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收割完晚稻,我喜欢在稻田里与父母一起捡拾稻穗。
这个时节,村里很多人家都会拿着铁耙,翻动稻田里那些已经晒干而变得蓬松的稻草秸秆,再一把一把扎起来,码成草垛。
浓浓的秋意就在田间,在四散的秸秆里,在像城堡的草垛里散播开来,直到冬雪覆盖这满世界的金黄。
秋天,这是多么有情调的一个季节!
在这个时候,天上已然没有了灼热的太阳,田间也没了那些看似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
村民收割完稻田的谷物,会将它们铺在自家门前的晒谷坪里,静等着温热的阳光把稻谷里的水分一点点烘干。
大家卸下重担,终于可以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了。
童年的日子有时很是清苦,可每到秋天,我都能卸掉身上所有的重担,尽情享受本该属于我的时光,即便挨打了,受委屈了,我也会很快忘记。
当秋风吹过停钟的山谷,林子里的老鹰在村落上空盘旋时,父母一定会说,这是个扬谷子的好天气。
我们把晒谷坪上快晒干的谷子收起来,装进竹篓里,然后挑到一口对着山谷的水塘边,借着风力把谷子里的稻草屑、空瘪的谷壳吹出来。
我们不停地翻动竹篓里的谷子,看着大风把稻草屑吹起来,连成线往水塘的水面上飞过去。
水塘里那些饿坏了的鱼儿们,浮出水面争抢着草屑。躲在水塘边的翠鸟趁机飞了过来,啄起一条小鱼,立马又飞走,剩下的那些受惊的鱼儿,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浮上来,吃那些掉在水面的草屑。
每每看到这个场景,我都会朝翠鸟追过去,希望能从它们口中救下小鱼,可是翠鸟飞得很快,我根本就追不上,只能骂它们“可恶”。看到我的抱怨,父母都乐不可支。“管那些干什么,赶紧帮我们把这些谷子扬完才是正事。”
不过,我知道父母此刻不会强求我帮他们干活,接下来的时间很多,扬谷子也不是什么急活儿。
农活儿少了,村里的农场也变得特别好玩,稻草垛垒得像一个个城堡似的,成了小孩子的游戏天地。
我们从稻草垛的顶端爬进去,在中间钻一个洞,然后把草垛中间的草掏空了,做成玩枪战游戏的碉堡。有时候,我们也会躺在草垛上,拿上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看。
草垛里的世界很是安静,玩得累了,还可以在上面睡一觉。有的小孩睡得很沉,天快黑了都没醒,吓得父母挨家挨户地寻找。别人家里没找到,他们便会到草垛上去找,找到了后,他们会发泄一番,把孩子从草垛里提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猛打。看着挨打的小伙伴,旁边的我们一个个笑得非常开心。
收完晚稻,水田就不再蓄水,这个时候,我们最容易在田里边发现田鼠洞。
我们沿着干涸的地面寻找田鼠洞,发现后,就在洞口点上一把火,然后用竹筒把烟吹进田鼠洞里。田鼠洞一般都不深,很快,洞里的田鼠被烟熏得受不了,都往洞口逃了出来。我们守在洞口,等着田鼠探出脑袋的时候,一把扑上去抓。
“有人抓到吗?”一堆孩子的许多只小手都扑在洞口,也不知道是谁抓到了,大叫着。
“抓到了,抓到了,在我手里呢。”
“你抓着的是我的手,哪是田鼠?”压在最底下的小伙伴抱怨。
于是,大家四散开来,重新寻找鼠洞。之前那个洞里的田鼠,看到人群散了,决定逃走。它从洞口爬了出来,找到了一簇水稻根做掩护,看清了人群的位置后,飞窜着往反方向爬走了。
田鼠身躯虽小,可爬动的速度特别快,会在地上弄出声响。眼尖的小孩,看到田鼠的踪迹,大叫一声,召唤自己的同伴反扑过去。大家一边跑,一边扔出手里的泥块,很快,田鼠又被包围了。胆大的小孩猛地一脚踢晕了田鼠,“快快快,去抓住田鼠的尾巴!”
