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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边的故事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每隔一段时间,乌江岸边就会有人给刚刚过世的亲人举行“请水”仪式。在乌江边,大人对小孩子唯一的忠告便是:河里有水怪,千万不要一个人到乌江河里去玩。乌江河在我们村的北面,是停钟村和兴无村的分界线。乌江河面上每隔十多里路就会有一座桥。夏天的乌江河水不是很深,尤其是流经我们村庄的那一段,最深的地方只有三米多的样子,浅的地方则只有半米多。我们从家里出发,经过水田,然后走到乌江岸边。

每隔一段时间,乌江岸边就会有人给刚刚过世的亲人举行“请水”仪式。在南方的丧葬风俗中,“请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按老一辈的说法,刚刚逝去的人的魂灵会在尘世游荡几天,还像活人一样会饿会渴。葬礼进行到一定阶段,要引着魂灵到湖边或是河边喝水。尘世和阴间在中国人的眼里,永远都充满了人情味,也算是活着的人给自己找到的慰藉。

“请水”仪式一般由道士主持,他们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道士方帽,哼唱着经文,在水边祈求阴间的神佛赏这即将离去的魂灵几口水喝。道士边唱边把法杖插入土里,用拂尘在水边拂上几下,焚上香,虔诚地跪在河边,请求神明的回复。风拂过水面,吹动道士手中的拂尘,伴着那些凄厉的哭声,还有丧葬乐队的唢呐声、锣声、铜镲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经文诵完了,道士会点上一炷香,拿着一个碗,走到水边,再从河里舀起一碗水,小心地端上岸,递给那些痛哭的亲人们,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尽最后一点儿心意。

尘世阴间,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因为这个特殊的仪式,在这一刻好像被联结在了一起。死亡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个神秘而又可怕的存在,望着那流淌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江水,活着的人很容易被此生的短暂触动。一世繁华,到头来谁又不是化作了一撮尘土呢?世间又有谁能抵挡得住时间流逝的力量呢?对尘世的眷恋,在这一刻只能化作悲痛;而这悲痛,却也给了人这种渺小的存在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活着的人好像看到了生的意义。

小时候,我对“请水”仪式一直心怀畏惧。我不明白死亡是一个什么概念,也很难理解大人为什么会发明这样一个奇怪的仪式来祭奠那些见不到摸不着的魂灵。每次看到那些道士扔进水里的祭品——那些浮浮沉沉的水果,那些被水泡得发肿的猪肉块,我就会想到从书里读到的鬼怪故事。我怕那些游荡的鬼魂会在半夜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担心“请水”仪式招来阴间更多的鬼怪。望着水面,我有时甚至怀疑,乌江下面是不是就连着大人们所说的阴间,要是某天盯着水面看得久了,水里的鬼魂便会飘上来,把人拽下水去。

中国人对大江、大河总会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多少才子文人吟咏过奔流的江河,多少诡谲的轶事也因河水而起。

那些诗词传奇在村野山林中自然没有多少人懂。在乌江边,大人对小孩子唯一的忠告便是:河里有水怪,千万不要一个人到乌江河里去玩。大人告诉我们,水怪长着红色的眼睛,嘴里满是獠牙,潜藏在乌江河底,要是哪天看到小孩下水了,它们便从河底的水草里钻出来,迅速地扑向小孩,死死地抓住小孩的腿,直到把小孩拖入水底,把他们的精气全部吸光才肯罢休。

村里每隔几年总会传来小孩子溺水的消息。接着乌江旁边便会举行“请水”仪式。半夜里,仪式上那些凄厉的哭声经常吓得我不敢睡觉。

于是,对乌江,我更加地恐惧。

我擦干眼泪,看着我们身边漫过的河水,满眼绝望。我想喊“救命”,可环顾两岸都没有看到人影。

乌江河在我们村的北面,是停钟村和兴无村的分界线。我家住在停钟山脚,离乌江有好几里路的距离。外婆家居住在兴无村的乌江河畔,每次去外婆家的时候,我都要经过乌江河。乌江河面上每隔十多里路就会有一座桥。两村之间本来是有桥的,但在我出生的时候,一场大水冲垮了桥梁,之后也没人愿意出资重修,因此,要到对面的村子,得绕好几里路到下一座大桥。

