她只是想让我快点儿睡觉,不要耽误她手头的事情。“你也不数数你明天手头有多少事情,”母亲会不耐烦地告诉我说,“你明天学校还有课吧?家里也有不少的事情要你帮忙,要是你现在还不赶紧睡,明天怎么做得完呢?”母亲喃喃低语,她希望身边的儿子快点安静下来蒙头睡觉。

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央求后,母亲似乎也意识到,如果她不回答我那些奇怪的问题,我是不会罢休的。

她只好放下手中的衣服,把针在头发里轻轻刮了几下,然后一点一点地把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事情,翻出来和我分享——就像我和她某天聊起算命先生那般,没由头地想到什么,便说起什么。

要是我回过头来细细梳理母亲说过的话,会发现她的思绪逻辑很乱,说的都是发生在村里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听的时候感觉有趣,可转眼间,已经忘了她说的一大半内容了。

“你还记得前一阵子来村里织竹席的那些外地人吗?”母亲看到我们房里有点儿破烂的竹席,突然起了话头,“他们好像这个冬天要来你四婶家织席子。你和弟弟明天放学回来,到屋子前的竹林帮我砍几根竹子,我请他们补补凉席。要是有竹篾剩下的话,还可以请他们织一个竹鸟。”

母亲停顿了一下,问我之前有没有玩过这些外地人织的玩具。要是玩过的话,她最好带点儿礼物送给他们。但带些什么好呢?

“南瓜子好像还不错。”她在那儿喃喃自语,“今年的南瓜收成好,个个都长得很大。我前一阵子正好晒了一些,可以炒香了送给他们在路上吃。”

母亲开始讲怎么炒那些南瓜子才会香,讲着讲着,她似乎记起家里还有其他吃的,思绪又从南瓜子游走开了。

很快,她又和我聊起了家里这一年的收成、水稻田里的稻草堆,聊到了冬天的柴火……任何她能够想到的生活细节——母亲不是那种关心大事的人,乡下也没多少大事发生。

父亲外出打鱼的时候,我们娘仨的生活,显得格外的安静。

母亲不是那种大大咧咧很爱说话的人,她说话的语气比父亲要温和许多。另外,她每天要操持许多家务,也没多少闲功夫和我闲聊。

每天早晨,她会准时到水井旁挑回来一天要用的水,然后,在厨房的炉灶里烧上火,再到猪圈旁切猪草准备煮猪潲。

我和弟弟起床洗漱后,会帮着母亲做顿简单的早餐,吃完后,我们就去上学了,母亲也开始了她一天忙碌的生活。以下场景,几乎是她日常生活的一个缩影:

到草垛里背回一捆晒干的稻草,用刀子切碎,和上水,喂给水牛吃。家里的猪仔听到水牛开餐了,也开始嗷嗷大叫。母亲把煮在锅里的猪潲,加上糠渣,和匀后喂给那些好动的小家伙们吃。

喂完几十只小猪仔,母亲累坏了,就到厨房的凳子上坐一会儿,顺便打开她存放在瓦罐里的干菜叶,看看有没有发霉。

中午母亲就一个人吃饭,吃得很简单。此刻,她或许会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准备一桌好菜了,儿子们都抱怨好长一段时间了。她想,是不是应该去买点荤菜,或者到山里转转,看看还有没有木耳,在那些枯朽的树干上长着?或者到家里的地窖下挖点儿存好的红薯,做个红薯饭?

想到做饭,她自然会想起家里的那口铝锅,它好像裂了一条缝,要去修一修了。前一阵子村里的铁匠答应她到家里来修,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还没来呢?她想,是不是得直接把锅送到铁匠铺呢?她正在想着的时候,那几十只小猪崽在猪栏里闹了起来,难倒没有喂饱?“蠢东西!叫什么叫!每天只知道吃完睡,睡完吃,没看见我忙得要命吗?!”母亲扔出一把扫帚,小家伙们吓得都不敢吱声。

当我和弟弟放学回家的时候,母亲一般还在家里忙家务,她没有多少时间和我们兄弟俩打招呼,只是远远地朝我们望了望,然后招手示意,让我们搬出凳子,在一个她能看得见的地方,坐下写作业。

我和弟弟没有办法,只得把家里的长木凳搬出来,放到母亲旁边,然后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开始写那些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语文和数学作业。

湖南的冬天非常湿冷,不一会儿,我的手便冻得失去了知觉。我把手夹在胳肢窝里,半蜷着身子,呆望着眼前的作业。

“要是你不想写作业的话,来帮我干活,身子就会暖和起来。”母亲似乎看出她的两个儿子,没有多少兴致写作业了。

我和弟弟那个时候都不太愿意花力气干活儿,于是便回复母亲说,作业很多,根本做不完。

我们俩一边咬着铅笔头,一边朝手心哈热气,装出一副认真做功课的样子。

冷风“嗖嗖”地从我们耳旁吹过,我们冻得直打哆嗦,忍不住了的时候,便开始骂老师怎么留那么多作业。

母亲对我们这些抱怨很是敏感,她会很快走到我们面前,拿起作业本,看看我们是不是只干动嘴皮子,而忘了专心学习。

“鬼崽子,你们鬼画符似的都写的什么呀?你们自己看看,这些字你们认得出来吗?”