“提着尾巴在空中甩一甩,不然它会醒来的。”
“来,放进布袋子里。”
小孩子们抓到田鼠后,就兴冲冲地找大人要奖赏。田鼠偷粮,是害虫之一,抓田鼠,也算是我们做的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除了抓田鼠,秋天的稻田里也很适合挖黄鳝和泥鳅。我没有多少经验,经常看不出哪丘田里有黄鳝、泥鳅,所以只能跟着父亲挖。
黄鳝、泥鳅在水稻生长的时候,是生活在泥水里的。等水稻快要成熟,水田变干,它们便会潜到泥土里冬眠。它们躲藏的位置往往很深,为了方便呼吸,它们会在稻田隐秘的地方留呼吸的洞口。有经验的人会很容易在田里找出那些呼吸孔,然后沿着孔一点一点往下挖。刚挖的时候,黄鳝的洞很干,可越挖到深处,洞壁就会越湿润。冬眠的黄鳝在泥土里不怎么动,只要挖到了下面,很容易就能把黄鳝从泥土里捉出来。黄鳝放到水里,过一会儿就会游动了。
我们一般会让它们在木桶里存活几天,等它们把口中的泥土全吐出来,再宰杀。
那个时候,因为年纪小,看着游动的黄鳝,我和弟弟都非常喜欢,经常舍不得吃它们。
我们偷偷地从父亲存放黄鳝的桶里,偷几条出来,放在玻璃罐里,蓄上水,藏在床铺底下。每隔几天,我们就给玻璃罐换水。刚开始,养在罐子里的黄鳝非常活泼,每次抱起罐头的时候,它们都会一个劲地绕着罐壁游动。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放吃的,还是因为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黄鳝慢慢地蔫了下来,很快便死了。
黄鳝尸体发出的腐烂味道,弥散在卧室里,很快,它们就被父母发现了。他们生气地拿起扫帚往我们屁股上打,直到打得我们开始求饶,保证下次再也不偷黄鳝为止。
我的秋天夹杂着欢笑和泪水,一年一年地就这样过去。
童年的日子有时很是清苦,可每到秋天,我都能卸掉身上所有的重担,尽情享受本该属于我的时光,即便挨打了,受委屈了,我也会很快忘记。
我觉得,这个季节是属于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的身边把它夺走,直到多年以后,我仍会在某个深夜梦到那些在深秋田野上的岁月,梦里一切如初,而我已经远离故土。
他和父亲都是真正体会过艰苦生活的一辈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或许是因为丰收后的秋天是一年中难得的清闲时光,所以乡下人喜欢在这个时候串串门,唠一唠这一年田地的收成。
村里也比往常多了很多新面孔。
小孩子天性喜欢热闹,要是陌生人来了,都喜欢跟着他们走动,不为别的,只是单纯觉得好玩。因此,我也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这其中,包括一个赶鸭子的叔叔。
第一次认识赶鸭子的叔叔,是我和父亲在水田里挖泥鳅的时候。
秋天的田野,非常空旷,人可以看见很远的事物。那天,我们俩挖得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忽然看到远处有个人影,父亲觉得无聊,就想把他叫过来聊一会儿。
叔叔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时不时地吹几声口哨,赶着鸭子朝那些有碎谷粒的稻田里走。他看到我们招手呼唤,便慢悠悠地赶着鸭子走了过来。几百只鸭子摇摇晃晃地走在他前面,“嘎嘎嘎”地叫着,叫声回荡在田野上,很是好听。
“你吹的口哨是什么调?”父亲看到叔叔过来了,便扔了根烟过去。乡下男人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就是递根烟。
叔叔笑着接过香烟,拍了拍手里的尘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他背着风,用手掌裹住那团火,小心地点燃了香烟。看着烟雾升起,叔叔舒了口气,把香烟夹在指头间,开始跟我们攀谈起来。“这是鸭号子呢,就像使唤水牛犁田的号子,只是音调变了。”
叔叔看起来有四十多岁,身着深色布衫,光着脚,背着个竹篓子,人很精神。父亲不认识他,但寒暄几句之后,大概知道他是从一个叫白鹤村的地方过来的。他说这几百只鸭子不好使唤,只有学会了鸭号子,才能控制得住。
“这么多鸭子,你应该能赚不少钱吧?”父亲好奇地问。“没多少赚头,都是辛苦活儿。”叔叔把肩上的竹篓放下来,“年成好的时候,鸭子能卖个好价钱。碰上年成差了,镇上的买家压低价钱,就赚不了多少。比不得种田,年年都有个稳定的收成。”
叔叔边说边从竹篓里抓出一把谷子,扔给了正在找食的鸭子。鸭子见到吃的,一窝蜂地跑了过来,谁也不让谁地争抢食物。它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怕生,大摇大摆地走在我们身边。父亲看见有几只鸭子长得肥,就想估摸估摸重量。
他伸手往前一抓,可没料到,鸭子非常灵活地跳开了。他只好起身往前追了几步。鸭子看见有人过来,一下子四处逃开了。父亲扑了个空,于是更加好奇叔叔如何控制这群机灵的鸭子。
叔叔说,光自己跑得快,没什么用。“你要先管住那只领头的公鸭,”他拿着竹竿指了指,“那只鸭子领着鸭群走,控制了它,一切都好办。”
“这样看起来养鸭子也是个技术活儿啊。”
“现在这个季节倒是好养,我每天赶着它们在外面找找吃的就行。”叔叔朝着远方指了指,“我家里种的田少,不能老是把自家吃的稻谷拿来喂鸭子,所以经常要赶它们到野外,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
“那其他时节呢?”