夏天的乌江河水不是很深,尤其是流经我们村庄的那一段,最深的地方只有三米多的样子,浅的地方则只有半米多。河水清澈,一眼就能望到河底。要是水不深,人完全可以趟水过河。

不过到了雨季,河水就涨得很快。河水夹杂着从山里冲刷下来的泥沙,河面时不时会泛起一层泡沫。村里人管这个时候的河水叫“黄泡子”,是会要人命的水。在我的印象中,最猛的黄泡子水出现在一九九八年,那时河水足足有二十来米深,冲击着河堤,人走在堤上,能强烈地感受到水流的冲撞。

因为隔着的乌江河,我们一年里去外婆家的次数并不多,每次去的时候,多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农活儿忙完了,父母想过去看看外婆家是不是还需要帮手。

每次要去外婆家,我和弟弟都会特别地高兴。我们从家里出发,经过水田,然后走到乌江岸边。在河边,父亲会下河试探水的深浅和湍急度。他挽着裤脚在河中走上几步,四处查看河水的颜色。要是水色浑浊,父亲会摆摆手,领着我们往下游走五六里路找一座石桥过河。要是水浅,我们一家便会随着父亲趟水过河。

小时候,父母总是背着我们过河。河底覆盖着一层流沙,脚踩在上面,时不时会陷进去,而被背在背上的我们则会趁着这个机会用脚踢踢水。等我们稍大了些,河水没不到腰了,我们也会独自涉水过河。

夏天里,河水被太阳晒得温热,而河底的泥沙还很凉,踩在上面,一热一凉,非常舒服。河里时不时会有成群的鱼儿游过,有时候,我们会在浅水区追赶鱼儿。如果我们不小心跟着它们到了深水区,这个时候,我们就站在原地不动,等着父母领我们走出深水区。冬天里因为雨水少,河水有时比夏天更浅,这个时候趟水,冰冷的河水像针一样扎在脚上,我和弟弟在水里是一刻也不能忍受的。不过有时为了省事,我们也会照常趟水。这时,我们只想尽快走到河对岸,到外婆家里,在温暖的柴堆旁烤暖自己的身体。

因为河里有流沙,那些看似浅的区域其实也潜藏着危险。老人们说,流沙下面藏着水怪。要是有人不小心踩到流沙口了,里面的水怪就会把人拖下去。人越是挣扎,就越容易被吸走。我一直以为那是大人编出来吓小孩子的,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我亲历了流沙吃人的场景,才明白大人的警告是有缘由的。

有一年端午节,父亲带着我去外婆家的村子看龙舟赛。我们从家里出发得有点儿晚了,心急地想在比赛结束前赶到赛场,父亲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趟水过河。端午节的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雨,河里涨水了。可父亲觉得,凭着他的好水性和多年的趟河经验,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

他在河边脱了长裤,卷起来扔到我手里,然后下到河里试了试水。河水虽急,但不是很深。父亲把我背在肩上,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河里。离河岸近的地方原本有些石板放在河底,可河里泥沙变多,覆盖了不少石板。父亲凭着记忆,在河里踩着石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刚开始父亲走得很稳。可是,到了河中间,水逐渐变深,水流也急了许多,他似乎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了。他环顾四周,用脚试探着河底哪个地方更加稳固。可中间的河底流沙很多,从每一个地方踩下去人都会往下沉。一个不小心,父亲踩到了一个流沙孔,他人猛地一倾,差点把我甩进了水里。

“哎呀!”父亲慌张地叫了一声,他猛地一抽脚,把脚从流沙眼里抽出来,找回平衡,可是再次落脚的时候,周旁的流沙松动,让他陷得更深了。父亲往河里下沉,水开始没过他的腰,逼近他的胸脯。父亲知道他再也不能动了。他在河里站定,用双手紧紧抓住坐在肩上的我,告诉我不要乱晃。

看着身边湍急的河水,我吓得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父亲骂我,“男子汉,别哭!”