“不行,作业写成这个样子哪能行。”她看着我们的作业本直摇头,“擦掉重写。”

母亲一把拿起橡皮擦,一行一行擦掉我们的字。我们哭求母亲不要再擦了,但母亲执意擦掉那些她认不清楚的字,一定要让我们重新写一遍。

我和弟弟一脸委屈,撅着嘴巴开始重写。母亲这才注意到,我们的手显得比往常笨拙。她抓起我们的手看了看,才发现我们的手冻得僵硬了。

她带我们走进厨房,在炉灶里点燃一堆柴火,好让热气驱散我们身体里的寒气。

每天早晨,我起床时唯一想的,就是这个冬天怎么如此寒冷?

我们的被褥是母亲用新棉花刚置办的,棉花很蓬松,手掌一拍便能印出一个掌印。棉花的新鲜味道还留在被褥里,闻起来特别舒服。可是,每次抓起棉被的时候,我就在想,母亲怎么没在被褥里多添加些棉花。

我和弟弟睡在同一张床上,晚上,我们哪怕在睡梦中也会抢被子。可是,到了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们发现,谁也没抢赢谁。我们畏畏缩缩地蜷在被子里,只留了一条缝呼吸,然后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屋外,连夜的冰霜冻直了干枯的野草,裹住草根的冰凌还没有融化,一脚踩上去,会发出极其清脆的响声,像玻璃摔碎在地上一样。整个世界像是被冻住了,除了母亲干活的声音,我听不到其他杂响。

母亲干活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她嫌碍事。在她看来,多干会儿活,身体自然就热起来了,连冻疮也不会得。看着她那双不怕冻的手,我和弟弟常觉得母亲有抗冻的法力。

冬天,小山村经常笼罩在晨雾中,直到中午太阳出来,晨雾才慢慢消散。大部分的候鸟都飞到更南的南方过冬了,留下的鸟儿,在浓雾里叽叽喳喳地叫上两声,让人听了瘆得慌。

这个时候,我们一般不会开大门,因为一开门,雾气便钻进房子,打在脸上,很快化成水,让人感觉不舒服。大雾里能见度很低,十多米开外的人看不清模样。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说话好像都有意加大了嗓门,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谁。偶尔听到村里有人吆喝自己的名字,感觉非常温暖。

冷到这种程度,大家都不愿意洗澡了——半个月洗上一次澡,算是勤快的了,要是天气再冷些,一个月不洗澡的也有。

这倒不是因为乡里人不注意个人卫生,而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想找个稍微暖和的一天洗澡,要看运气。大人们要是给小孩洗澡,会等一个日头好的日子,在房子外面烧一堆火,再烧一大锅水,一点一点地浇到澡盆里。

每次在寒冬洗澡,我和弟弟都很开心,自己找出一件件干净衣服,挂在火堆的架子上,以便穿上的时候,皮肤触到的是衣服的余热。然后,我们会抢一个离火堆最近的位置,这样,在洗澡的时候不会太冷,这时,我们兄弟俩开始朝对方泼水嬉戏,直到把火堆浇灭,在冷风里冻得直打哆嗦。

要是气温持续下降,村里人必须想方设法度过寒冬。

有的人会到山上多砍些松枝。懒得砍柴的,也会用水泥或是泥巴糊住墙壁的缝,好让冷风透不进来。

大家还有很多储存自家食物的方法,譬如萝卜和红薯,会储存在家里的地窖里;红薯叶、白菜叶、萝卜叶,晒干后或是腌制,或是干晾着;大米磨成粉末,做成年糕,存在家里的储物柜里,每天拿出一块加糖蒸软,就是无比美味的零食。

冬天新鲜的食材较少,每家每户的餐桌上都会变换一些新花样,不致于让人产生吃腻的感觉。

有一回,我和弟弟抱怨家里每顿都是干菜和白米饭,请求母亲找点儿好吃的打打牙祭。母亲愁眉紧锁,想了好一阵子,决定到冻住的水稻田里挖黄鳝。

黄鳝都冬眠了,躲在很深的泥巴里。母亲顺着黄鳝钻洞的出气口,一点点地挖下去,好不容易挖到了几十条黄鳝。

我记得特别清楚,其中有一条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黄鳝,大概有半米长吧,两三个大拇指那么粗,看起来就像一条蛇。