“开春那阵子田里东西少,我得把鸭子关在后院。等田里的草长出来了,我会放它们出去吃草。那阵子正好也是水稻秧苗长出来的时节,大家怕鸭子糟蹋秧苗,一般不让鸭子进水田,我就赶着鸭子在乌江河转悠。仔细想的话,我要做的活儿不多,就是每天赶着它们找食,走很长的路。”
“大概每天要走多远?”
“很难说。就说今天,我已经走了很远了。碰到水田里有吃的,就待久一点;没有吃的,就只能赶着它们到另一块水田里去。”
话音刚落,叔叔又吹起了口哨,把鸭子引到另一块谷粒比较多的水田中。“这群蠢家伙,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找食吃。”他边说边笑,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看上去很有耐心。
从他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叔叔家还种着水稻田。因为养鸭子的活儿比较重,他不能种两季的水稻,便在自家种上单季稻,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不多见的。
田里收成少了一半,每年收获的粮食成了一家的口粮,而收入则靠卖鸭子和鸭蛋。每只成年的鸭子能卖到二十块钱左右,除掉本钱,叔叔说他一年大概能赚好几千块,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农村算是比较高的收入。他把挣到的钱都存了下来,好供自己的儿子读高中。
“我家那小子已经读初三了,成绩蛮不错,要是能够考上县城的一中,我做牛做马也得供他读完,将来他就不用像我这样在村里赶鸭子了。”叔叔讲起儿子的时候,一脸的自豪。
他和父亲都是真正体会过艰苦生活的一辈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我干这行已经许多年了,做久了,有时也便不觉得那么累。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反正也赚不到什么松快钱。”赶鸭子的叔叔打开了话匣子。“讲起养鸭子,在起头的那几年,我没多少经验,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给鸭子的翅膀剪羽毛,还闹出了个笑话。那一年开春,我从镇里买了许多只鸭子。开春后,鸭子的羽毛都丰满了,我便打算带着它们到附近的河里去找吃的。到了河边的时候,恰好起风了,鸭子一个个迎风扑着翅膀,我还以为它们只是闹着玩。可没想到,不一会儿,鸭子一只只地飞起来了。它们飞得好快,我根本追不上,飞走的鸭子又很难找回来,我在岸边急得破口大骂,旁边的人都像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我。”
他笑了笑,有点儿尴尬。
“回家后,我老婆二话没说就骂我。可我真不知道,养鸭子要定期剪掉它们的羽毛。我老婆心狠一些,拿起一把剪刀就把剩下的鸭子的毛剪了个精光。没有羽毛,它们好长时间都下不了水,看着也是可怜。”
我们听完这个故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父亲和叔叔越聊越投机,从鸭子聊到种田,又聊到了打工。边聊,父亲边盘算着家里的收成,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试着养点儿鸭子,赚点额外收入。
“要是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试试啊。养鸭子比种田还是要简单点儿。”叔叔建议,“你看这么办行不,我明年买鸭子的时候,多买一点儿,分给你们,你们先养着,看看能不能养得活,要是养活了,来年再多养几只。”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年这时候还会回来吧?”