我擦干眼泪,看着我们身边漫过的河水,满眼绝望。我想喊“救命”,可环顾两岸都没有看到人影。

父亲屏着气站在河里,他稳住自己的步子,不让河水破坏自己的平衡。一分钟,两分钟,我们就这样在水里站着,静静地等着奇迹发生。可是奇迹什么时候会来呢?河水什么时候会退去呢?

过了好一阵子,上游漂来了一个东西。到我们跟前时,我们才发现那是一根长竹竿。父亲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小心地伸出手,抓住竹竿,然后用竹竿抵住河底的流沙,一步步把自己撑了上来,我们这才脱离险境。

上岸后,父亲和我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我又是叫又是笑。父亲脸上挂满了水珠,水珠里,似乎也有父亲因绝处逢生而淌下的泪水。

很多年后,我仍常被困在乌江水里的噩梦惊醒。

我们看着水面的蜘蛛、天空、云朵和自己的倒影,有种天人合一的感觉,直到水里的鱼儿突然跳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才打碎了如镜的水面。

乌江河现在大约有五十米宽的样子,可是,据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在半个多世纪前,乌江河最宽的地方宽度超过两百米。那个时候,乌江河没有河堤,一下大雨,河水便会淹到村庄里,两岸百姓苦不堪言。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组织村民筑造河堤,才将乌江河的宽度缩减成了现在的五十多米,缩减出来的原来的河床则被改造成了水稻田,被称为“老河里”。

筑堤治水,功莫大焉,后来村庄里很少遭遇洪涝灾害。

听老人说,那个时候修筑河堤,远近许多村子的好几千人都参与了。这样浩大的工程,全靠人力完成,在科技发达的今天看来真是奇迹。河堤筑好后,村民种上柳树,帮助稳固河堤,而周边的水田则分给了农户。我们家在老河里分了两亩半的水稻田,从爷爷那辈起,一直到现在,都还在耕种。

每次到老河里干农活儿,我便有了到乌江河边玩耍的机会。我和弟弟经常会跑到河堤,爬到柳树上,去捕捉那些躲在柳叶底下的知了。我们沿着树干,悄悄地爬到知了旁边,等待着下手的机会,时机一到,便猛然出手,将正在树干上吸树汁的知了抓个正着。

我们用一根细线绑住知了的腿,然后比谁的知了飞得更快更高。知了在我们的细线上挣扎着,偶尔也会鸣叫几声,我们听到后,反而笑得更兴奋,田里劳作的辛苦也在瞬间消散。等到我们玩累了,就趴在柳树上,折一根柳树枝拍打河面。柳树下的水面经常栖息着水蜘蛛,我们的柳条一扰动,它们就在水面跳来跳去。我们看着水面的蜘蛛、天空、云朵和自己的倒影,有种天人合一的感觉,直到水里的鱼儿突然跳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才打碎了如镜的水面。

在我小时候,乌江河里有很多鱼,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河边都有垂钓的人。他们戴着草帽,坐在草丛里,握着自制的钓竿,静静地等鱼上钩。河岸蚯蚓也多,要是没了鱼饵,大家可以就地取材,随便在草丛里一翻,便可以抓一大把蚯蚓。

我特别喜欢看其他人钓鱼,因为我自己钓鱼的水平并不是太高。为了钓到鱼,钓鱼的人一般会将泡过酒的米饭粒撒进河里,闻到酒味的鱼儿会遁着味过来。他们根据浮标下沉的速度和频率来判断鱼儿何时上钩。鲫鱼吃食的时候,浮标会下沉得很快,沉沉浮浮两三下,便得起钩。河鳗吃食,浮标只会往下沉,因为吃食后河鳗一般都会躲进河床底的泥沙里,这个时候你只要猛拉钓竿就可以了。不同的鱼吃食有不同的习惯,懂鱼的人自然钓得也多。