母亲把它的骨头剔掉,剁成小块,晒干腌制后存放在家里。隔三差五,她便会端出黄鳝,搭配干菜,或是炖汤,或是小炒,家里的伙食迅速得到改善。

我一直觉得,熏黄鳝是我冬天里吃到的最好吃的菜,很多年后,即便家里条件好了,一到冬天,我还会央求母亲,再去挖些黄鳝来解馋。

还有一回,我记得我的手上长满了冻疮,手肿得像包子一样,很多地方皮都裂开了。看着冻开的地方流出的血浆,我觉得又痒又恶心,希望有什么好方法,能够快速治愈冻疮。

母亲说,用滚烫的蜡封住伤口,血浆就流不出来了。

我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建议。母亲怕我被蜡水烫得太痛,特地在倒蜡水前,把我的手放在热水里,泡了好一阵子。她点燃一根红烛,开始把融化的蜡水慢慢地倒进冻裂的伤口。我的手倒是不痒了,但蜡水浇下时,那种滚烫的痛感让我难以忍受。

寒冬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气温还在降低,曾经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结群的麻雀,已经杳无踪影。荒凉和寂静蔓延开来。

我会尽量在这样一个无人关注的世界里找些乐子。我像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的那般,在房子周围的草垛下,用树枝半撑开一个竹篮子,竹篮下面撒上一把谷子,将绳子的一头系在树枝上,我拽着绳子的另一头,躲到草垛后面。我屏气凝神地等待鸟雀们飞到竹篮子的正下方,再伺机拉动绳子,稳稳扣住那些饥不择食的小鸟。

等待的时候,我会暗自祈祷,如果后院的樟树下,真有老虎神庇佑的话,那么,他最好显显灵,让我多捉几只小鸟。

身处这样一个群山包围的小山村,让人觉得世界很小,外面的世界,好像和自己没有多少关联。

算命先生看过的房子是我们家的老房子,我在里面住了八九个年头。那是一座建在山边的土砖房。房顶盖着小青瓦。青瓦沿着屋檐往外倾斜,延伸至屋檐下的长廊上。紧挨着长廊的,是一条排水沟。成簇的苔藓和野草生长在水沟旁,遮盖了沟里的泥巴,构成了一道让人舒心的风景,给老房子添了不少生机。

除了这些野草苔藓点缀的绿意,老房子整体的色调呈土灰色:土砖砌成的墙面上,刷了一层黄泥巴;土灰的瓦块盖在房顶,缝隙里有时还长出了不少蘑菇;暗褐色的梁木撑住房梁;地面是经过夯实的黄土;即便是曾经被绿漆涂过的窗棂,也由于年代久远褪掉了颜色,仅露出木头原来枯黄的本色。

老房子外头有一条连着村子的小路,路旁灌木丛生,两边都是小树林。树林里四处散落着一些坟墓,出门没走几步,就会碰到拱起的坟头。坟墓的主人是谁无从考证,只是每到春节的时候,会发现上面散落着燃完的香烛和放过的爆竹。

穿过树林,就是一个斜坡,狭窄的小路宽了一些。沿着崎岖的斜坡往下走,是村里的主干道,主干道两旁,便是广阔的农田。

村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农田和山林的交界处,越老的房子,屋前屋后的树木便长得越茂盛。杉树、樟树、梧桐、各种灌木、藤蔓、野草,一点点地侵占着房子外围的空间,远远看去,房子像是由各种植物搭建起来的,好看极了。

山边的房子和树林融在一起,顺着山脊往远处望,村里四周绵延起伏的山林,似乎没有尽头。翻过山那头,又是无数的山头林立。身处于这样一个群山包围的小山村,让人觉得世界很小,外面的世界,好像和自己没有多少关联。

母亲曾和我说过,我们家祖辈其实不住在这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祖父被安排到管辖停钟的公社工作,当时停钟人口稀少,公社要求在停钟开垦山林,吸引更多的人到这里定居。

曾祖父带头,从二十多里外的一个村落,举家搬迁至停钟。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本来可以搬回老家,后来因为住习惯便懒得动了。

我们家也在停钟落户了,老房子就是曾祖父带着全家人一起搭建的。

我们一家四口,占了五间房,老房子另外还有七八间房,分别是爷爷奶奶和叔叔一家住的。我们家的五间房,在老房子的东侧,爷爷奶奶住在正中间,叔叔一家住在西侧的厢房。

村里的老房子都是以简单实用为建造标准的,那时的人们并没有多少资金建太多房间。父亲结婚分家后,只分到了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个谷仓和猪圈牛栏。

谷仓里头存的是一年的粮食收成,算是家里最大的家产,因此谷仓连着卧室和厨房,这样容易防小偷进屋偷粮食。

厨房和客厅虽算作两个房间,但其实是相连的,中间也只有一堵齐腰的墙隔开。厨房里堆满了柴禾、稻草、锅碗瓢盆,而客厅则存放了不少家里的农具。父亲总喜欢吃完饭后,在餐桌旁清理农具:锄头、铁犁、钉耙等等,他喜欢将它们一件件地摆在餐桌上,然后用纱布擦拭一遍,再挂回客厅的墙壁上。

在父亲的眼里,他从不觉得厨房、客厅要保持卫生。

“乡下人过日子哪要有这么多讲究,只要自己过得舒心就够了。”他说,“这些农具没其他地方放,放在外面不放心,只能挂到客厅的墙上。我们又不是城里人。这些锄头、钉耙,都是每天要使用的,只有打理干净,才用得长久。”