“会的,我们隔得远,可我每年都会到这里放鸭。明年开春我一定带鸭子来。”
就这样,父亲和这个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达成了约定。
在农村,很多事情都是在几个人的闲谈中定下来的。现在想来,满满都是乡里的人情味。不过,在我那个年纪,我体会不到这份情感。我只记得,当得知我们家来年要养鸭子的时候,我特别兴奋。
第二年,赶鸭子的叔叔如约来到了我们村子,我们家从他那里买了二三十只小鸭子。父亲看见我和弟弟非常高兴,就把养鸭子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我们天天赶着小鸭子在附近的草地上吃虫子、野草。如果鸭子想要玩水了,我们会把自己洗澡的木盆装满水,把小鸭子放进去,让它们在木盆里欢快地游泳。
没有碰过水的小鸭子刚接触水,还有些害怕。可当它们知道自己不会沉下去后,便大胆地玩了起来。它们时不时地潜下水,露出黄色的小鸭掌,很是可爱,赚足了我们的好感。
当家里的母鸡带着小鸡仔在附近走动的时候,听到母鸡的叫唤,小鸭子以为是自己的母亲,便一个劲地往母鸡身边跑。母鸡当然认得出这些家伙不是自己亲生的,于是拼命地驱逐小鸭子,直到它们可怜兮兮地走开。
母鸭长大后就会下蛋。每天放学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到鸭舍里去看有没有新下的鸭蛋。新下的蛋带着鸭子的体温,令人很有成就感。拾起鸭蛋后,我会把它们小心地放进家里的瓷缸里,之后,母亲会把一些鸭蛋放到盐水里泡上一段时间,制成咸鸭蛋。这些自制的咸鸭蛋煮熟后,蛋黄特别金黄,蛋白也特别细嫩,和我后来在外面吃的咸鸭蛋味道大不相同。
要是鸭蛋剩得比较多,母亲还会把它们制成皮蛋。她用草木灰、石灰粉、黄泥巴加上井水,和好之后,把一个个鸭蛋糊上一层混和物。鸭蛋与混和物里面的一些碱性物质发生反应,过一阵子,蛋白便会变成果冻状,做好的皮蛋加上自制的辣椒酱,特别爽口好吃。因为这些额外的收获,我对鸭子照顾得更加细心了。
秋天,赶鸭子的叔叔再次来到了我们村里,我家春天进的第一批鸭子虽然一大半没有成活,但成活的都长得很肥。看着这些成年的鸭子,叔叔一个劲地夸赞我们头一回养鸭子就养得这么好。我跑到赶鸭子叔叔的面前,跳着告诉他说,这些都是我的功劳。
“真的吗?”赶鸭子的叔叔笑着说,“你很厉害啊。怎么样,喜不喜欢养鸭子这件活儿?要是喜欢的话,好好干,没准你将来可以赚大钱哩。”
他打铁的手艺没有传人,因为没人愿意继承这不赚钱的手艺活儿了。那个铁匠铺,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铁器,自此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除了赶鸭子的叔叔,秋天里,村子里还会出现其他有趣的陌生访客。
每年,现制爆米花的小贩会定期来到村里。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推着人力木板车,上面放着沉重的打爆米花的机器。
他们一来到村里,所有的小孩都会蜂拥而来,围着他们,好奇地问这问那,然后大家抑制不住喜悦地争抢着把小贩拉到自己家里。
小贩们往往没办法抉择,最后在村中挑了个位置,让大家各自回家取大米。
村里能买到的零食种类偏少,新鲜的爆米花在杂货店里一般不会有存货。好不容易看到能打爆米花的,小孩子们当然很是兴奋。
我们冲回家,直奔放米缸的地方,急匆匆地打开缸盖,舀了一瓢又一瓢米,仍觉得还不够。
小贩们做爆米花用的是一个极其笨重的工具,我只在村里见过,长大后便再也没在其他地方看见过了。那是一个葫芦状的空心铁球,铁球的一端有一个可以打开的盖子,把米和糖从盖口放进去,然后拧紧盖子,再把它架在炉子上,用炭火慢慢烧烤。因为大米很干,要做成爆米花的话,热量一定要足,但也要掌握好火候。小贩们一只手拉动风箱,另一只手则会匀速地转动铁球,尽量让每一粒大米都均匀受热。就这样加热一会儿后,铁球里会冒出一些白气,一股诱人的米香味弥漫开来。
在这四散的爆米花香里,我们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也盼望更多这样的小贩出现在村里。这其中,我印象很深的,是在村里兜售衣服或是生活用品的小贩。
我们村是有杂货店的,可里面的货品有限,而且质量有时也不好,因此大家便喜欢在那些小贩手里买东西。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乡下一个特殊的职业。
货担郎大都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在闲暇时间做的一项副业,他们专挑那些处理品,然后用扁担挑着,在乡里挨家挨户贩卖。
“卖衣服鞋袜喽!”
“剪子、菜刀、锅碗瓢盆喽!”