母亲常说,她做姑娘家的时候,乌江边的鱼多得数不清,那个时候想要捉鱼,连钓竿都是多余的,你只要拿一根柳树枝,在浅水区朝着水面拍打就可以了。河里的鱼儿因为水流的运动,往往会朝着柳树枝抽动的方向游走,甚至跳出水面,因此,很容易被捉到。有时候,要是用力得当,一些水里的鱼儿也会被柳树条抽晕,人直接就能捡到鱼。

母亲说的这些场景在我听来很是梦幻,因为到我们那个时候,河里的鱼少了很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鱼儿变少了,村里的人便想着改变捕鱼的方式,好让自己在河里多捉到一两条鱼。譬如说,我小时候常用的捕鱼的方式就非常简单实用:拿一只大碗,碗底装上些米饭,用塑料薄膜包住碗口,在中间开个小洞,埋进河床的沙子里。米饭会吸引河里的鱼钻进碗里,一旦钻进去,鱼便很难从洞口再钻出来了,到时候,只要去收那些埋在沙子里面的碗便可以了。

乌江边住着一个老木匠,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按辈分他是我的叔公。我经常到他家去玩儿。

老叔公是传统的手工艺人,他做木工的时候,用的全是最简陋的工具——墨斗、直尺、锯子、斧头、凿子,样样看上去都很粗糙,可老叔公却用这些粗糙的东西打磨出了村里最漂亮的八仙桌或是柜子。他做木制家具的时候很少会用钉子,乡亲们都夸他手艺好,哪户人家要请木匠打制木器,叔公总是第一人选。

老叔公凭这个手艺养活了一家子,只可惜,他的儿子嫌木匠手艺麻烦,没有继承他的衣钵。

这位木匠老叔公做工的时候,经常会用剩下的木材或竹料做一些竹鸟或是陀螺,因此许多孩子喜欢到他家里玩儿。大家拿到的玩具多了,就会打一些歪主意。我们想象,叔公家除了那些送给我们的玩具之外,一定还藏着玩具的模型,要不然,他怎么每隔一阵子就可以做出不一样的玩具?有一回,我们在乌江边玩累了,决定偷偷溜进叔公家。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他家的门又是半掩着的,很容易溜进去。我们事先订了周密的计划:哪些人进去找模型,哪些人在外面放风。

就这样,我们进了叔公家,挨个房间地翻找玩具模型。在厨房里,我们看到了他做的那些八仙桌、椅子、长凳和木桶;客厅里,摆着还没完工的一些凳子、木柜和木箱;卧室里,立着大大小小的衣橱、木柜,可就是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玩具模型。

我们把叔公家翻得凌乱不堪,越是没找到想要的,我们越是不甘心。

突然间,我们听到了口哨声,门外放风的伙伴发出了信号,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叔公家的那条黄狗脖子上的铃铛声。我们慌了,随手把那些翻乱了的东西稍微整理了一下,然后飞奔出去。叔公在家门口的不远处见到我们从他家里跑出去,以为我们偷了什么东西,追着我们大骂:“你们这些小坏蛋,小小年纪就学着偷东西!”

我们像是受了惊的麻雀,拼命地往河岸跑过去。身后,叔公一直在追赶我们,大有不把我们剥皮不罢休的架势。我们拼命地逃,叔公因年岁大了,实在跑不过我们,只好停了下来。我们也累得趴在河堤上,但一个个的都舒了口气,傻呵呵地大笑起来。

村里人常说,阴雨天的乌江河上,常会有个人影在河上撑船,耳尖的老人会听到人影发出呜咽的声音,可人走近一看,人影便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巫师驱走的千百个鬼怪中的某一个呢?