所幸我们的地板是泥土地,农具上掉落的铁锈或是泥巴,粘在地上,也并不显脏。农具上沾着的泥土里,有时会夹杂一些野花、野草的种子,掉在地上,很快便生根发芽。它们向墙壁和门缝生长,拼命伸到外面去吸收些阳光,这倒是装点了有些单调的家。

卧室是家里最干净的地方,里面摆放了两张木床,长年都罩着蚊帐,一是防蚊虫,二是防掉落的灰尘。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海绵床垫,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晒干的稻草秸秆,铺在床板上,上面再铺一层棉被当作床垫。

由于秸秆容易生虫子,所以每过几个月便要换一次。虽然麻烦,但这已是村里顶好的床垫了。我听说旧时候,村里有些穷苦人家,连木床都没有,更别说垫棉被。他们的床,是在几块土砖上放一块木板搭的。到冬天,木板冰凉,整夜都睡不热。

每当我抱怨家里条件不好的时候,母亲总会告诉我,要知足。

那个时候贫富差距不大,没有多少有钱人家,也没有多少人住得上宽敞的洋房,睡得起软绵绵的席梦思。母亲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没有太多的物欲奢求。

住在老房子的那几年里,家里没有打水井,每天要到半里外的其他人家的水井挑水。虽说不远,可每天来来回回地走上十多趟,母亲有时也嫌麻烦。她在屋檐下放一个大瓦缸,接存雨天的雨水,沉淀后,这些水可以喂牲畜,或是当作家里洗衣服时的用水。能够省点儿挑水的力气,母亲已觉得很满足。

既然不会有人驻足,做那么多遥远的梦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巴望眼前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能够带来一丝丝乐趣。

在乡下,邻居都有串门的习惯,一个人在家里待得无聊,就喜欢串个门聊聊天。不少乡亲爱到我家串门,或是带着坏掉的锄头,或是拿着新制的扁担,径直走到我们家,想让我父母帮忙修一修、试一试。这样的场景时有出现:

“锄头柄好像有点儿松了,好像要在铁板那儿加一块木楔子。你们家有多的吗?有的话匀我一块。”

父亲接过锄头,示意母亲去泡一碗茶,然后他会摆弄松动的锄头,估量一下,在木柄和铁板之间,要加上一块多大的木楔子。量好尺寸后,他便会去厨房的柴堆里找出大小合适的木块,用斧头劈小了,再用菜刀细细凿打一番,直到恰好能塞进锄头柄和铁板间的缝隙里。他让邻居握着锄头柄,自己从地上捡起一块红砖,使劲地把木楔子敲进去。

修好锄头后,大家觉得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忙完了,于是开始唠起嗑来。

“你家小孩在学校表现还好吧?”若是邻居看见我站在旁边,便这样问起,“隔壁白鹤村某某家的儿子最近要结婚了,喜酒就定在下个月。”想到什么,他们便说什么。乡下没有多少大新闻发生,彼此聊的,也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父母和邻居聊天的时候,一般会支开我和弟弟。在他们看来,大人说话,容不得小孩子插嘴打闹。可是,小孩子天性好动,喜欢在旁边打闹嬉戏,很容易打扰到他们的聊天。

除了邻居,家里有时也会来陌生人。这些陌生人大都是外地人,或是从城里过来探亲访友的,或是挑担子挨家挨户卖东西的。有时候,我们还会看到魔术师、卖唱的艺人、补锅的铁匠。

父亲非常欢迎这些陌生人,因为他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很多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

陌生人的故事里有不少是关于城市的:永不熄灭的霓虹灯,车水马龙的街道……这些事物,这在我和弟弟这种五六岁的小孩听来很是神奇。听多了,我们便会对城市产生一些幻想。

我们想着哪天进了城,到街道上去捡那些有钱的城里人不小心掉落的钱;我们想着哪天也学城里人,用手里的钞票点燃香烟,尝尝那些摆在餐桌上的山珍海味,穿穿那些光鲜时髦的衣服——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外面去看看呢?

南飞的燕子会准时飞回来。每年都有几只燕子,在我们家的屋檐下筑巢繁衍。听那些陌生人说,燕子南飞的地方,在广州和深圳,那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地区,无数的人去那里淘金。

有时候我好想爬到屋檐下,捉一两只燕子,在它们的腿上绑上一封信。这样,当秋天燕子南飞时,它们就能把我写的信带给南方那些城里的人,没准有一天这些人会找到我们家,邀我到城里做客。

村里的雨季在春天和初夏。

当天空乌云满布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老房子前面,看山林里雾气飞腾、聚集,直到把所有的山尖都笼罩在里面;闪电劈过长空,落在遥远的山头,一刹那点亮了云雾里的山尖。

每当这时,我总会屏住呼吸,等着雷声轰隆隆地滚过村庄,将老房子的屋檐震得吱吱直响。然后,如注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青瓦上,再成线地落进水沟,和一道道山水汇集,一起流向水渠,流入村北的乌江。