他们卖力地叫喊,声音回荡在村子的山谷间。孩子们要是听到了,一般会学他们的腔调,拖长声音,喊着同样的话。要是看到了货担郎,孩子们则会把他们拦住,让他们放下担子,看看里面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在这些货担郎里,有一个叫丁富的人,常到我们家歇脚。他长得不高,可能因为常年挑担子,背都驼了。每次到我家的时候,他总会笑咪咪地摸着我的头说,又长高了,然后问我要不要看看他包里的东西。母亲知道他挑担子辛苦,不管有没有要买的东西,总会叫他进门歇一歇。
“进来喝口茶吧,你这嗓子肯定也干了。”母亲把家里的椅子搬出来给他坐。“你已经叫‘富’了,还这么辛苦地干活儿做什么呢?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丁富看到母亲在说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嫂子这就是在笑话我了,要不,你看看我的担子,一天都卖不出几件东西哩。要是再不多走几趟,我老婆肯定又会骂我。”
“你老婆心要放宽些。这十里八乡的,哪个有你这般能干?”母亲边说边打开了他的货担,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家里需要的东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尽管生活艰难,但母亲最喜欢看的还是货担里的衣服。
“嫂子好眼光啊,看上的衣服多是这担子里最上乘的。”货担郎看到母亲开始翻东西,便开始奉承,好让母亲心动。
母亲似乎看上了一件给儿子穿的T恤。
“这件多少钱?”她拿着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
“这可是件好衣服,三十块钱。”
“三十块?你这价开得也太高了吧!我看到其他人买了件类似的,比你这价格低多了。”
“嫂子那你说说,多少钱卖给你合适?”
“我看这衣服就值十多块的样子。十块钱,行不?”母亲压价压得太狠了,我站在一旁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十块钱!我进价比你出的价高多了!最低二十五块钱卖给你,一分钱也不能少。”
“二十五块也忒高了,我看只值十多块钱的样子。”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漫长时间里,丁富和母亲不停地讨价还价着,从衣服的质量、衣服上的瑕疵、类似衣服的价格、进货的难度等等方面进行讨论,双方各不相让。
我知道家里的生活一直都很拮据,母亲自然对花销非常在意,对她来说,省几块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而货担郎也要盘算自己的本钱和想获得的利润,他咬定最后的底价,无论母亲怎么说,都不再松口。
我在当时自然是不明白这些大人为什么要争论那么久,只是看见他们你来我往的样子,觉得好玩。
许多年后,我进了大学,才从母亲那儿知道货担郎更多的底细。他家里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妻子生病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儿,女儿好像也遗传了妻子的病,打小就泡在药罐子里。
货担郎为了撑住这个家,不得不风里来雨里去地挑着货担走家串户。他卖的东西比村里杂货店的便宜,赚的都是些小利。
除了丁富,经常出现在我们家的另外一位货担郎是一位年岁比较大的爷爷。
他是一位铁匠。他经常用草绳把那些打好的菜刀、锄头、钉耙系好,挂在肩上,然后挨家挨户问是否要铁器。要是哪家有坏掉的铁锅或铁壶,他也会收回去修补。
打铁的爷爷和我爷爷是朋友,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他来我们家的次数很多。某一天他到我们家来了。他解下挂在身上的那些铁器,舒展舒展筋骨,便和爷爷聊起天来。
“老倌子,你在家倒是过得清闲啊。”打铁的爷爷伸了伸手脚,羡慕地望着爷爷,“我这日子过得苦啊,每天背着这么多铁在身上,肩膀都勒出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多少人问我买铁器了,也没多少人家要我来补锅了,我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啊?”