当村里人说起巫师的时候,指的应该是住在乌江边上的那个人,只是后来,巫师的儿子在其他地方新建了房子,他也便随着儿子搬走了。他是村里很特别的一个人,光是长相便足以让小孩感到害怕:他的皮肤很黑,和村里其他人的样貌很不相同;他经常穿黑色的布衫,深色的布鞋,冬天里蓄着胡子,到了夏天则会剃掉胡子。

他应该是读过些老书的,认识繁体字。关于他如何成为巫师的故事,流传着各种版本,我知道的版本是这样的:大概六七十年前,村里来了个流浪汉,他在巫师家里住了一阵子。流浪汉感激他家的施舍,临走时传给了当时还是小孩的巫师一本秘籍,并告诉他,秘籍里记载的都是些高深的法术。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巫师年轻时便学会了一些道法,并开始用这些道术给人看病消灾,他的名声也一点一点地传了出去。

当然,真相无法考证。

巫师似乎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人,尤其是面对小孩子。当他远远地看到小孩子,他经常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小孩子,似乎是要检验小家伙看到他时有什么反应。

而小孩子们必定会感到害怕,他们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只好停在路边不停地张望,看附近是否有大人。

巫师这个时候仍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孩,眼光变得阴森恐怖。小孩子越看越慌,胆小的经常被吓得号啕大哭,这个时候,巫师会露出笑脸,但仍然站着,不会用言语安抚小孩。

这出恶作剧的缘由很是简单,据说,巫师可以通过小孩子的反应判断出他的性格。一些胆大的会从地上捡块石头砸过去,他们长大后就会是莽夫。一些踌躇不前的,长大后心思细密,日子会过得安稳。巫师特别不喜欢那些见到他就哭的孩子,因为哭意味着那个孩子没见识没智商。很不幸的是,头一次被巫师拦在路上时,我便被吓得大哭起来。

巫师还会到乡亲们家里,给孩子出一些题目,譬如鸡兔同笼,根据笼子里的脚的数目来算鸡和兔子数目的算术题,还有古代传下来的对联以及诗词,以测试这些小孩的智力。

小孩特别讨厌他到自己家里来,因为回答不上他的问题的话,会被父母逼着做作业。当然,他很受父母欢迎。

巫师家四代单传,不像那个年代出生的其他人有许多兄弟姐妹。可能是因为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他感到有些孤单,他和另外一个也是几代单传的男人结成了拜把子兄弟。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各自成了家,可他们的盟誓没有发生改变。哪家有困难,另一家都会过去帮衬。大家都说,他们这对拜把子兄弟比有些亲兄弟还亲。

巫师之所以被称为巫师,是因为他在村里依靠占卜算命为生。他的那些占卜和算命之术看上去没多少章法,但许多人都很相信。要是哪家走丢了鸡、鸭,甚至是人走丢了,都会到他儿去卜上一卦。

在帮别人占卜找东西时,巫师会先询问一下信客东西丢失的时间,看信客是不是犯了禁忌。然后,他会焚上香,请出卦,闭上眼,在案前祭出灵符,烧完灵符后,他扔出手里的卦,读卦象,告诉那些信客该怎么办。

“猪冲了灶王爷,往村南的山里跑了。”

“灾风在西,犯了火金,要在家里防火灾。”

村里人常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巫师知道,那些来找他算卦的信客,不是为了找个确切的答案,他们只是要从他这里找到希望罢了。于是,巫师决定给他们希望,让他们在惶恐中至少能得到些慰藉。一些信客幸运地找到了丢失的东西,这种“误打误撞”的巧合吸引了更多的人跑到他这里,求他给自家占上一卦。

除了卜卦帮信客找寻东西,巫师还可以帮人看病。当然,巫师从不说自己能替代医生治疗那些大病,他专治些疑难杂症。譬如说哪家的小孩受了惊吓睡不着,巫师可以镇住那些捉弄小孩的促狭鬼给小孩子安神。又或者,哪家老人受了风寒,舍不得花钱看病,便会到他那里求一些施了法术的酒水喝。

老一辈迷信的人多,得了病,他们认为并不一定是身体的问题,很多人相信是鬼魂在作怪,这个时候就需要巫师这样的人来施法治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巫师那里看病,要比在医生那里便宜得多。因此,巫师的生意一直都很红火。