看着雨景,我常陷入沉思:我们的世界好像就是这样一个狭小的存在,陌生人来了,很快又走了,就像天上的雨水,落下来,汇聚到乌江,流入大海,不会在我们这个地方驻足太久。

既然不会有人驻足,做那么多遥远的梦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巴望眼前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能够带来一丝丝乐趣。

我经常想起小时候,夏天傍晚时分,我们一家吃完晚饭后聚在一起的场景。

父亲照例在打磨他的农具,母亲不紧不慢地做着家务,而我和弟弟,会跑到屋外的草丛里捉萤火虫。我们很容易就捉满了一玻璃罐,然后,我们将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罐放进房间,让萤火虫的光照亮黑暗的角落。单个萤火虫的光很弱,但若是上百个放在一起,它们的光亮足以照亮一个小角落。

我和弟弟围在玻璃罐旁边,看着萤火虫时暗时亮的腹部,直到睡意袭来。我们经常忘记盖玻璃罐的盖子,萤火虫便一只只地飞了出来,停落在蚊帐里。半夜,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钻进了我们的家。我们因此兴奋异常,常常无法入睡,便央求母亲给我们讲故事,直到慢慢睡着。有一次,母亲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小偷”的故事。

“妈,睡觉之前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我没空跟你们讲故事。快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讲一个吧,你不讲我们就睡不着。”

“那就只讲一个啊!你们听说过两个小孩和一个小偷的故事吗?”

“没呢。”

“好吧,那我跟你们讲讲这个故事吧。从前啊,有两个小男孩住在一个老房子里。有一天晚上,他们的父母有事出去了,留下两个小孩在家里看家。”

“妈,你在讲我和弟弟的故事吗?”

“别插话,听我讲吧。这两个小孩在家里睡了很久,突然,大男孩听到他家外面有人在开门。”

“是小偷?”我忍不住问。

“嘎吱嘎吱,声音很小,像在锯开他们家的锁。大男孩想着,要是他父母回来的话,会用钥匙开门的,门外的人肯定是贼。于是,他小心地起床,走到窗口,往外看了看。果不其然,他看到了小偷在撬门。”

“那他该怎么办?”我又问。

“大男孩当然想喊‘救命’了。可他又一想,要是喊‘救命’,不就告诉小偷他家里没大人了吗?于是,他决定想个更好地办法。你们猜他想到了什么方法?大男孩起床后,故意装作哈欠连天地叫他爸爸,说要去撒尿。他穿着他爸爸的鞋子,在房间里走,故意将脚步声踩得很重,装作是他爸爸抱着他去上厕所,然后,他拿起一个水瓢,舀满水朝尿壶倒进去,倒水的声音很像是他爸爸在撒尿。小偷觉得家里的大人醒了,就立刻逃走了。”

“好灵泛的小男孩!要是下次有人来我们家偷东西,我也可以试试这个方法。”我心里这样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入了梦乡。

因为老屋子里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所以,我和弟弟常幻想,要是我们家有一个好一点儿的房子,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土鳖虫、蜈蚣、老鼠,在我们眼皮底下乱窜。

建造土砖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你得找到适合做成土砖的泥土——最好是水稻田底下那些带着黏性的土壤,挖出来,和上水,制成小块土砖。小砖块需要在太阳底下晒半个月到一个月,风干后,放到土窑里面烧制,这样,它们才能撑得起房子的重量。

烧制好土砖后,便可以挖地基了。山林边的土一般容易松动,需要在挖好地基后,往沟里填上山石,这样,房子才能建得稳固。然后,你便可以把那些烧制好的土砖一块块地按着图纸砌起来,在该留窗户的地方留上个缺口,在该放门的地方把门框嵌上,并计算每道墙所需的砖块数目。

盖房子的工具甚是简陋,铁铲、砌刀,看起来显得特别笨拙。为了省钱,不论老人还是小孩,都得在建房子的工地上帮忙,或是递几个砖头,或是和点泥土,或是砍几根竹竿搭建脚手架。在这一刻,你会觉得,村里所有人都身怀绝技,个个都是顶好的建筑师。可能是亲力亲为而有了一份别样的感情,这样建起来的房子,不论多么简陋,大家都觉得自豪。

父亲常说,白手起家的人最受人尊重。就拿我家房子来说吧,虽然我们是自己出工建的,可建起来后,村里所有人都夸我们家人能干,我们便也能在外人面前挺直腰板。

父亲说的都是些大道理,对我和弟弟这种小孩,不一定有用。

如果让那个年纪的我来看,我是丝毫没有父母那种白手起家的自豪感的。我也不明白成年人常说的面子是怎么回事。我更关心的是自己能否美美地睡个大觉。可惜的是,我们的老房子总不能满足我这一简单的愿望。