爷爷叹了口气,劝他要保重身子,“人老了,就只能靠膝下的儿女了,你这么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啊。”
两个老人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聊天的时候,我总喜欢呆在旁边摸一摸那些铁器。他的菜刀没有卖出去之前一般不会开锋,看起来还很钝,炭火烧过的痕迹也在上面。我拿在手上往空中挥了几下,爷爷看我玩刀,一把喝住我。他拿过刀,用手碰了碰刀刃,然后眯着眼看看敲打过的痕迹。“打的都是好刀,功力未减啊。”爷爷说着,便拿着刀,走到了门口的磨刀石边。他往磨刀石上洒上水,磨利了刀子。铁刀和磨刀石擦出的声音,至今似乎还回荡在我耳边。
打铁的爷爷大多数时间不是在走家串户,就是在他的铁匠铺里。除了打制新的铁器,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帮乡亲们修补那些穿孔的铁锅或铝壶。
那个时候,很多人家做饭烧水的锅壶坏了,舍不得扔掉,一般会送到他那里,补块铁皮,再继续使用。
补铝壶的时候,他会先用一个小锯子切断穿孔的地方,用砂纸磨平,然后贴上一块新的铁皮。他用锤子小心地捶打着铁皮,好让铁皮与铝壶接合,然后再放到火上去烤。炭火很快烧红了铁皮,最后,他用铁锤不停地敲打,让新的铁皮和铝壶融成一体。
在我十二三岁那一年,我去过一次他的铁匠铺,因为父亲想麻烦他做几个捕鱼的铁叉。我看见他围着黑色的围裙,站在烧红的炭火旁,一手抓铁钳夹着烧红的铁,一手握铁锤捶打铁,铺子里火星四溅,烧红的铁浸在水中后产生的蒸汽,飘散在房间里,很是闷热。
我跟他说明了来意。
“你爸打鱼厉害啊,你有没有从他那儿学几招?”他看着眼前的我,似乎记起了什么。
“我喜欢钓鱼,不过还没到湖里去打过鱼,还不知道怎么打鱼呢。”
“我来教你几招吧:在水里叉鱼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耐心,看准水里的鱼了,不要急,要等到鱼放松戒备时候,你再快速地把鱼叉扎下去。这是技术活儿,要不停地练才有长进,就像我打铁一样。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年轻啊,一个个都耐不住性子了,没人愿意做这些细致活儿喽。”
我不知道他话里的深意。
打那之后,没几年,他关掉了自家的铁匠铺。我听说,他常年打铁,吸多了铁匠铺的潮热之气,肺部出了问题。我以为这只是个小病,过一阵子便会好的,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好起来,很快就过世了。
他打铁的手艺没有传人,因为没人愿意继承这不赚钱的手艺活儿了。那个铁匠铺,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铁器,自此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至于那些打爆米花的小贩,他们好像彻底从乡下消失了,而消失的时间,我一直没有个确切的印象。
近年我越来越怀念乡下的日子了。有时候,看着城里的车水马龙,我便会想起曾经在村野,在山间,在水田里,在江边的简单生活。那时的生活虽然平淡,但总有一种难言的淳朴感浸润在里边。
大概在十年前,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赶鸭子的叔叔。
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他赶着鸭子又到了村里。叔叔的样貌一点儿都没有变,而他赶鸭子经过的村庄,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收割机、犁田机出现了,农业开始现代化。冰箱彩电也出现了,每家每户都在努力奔小康。我不知道叔叔的生活改变了多少,不过,我听说他的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已经南下到广州打工,可以给家里挣钱了。
我想,有个儿子挣钱,他家里的生活应该要好很多了吧。那天,他看到我,便招手叫我过去。
“拿几个鸭蛋,刚刚下的呢。”
我沿着田埂跑了过去,问他这些年养鸭子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难说啊,钱越来越难赚了。小家伙,你不是读大学了吗?应该学的知识多啊,帮我分析下,为什么愿意买我鸭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在大学里学的是生物,没学经济学。
叔叔叹了口气,把鸭蛋塞给了我,让我回家后做成咸鸭蛋吃了。他自己领着那些鸭子,又到村里其他的水田里去了。
那一年回校后,我很快便听说国内南方爆发了禽流感。因为恐慌,城市里鸡鸭的销量骤然下降了很多,我这才明白叔叔的生意为什么不好做了。接下来的几年里,禽流感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村子里,我便再也没看见过叔叔了。
至于那些打爆米花的小贩,他们好像彻底从乡下消失了,而消失的时间,我一直没有个确切的印象。可能是因为乡下杂货店里卖的东西逐渐多元化了;又或者是大家对这种纯手工做的东西不喜欢了,而更喜欢那些店里卖的包装食品。
我和弟弟经常会聊起当时打爆米花的情景,也会顺便抱怨一下,当时要父母掏几块钱给我们打爆米花,怎么就那么费劲呢?新打出的爆米花很是好吃,每次从小贩手里拿到后,我们就会不停地往嘴里塞,直到吃得喉咙干得不行,连说话都要舔着嘴唇,我们才会停止。
叫丁富的货担郎,我倒还会时不时地撞见。这么些年下来,他的背已经被压弯了,人也老了很多。村里最近新修了水泥路,其实他可以骑摩托车,但他仍然愿意挑着担子四处叫卖,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听说他的儿子没有出去打工,有可能会接替他的活儿。
“这世上就没有轻松的活儿,我那小子有一天自然会习惯的。”他还是习惯在我们这儿歇歇脚,与母亲聊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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