我记得有一年,我的弟弟得了腮腺炎,脸颊肿大,人也烧得迷迷糊糊。我们家舍不得到医院去买药,母亲就带着弟弟到了巫师那里。巫师让发烧的弟弟躺在床上,检查弟弟的脸颊,他告诉母亲,弟弟是因为最近在村子里玩耍,冲撞了某个鬼怪,鬼怪钻进了他的脸里,才导致脸颊肿大的。治这个病,很简单,只要把那些鬼怪从脸颊里赶走就可以了。

他拿来一张红纸,在上面用毛笔画了个人脸,放在地上,告诉弟弟那是他的脸。弟弟茫然地点了点头。巫师又拿出灵符,烧上香,请出神灵给他法力。接着,巫师用灵符包上一枚铁钉,朝着画上脸颊的位置猛扎下去。

“疼吗?”他问弟弟。“鬼怪钻进了你的腮帮子里,我用施了法的钉子在扎他们,你感觉到了吗?”

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关系,我再施点儿法力,鬼怪很快就要从你腮帮子里面跑出去了,你要是感到疼了,就大声喊叫。”

巫师拿起铁锤,往红纸上一砸。

“啊呀!”弟弟突然叫了一声,好像他真的感到了铁钉穿破脸颊的疼痛。

巫师收好他的法器,把地上那张红纸烧成了灰,撒在茶叶上,递给了弟弟:“你回家后把这些茶叶泡水喝了,早晚喝上一碗,过一阵子,你的病就会好的。”

那天巫师的法术究竟有没有用,我是无从得知的。好在过了一阵子,弟弟的腮腺炎也慢慢好了,于是家里人更加相信巫师拥有神秘法力了。

有意思的是,学校那个时候教我们要破除迷信,不要信奉鬼神之说。可到了家里,长辈们教的又是另一套。

小孩子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事自然很好奇,于是对巫师有了复杂的情感,既害怕,又崇拜。我并不相信巫师所说的,但也不排斥他所做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年轻一辈对这类事都不太相信。

巫师最常做的事情是帮人驱鬼。很多老一辈人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那些游荡在村野的鬼魂一不小心附了人身,便会在短时间内让人性情大变,或是让人变得寡言少语,或是让人在不经意间说些胡话。如果不及时驱走附在身上的鬼魂,人会丢失魂魄变成行尸走肉。若是被鬼魂附身了,这个人唯一能做的便是赶紧找巫师驱鬼。

驱鬼的时候,巫师是要做法的。他会穿上道袍,手持木剑,点上灵符,在被鬼附身的人家里做半天的法事。做法的时候,最好杀一只鸡,剥几个橘子,鸡血和橘子汁混在一起可以防止鸡血凝固。巫师用那些新鲜的鸡血在黄色的纸片上画灵符,贴在家里所有的门窗上,好镇住那些游荡的鬼邪。接着,巫师会拿着木剑,在家里各个位置点来点去,凡是点到的地方,他都会喷上酒水。等到大功告成了,他喝满一口酒,朝着点燃的灵符一吐,火花升了起来,看起来极其的壮观。

村里的老一辈看到这场景,自是感到畏惧,而小孩子看见巫师做法,则充满了好奇。我们这些围观的人,在那一刻,都像被施了法一样,在跳动的火光里看到了逃跑的鬼邪。躺在床上的被鬼附身的病人,看着周围所有的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远离了鬼怪的骚扰,于是虔诚地闭上了眼,祈求神佛给他平顺安康。

这些病人真的会好起来吗?我常常疑惑不解。

一定会的。不然他们还能再做些什么呢?村里人常说,阴雨天的乌江河上,常会有个人影在河上撑船,耳尖的老人会听到人影发出呜咽的声音,可人走近一看,人影便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巫师驱走的千百个鬼怪中的某一个呢?