记得有一年夏天,父亲在老房子里午休的时候,遇到了件很惊险的事情。

夏天,我们家没有电扇,午休的时候,一家人喜欢睡在房间冰凉的泥土地上。有一天,父亲在午休,一条蜈蚣沿着墙角爬了出来,并爬到了房间中央父亲睡觉的地方。他睡熟了,丝毫没有察觉。蜈蚣钻进父亲的衬衫爬到了他的肚子上,又沿着肚子往上走。

蜈蚣的脚有节律地抖动着。很快,父亲感觉到痒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一只蜈蚣在他的脸上爬。

他慌了,可他不敢动,生怕一动,蜈蚣就会攻击他。于是,他就死死地盯住蜈蚣。蜈蚣在父亲身上爬完一圈后,好像没发现什么好吃的,于是又慢悠悠地爬开了。

父亲这才猛地跳起来,抓起自己的拖鞋,歇斯底里地把蜈蚣拍成了肉酱。

他常开玩笑说,要是那次被蜈蚣扎到了嘴巴,脸上估计就会挂着两根香肠了。发生这次事故后,父亲让我和弟弟尽量不要睡在地上,可奇怪的是,一到夏天他仍喜欢在地上睡,这次事故并没让他长多少记性。

因为老屋子里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所以,我和弟弟常幻想,要是我们家有一个好一点儿的房子,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土鳖虫、蜈蚣、老鼠,在我们眼皮底下乱窜。

我们幻想中的房子是这样的:房子一定要大,要留足空间让我们兄弟俩尽情地嬉笑玩耍;房子最好建在山上,而且越高越好,这样,很多小动物便不会来骚扰我们了;建房子的砖头最好用烧制的红砖,并且用水泥粉刷,让那些虫子和老鼠钻不了洞;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多建几层楼,高层的房间专门留给人居住,这样,便不会被家里饲养的那些猪牛鸡鸭干扰了。

我们想象着住在里面,怎样度过自己的每一天。但是,想象终归是想象。

老房子一片黑寂,现实中我们正身处其中,而老房子里的动物世界,就在我们几步开外的地方:土鳖虫爬出砖缝;土蜈蚣在地上捕捉更小的甲虫;花蛇蠕动在房梁上,惊动了躲在那里的老鼠;无数的蟋蟀在放肆歌唱。要是在这个时候,你朝蟋蟀发声的地方走过去,它们准会马上安静一会儿,在发现没有危险后,又开始永无休止地唱歌。甲虫、跳跳虫、老鼠,也会加入到狂欢晚会,好像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它们的,我们这些人类只能给它们让位。

花蛇不时会在墙缝里留下它们蜕掉的皮。要是有勇气的话,可以扯出缝里的蛇皮,看蛇皮的另一头究竟连着什么。有时候,蛇皮在土砖缝里已经被撕碎了,拉出来不会有什么新发现。有的时候,老鼠会把蛇皮拖进它们的洞里当作床垫,一拉蛇皮,便可以将洞里的那些红皮小老鼠拉扯出来。晚上,各种生命在老房子的旮旮旯旯里施展它们的拳脚。

房子里除了这些野生动物外,还有很多家养动物:猪仔和鸡是我们房子里的常客。

我们家的母猪每年会生三窝小猪仔,每一次会产八到十只。

母猪生崽的日子是我们家的大日子。这一天,父母会停掉手头的工作,守在母猪旁边。

母猪生产后,母亲会用布擦掉小猪身上那层带血的胞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猪仔放到母猪的乳头边。母猪第一次生产的时候,看到有人抱走小猪仔,就会奋力挣扎。多次生产的母猪认识父母了,在母亲抱走猪仔的时候,不会有不满的反应。

几周后,小猪仔开始长牙。为了防止猪仔把母猪的乳头咬坏,父母会拔掉小猪仔的牙齿。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会不停地嚎叫,母猪在猪圈里也很着急,拼命地撞击猪圈的栏杆,想抢回它的猪仔。不过,母猪保护猪仔的天性,在大约一个月后,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它甚至不愿意再喂养小猪仔,拼命地用嘴巴拱开它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一个劲地跟在母猪后面,吵着要奶吃。

这时,父母便会把母猪和猪仔分开,开始训练小猪仔自己吃米粥和饲料。小家伙们哭闹一两天后,就习惯了。它们大部分时间会待在猪栏里,不过有时候也会闯出来,跑进我们的厨房、客厅,甚至是卧室里,用嘴巴拱开地面的泥土,寻找地下的蚯蚓和甲虫。

我非常不喜欢这些顽皮的小猪仔,可又不得不由着它们,因为家里一大半的收入要靠它们来创造。

家里的鸡窝搭在厨房的炉灶旁,母鸡每次都在柴堆的一个小窝里下蛋。每天早晨,母亲打开鸡窝门,公鸡一般会大摇大摆地先飞出来,接着便是母鸡和一些年幼的鸡仔。它们飞奔出去,在房外的草丛里寻找还沾着露水的虫子,或是在旁边的沙堆里扑腾几下,来个沙浴。要是公鸡找到了虫子,便会咯咯地叫着,把身边所有的母鸡召唤过来,等着某只母鸡吃虫子的时候,冷不防飞到它的背上。

要是小鸡孵化出来,母亲会另外搭一个临时鸡窝,晚上还会将鸡窝搬到卧室,方便随时留意照看。村里偷鸡的黄鼠狼特别地多,刚生出来的小鸡肉嫩,很受黄鼠狼喜爱。很多个晚上,我们被鸡窝里面扑腾的声音惊醒。这时,母亲便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告诉我们,黄鼠狼偷鸡了,叫我们起床一起去活捉黄鼠狼。通常情况是这样的:母亲拿一条扁担,并示意我们手里也拿个东西,挡住房里的各个出口,然后,母亲猛地抽开鸡栏。黄鼠狼一惊,迅速地窜到外面,母亲赶紧甩出手里的扁担,“畜生,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鸡吃。”母亲非常气愤。我们也纷纷扔出手里的木棍、锄头,敲打着锅碗瓢盆,让黄鼠狼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可是,黄鼠狼身体又细又长,身手更是矫健,轻松地就从我们的强攻下逃脱出去了。

如上所述,任凭我们怎么使尽力气,从来都没能抓到过一只黄鼠狼。

母亲看上去是个很柔弱的女子,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她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敢独自一个人去捕蛇呢?

除了黄鼠狼,老鼠也令人头痛。

几乎每天晚上,老鼠都会光顾我们家的谷仓。看着辛辛苦苦存的粮食被糟蹋,我们深感心痛,因此想尽方法控制鼠患。

养猫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父亲不喜欢猫,他觉得猫的叫声很是晦气。他想过很多其他方法,如放老鼠夹、老鼠药等等。

可是,老鼠似乎都很聪明,很少会落入父亲设置的圈套。

“你呀,不会动脑筋。”母亲有一次笑着和父亲说,“除了猫,还有其他许多动物可以捉老鼠。”母亲决定自己去找老鼠的克星。

我不知道除了猫,还有什么能帮我们消灭老鼠。因此,当看到母亲从山上捉回一条大花蛇的时候,我吓得目瞪口呆。

我怕花蛇咬伤母亲,急忙劝她快扔掉。母亲连声劝我别紧张,还扳开花蛇的尖嘴,让我看它的牙齿,“这种蛇没有毒,也不会随便咬人。”母亲看我将信将疑的神情,随即对我进行了一番科普教育:“蛇分为毒蛇和无毒蛇,无毒的蛇就是想吃你,肚子也太小,装不下你的。”尽管没有之前那么害怕,我对母亲带回花蛇的举动,仍感不解。

“养在家里捉老鼠呀,不然我干吗花那么大力气去山里捉蛇?”

养一条蛇在家里捉老鼠?至今我都未想明白,母亲是否担心过花蛇会伤到或者吓到她的儿子。

母亲捉回的花蛇,叫菜花蛇,大概是因为它皮肤上的纹路很像菜花吧。这种蛇是长得最快的无毒蛇,喜欢吃老鼠和青蛙,经常盘踞在土房子的屋檐下。

这条蛇在我们家呆了一阵子后,便习惯了家里的环境,之后更是大大方方地住到了房檐的草垛上。一到晚上老鼠出动的时候,菜花蛇便从草垛里爬出来,猎捕它的晚餐。

它沿着房梁小心翼翼地爬行,穿过草垛,等在老鼠出没的洞口。要是有一两只老鼠正停在那里嚼东西,它会迅速扑上去,咬住老鼠,含着老鼠的蛇头猛地从房顶俯冲下来,蛇尾巴则挂在房檐上方,然后它慢慢蜷缩着收回自己的身子,并一点点地把老鼠吞掉。

一段时间后,我和弟弟克服了心理障碍,也发现了母亲的一些我们之前不曾知道的绝技——譬如捕蛇。

母亲看上去是个很柔弱的女子,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她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敢独自一个人去捕蛇呢?

我们还央求母亲摊开她的手,想看她的手是否有什么法力,能制服那些大蛇。“才不是呢。”母亲微笑道,“我这手就是双凡人的手,没什么法力。”母亲说,她之所以会捕蛇,是因为生活所迫,并且勉励我们,要努力,不要过这种生活。

母亲的哥哥——我的舅舅,是村里有名的捕蛇人,他们兄妹俩经常一起上山捉蛇,然后卖给镇上的饭馆。

母亲的方法管用倒是管用,家里的老鼠是少了很多,可是,解决了一个麻烦后,新的麻烦也接踵而至。

菜花蛇有一个天敌,叫银环蛇。银环蛇是湖南地区最毒的蝮蛇,生性凶猛,尤其喜欢伏击小动物。菜花蛇就是它的猎物之一。

我不知道母亲决定在家里养菜花蛇时,有没有想过会招来它的敌人。

有一年深秋,正是家里将谷子收进谷仓的时节,一条银环蛇闯进了家里。那时,父亲已经外出打鱼了。银环蛇在村里很少见,小孩子一般都不认识。

那天,一条差不多两米长的银环蛇,沿着房子的墙壁溜到了大门口,我和弟弟在门口的小空地上玩耍。我们丝毫没有发现身边的危险,照样在那里打闹。或许,银环蛇本来不想惊扰我们,可它把我们的打闹当作了对它的威胁,它立即警惕起来了,半抬着头,嘴里吐着黑信子,随时准备朝我们扑过来。