站在乌江边,望着奔流的江水,我不禁好奇它究竟见证了多少的荒诞不羁,又见证了多少的沧桑变化。

我常常会想,我被取名为“江”,是不是和村里的乌江有着莫名的关联。我并未出生在乌江边,虽从小常去乌江边,但一直也没学会游泳,算不上真正江边长大的孩子。不过,人的名字总会给人一些遐想,我想,奔流的江水似乎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而这神秘力量在冥冥中护着我成长。

近年来,父亲常和我抱怨村里的河沙涨价了,不像我们小时候,流沙四散在河里,去乌江河里挖那些流沙都是免费的。他想在家里建一个小阁楼,可是,那些沙子要上百块钱才能买回一车,父亲觉得不值,建阁楼的事情也就搁置了下来。

我记得二十年前,村里刚刚开始流行盖两层的小楼房。大家都自己制作红砖,自己到乌江挖河沙。夏天水浅的时候,沙子露在河床底,很容易就能挖满一车。

河里的流沙足足有一两米深,谁都觉得沙子是挖不完的。可是,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河沙渐渐变少了,现在只有在深水区才挖得到。乌江边便有人做起了挖沙的生意,他们先是人工挖沙,再后来,挖沙机架在河岸上,用传送带把沙子从河底运送上来。又过了很多年,到如今,河里几乎没有什么细沙,人很容易就能踩到河底的石板上。

人的力量有时候也让人感到恐怖,连填满河底的细沙都会被人挖光。

乌江里没有流沙了,村里人开始打两岸土地的主意。老河里原是属于乌江的,地下自然蕴藏着无数的细沙。很快,有些在县城做建筑生意的商人便想挖老河里下面的河沙。他们先是到政府去游说,然后劝说拥有老河里地产的农户卖田地,并承诺在村里建一口鱼塘。

村里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老河里老一辈人辛辛苦苦填出的田地,老人们不愿意看到田地被糟蹋,于是大家一起守在老河里,对抗那些外来的淘沙商人。可是,老人的苦心并不被村里的后辈们所理解。年轻人觉得老人们死守着没用的田产,思想一点儿也不开化。

他们更希望通过卖田卖地获得现金。

有了钱,他们便可以盖新房子。很快,阻拦的声音消失了,村民分到了钱,没有了地,又继续外出打工。

于是,村里又开始了一项堪称奇迹的工程:掘地为湖。据说,那些建筑商人要在村里挖出一个百多亩的人工湖,湖里蓄上水后,他们准备在村里进行水产养殖,这样可以搞活村里的经济。河沙从老河里被挖了出来,堆在河堤口,一座座像小山头一般,很是让人震撼。

可是,这项工程并没有开展多久便停止了。好像是几个月后,挖沙机在倾倒沙子的时候,包工头的老婆在一边帮工,没有注意到沙子,被活埋在了沙子下面。等到包工头发现他老婆的时候,已是一周之后。村里人说,这是河神对他们的惩罚,要是他们继续在老河里挖沙的话,没准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而那些承包商因为工地出了人命,赔了很多钱,再加上村里的一些流言,便不得不中止了这个项目。

老河里的田被毁了不少,可是再也没有人把沙子填回去,重整成水田了。

乌江河里的流沙被挖光之后,趟水过河时,再也不用担心脚会陷进沙里了,倒是给大家出行带来了不少方便。河床裸露,很快便有人发现河底蕴藏了煤,于是,附近的村民挑着扁担,一个个都从河底挖煤去卖。煤炭在附近的村里卖得挺贵,挖煤比一般的手艺活儿赚钱。那些年里,老木匠也放下了手里的木工活儿,跟着其他的村民加入了挖煤的大队伍。乌江河底被挖得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被挖下去很深,比流沙口更加危险。

再过些年,老木匠老得做不动苦力活了,便撑着自己做的木船,在河上给想要渡河的人撑船。

村里的巫师,听说他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据说有一年,他的妻子突然发疯了,巫师花了很大力气给他妻子施法,可就是没能把附在他妻子身体里的鬼怪驱走。巫师想,是不是自己已经年迈,功力不如从前了?于是他丢掉了所有的法器,开始过平常人的日子。

不过,一个巫师退隐了,村里又会有不同的人借着一些鬼怪之事宣扬自己具有异于常人的法力——只要有人信,就会有人干。

站在乌江边,望着奔流的江水,我不禁好奇它究竟见证了多少的荒诞不羁,又见证了多少的沧桑变化。

河水奔流不息,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也在不停上演,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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