“儿子,快往屋里跑!”突然,母亲在不远处大叫起来,她飞奔过来,银环蛇才缩退回墙角,离我们的距离稍远了些。我听到喊叫声,朝身后看去,只见一条黑白相间的蛇,缩在墙角。

它的头和菜花蛇的完全不同,呈三角状,眼睛里散发出冷冽的杀气。我叫了一声,吓得腿都软了,不知道往哪儿跑。

“蠢崽子,没听见我和你们说吗?怎么不往屋里跑?”母亲吼叫着,一把抱起了我和坐在地上的弟弟,冲进房间,把我们放到床上。她转身准备去拿工具,好收拾门外的银环蛇。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银环蛇看到我们进了卧室,也跟了进来,先是蜷在卧室的柜子底下,很快又爬了出来,径直朝我们的床边爬过来,越看便越让人觉得恐怖。

母亲也被吓到了,她怕毒蛇爬到床上攻击我们。她动了动身子,打算过来安慰我们,可是毒蛇猛地抬起身子,好像要朝她发动攻击。她无法绕到毒蛇的身后,她的捕蛇技巧此时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她退了几步,走到安全范围内,对我们说:“儿子,你们待在床上别动,妈去拿锄头过来。”

我们哭求母亲“救命”,求她“别走开”。母亲一边安抚我们,一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锄头,奔回卧室。

毒蛇盘踞在床底下,没有发动攻击,也没有动。母亲急了,弯腰用锄头去勾蛇身。银环蛇被激怒了,猛地从床底冲了出来,母亲也被吓得退了好几步。

银环蛇摆出攻击的姿态,吐着黑信子,摇晃着身子,与母亲对峙着,然后从地上跃起。

“嗨呀!”母亲猛地一叫,挥出手里的锄头。

蛇身瞬间被砍成了两截,蛇头飞向了床底,蛇身在地上扭曲着,鲜血直迸,淌了一地,腥味很快弥漫了整个房子,久久都未曾消散。

于是,童年那个没有算完的八字,便在我心里一直悬着,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位算命先生到底窥探到了什么天机。

如果我对老房子还念念不忘的话,一定是母亲用她的絮叨,把那些惊悚的、美好的事情,重新编排了一遍,编织成了一个温馨的谎言,让我觉得,那栋老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有趣的。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老房子,脑海里的画面总是极其相似—我依旧坐在卧室的木椅上,帮母亲整理她刚刚织好的渔网。渔网的丝线一条条从房顶垂下,每一条都在末端连着一块小石头。母亲的手在那些垂下的丝线中动作娴熟地跳动,不一会儿,就织出了无数个渔网结。她织网织累了,便会问帮她缠鱼网丝线的我,有没有觉得累,要是累了,就到床上休息一下。我告诉母亲,不累,一点儿也不累,我还可以缠好几十捆呢。房子里有只小老鼠定是饿了,它从墙缝里伸出头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爬了出来,看到老鼠,我一声尖叫,抓起鞋子就扔了过去。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弹跳着躲开我扔出去的鞋,又爬回洞里,迟迟不肯出来。

我独自守在老鼠洞口,将一根树枝伸进洞里,想把老鼠勾出来。可是老鼠洞很深,无论我怎么使劲,也碰不到洞底。

我是不是该求母亲,把房檐上的花蛇捉下来,请它帮忙逮住这些小毛贼呢?

算命先生照例会在冬天来我们家坐坐。他每次来,我都会守在他的旁边,听他和母亲聊天。他看起来越来越老了,背也驼得更厉害了。

村里人说,背越驼,就昭示他在这个世上的日子越少了,当有一天,他的头碰到地了,便永远不会再醒来。看着他的驼背,我常会想,他究竟来了我们家多少次?

算命的老爷爷说的仍然是那些事情:多年前他给谁谁谁算过的八字,兑现了多少——大概,这是他一生的成就吧。

有一回,老爷爷看到我在旁边帮着母亲干活,便执意要给我算命。他向母亲要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叫我张开手,给我看手相。可是,他看完后,又说,给还未长成的孩子算命,会泄露天机,对孩子的成长不好,于是他又决定不给我算了。我听到他的话,反而觉得好奇,一个劲儿地问他我今后的命运。不过,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

于是,童年那个没有算完的八字,便在我心里一直悬着,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位算命先生到底窥探到了什么天机。

一九九六年冬天,停钟下了一场大雪,我家老房子的一大半未能承受住风雪,在大半夜里倒塌了。

我记得算命先生曾经说过,有些人家,只有受尽了苦痛,才会有好日子到来。

或许,倒掉的房子惊起了酣睡在房子后面的老虎。

而这只老虎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事事庇佑着我们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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