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根源
日本岛国虽然不大,但是由南到北,直跨整个北半球,四季的变化,尽在境内。日本人生活在这一狭窄又跨度长的地方,其文化发展,即如同人与四季分明而又美丽的大自然长期对话。
佛教于6世纪由中国传入日本。它改变了日本,而大自然的多样和变化,又反过来使佛教在日本发生独有的变化。中国人去日本,不单是传去佛教,同时带去了中华文化和各种技术,包括审美在建筑和园艺上的意韵,给日本人的生活增添了伦理和爱美的素质。例如,日本古时的歌谣唱道:“草木国土,悉皆成佛”,叫日本人爱惜资源和生命,持恒勤力俭朴为美德。
与此同时,中国文化的“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宇宙观,以及老庄智慧把人生托付给这宏大的自然运行规律之中,给人提供精神理想,反观自己的生命意义。
古代的日本人,原来对大自然的认识是具体而物化的。大自然祥和孕育,同时也严厉变化,冲击人生。当他们获得佛教和中华智慧的充满信心和慈爱的理想以后,一下子便接受下来,深切崇拜。
中国人于古时去日本,也不全是为了传教的,还有不少被日本人称为“亡命之徒”,因为各种原因漂游到日本,生根了,成为日后的“华侨”,为数不算太少。中国人格和禅的智慧帮日本人看清了人的善良和高贵,同时舍弃了佛教的宗教诫条,孕育了乐观和自信十足的人生观。长期以来,华侨聚居的地方多有寺庙和手工艺制作坊,给日本人提供生活和崇拜的榜样。
由8世纪的奈良时期,到12世纪的镰仓时期的400年间,中国禅和文化智慧,塑造了日本人的宇宙人生认识和信仰。大自然是敬畏和信仰的神,连同死后的祖先。它不是被改造的对象,更不是与人对立的“客观体”,可以随意被人做科学实验的。它的生命充满美的表现。劳动和生产被看做最大的乐趣,一方面是人格修养的过程,另一方面是创造财富和艺术的手段,最终改善生活素质及提升精神境界。
日本禅的形成
禅从中国传入日本,主要有三大宗派,包括曹洞宗、临济宗和黄檗宗,其中以临济宗的影响力最为广泛长久。
在宋朝南迁以后,禅宗得到皇家及士大夫的归依,在临安和江浙一带建立五山十刹为国立寺院,多由临济宗的禅僧主持。日本于此时派人到中国学习,同时出版中国的佛典和诗词,在本土广事宣扬。其实,日本人知道,学习中国文化,不论如何投入,最终还是学不完整,必须在学习中同时发挥自有的创造力,方能形成自己的特点。他们选择“寂”、“幽”、“无”的意韵,结合日本环境的条件,建立了“日本禅”。
在这方面,白隐慧鹤(1686—1769)做了最关键的工作。他整编了从镰仓到室町时期之间中国禅师在日本的活动,并总结宋朝临济宗的成就,用通俗的文学笔调,向日本百姓阐释禅的智慧,还有中国文化的儒家和道家智慧。
白隐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出身世家,从小便听母亲讲《法华经》,教他修行必然引致“灵验”。他15岁出家,19岁成为众人尊敬的禅师。然而,就在那年,他发生“信仰危机”,动用了革命性的思想怀疑母亲的教导,并爱好文学,质问如果《妙法莲华经》能灵验的话,诸子百家的典籍及谣书妓典,也有真理所在。他毅然走上寻找自己和世俗真理的漫长道路。
当时禅丛寺的住持千英禅师爱跟弟子讲《江湖风月集》的文章,并鼓励他们写诗抒发情意。《江湖风月集》是宋代文字禅的教本。江是江西,湖是湖南。该书在唐朝盛世之时,以文学形式,描绘人事与政治中的各种瓜葛和矛盾,同时叙述风流世界中寻欢作乐的逸事,突出“情”的风味和对人的影响。这样,禅便离开宗教寺院,进入大众人家。
千英向白隐等人讲课,出了一条题目“僧渡子”,叫他们作文发挥悟见。白隐记起唐代岩头全奯禅僧的故事,用它做发挥己见的根基。此人在长江的鄂州地方,装扮为渡船夫,免费为人渡江,往返湖南与湖北之间,以实际行动,把人们从此岸渡到彼岸,来回无间。这还不算,有一天,他对一位弟子吩嘱了一些后事,立即翻船自杀死了,用壮烈的行动说明,人的行动比说话更有说服力。
白隐写完文章交给老师两年后,在独自坐禅的时候,听见远处的钟声,顿时大悟。他感到自己变为新生的岩头,好像初生婴儿,充满力量。为此,他编了一本名为《壁生草》的自传,四处讲道和帮助最基层的人民。他建立白隐禅,即日本禅;他解释见性为追求自性,做自己的人。白隐被公认在日本开创近世的临济宗,确认一个人在见性之后,即一心一意做“无”的公案工夫,追求纯禅之道。
禅美空无
无字公案源于唐末赵州的问答,衍生出宋朝儒学所讲的“理”。后来,无门慧开编《无门关》,于中世纪传到日本,成为日本人学禅的教本。它解释,“无”字与其说是“任意”,不如说是一切疑团的生起,不死守旧案,并勇于创新。这书的中文本被译为英语,在欧美流行,却被误认为日本禅。
公案是法庭上的判例,即天下的至理。禅宗的公案决定修行的真伪。白隐在江户初期,整理宋朝以后的许多禅公案,觉悟到公案所呈现的争执皆矛盾重重,禅师给弟子的启悟,亦多有矛盾,所以争执是一种浪费,不如实在行动。临济宗的马祖道一说“即心是佛”“平常心是道”,不必打坐修禅。而且,明眼的人,不需要拐杖。
白隐禅不是照搬临济禅公案。他写《远罗天釜》,用汉文写一则故事说明,实践是创新的路,守旧则是浪费和空有的行动。
话说张五和张六两兄弟在旅途中捡获一袋黄金,两人平分了便各走各路。30年后,兄弟重逢,分享经验。这故事比喻悟后修行。
大哥张五用黄金买了盐,卖了又买棉麻等,生意做大了,雇用了300人共事。小弟张六则把金子紧紧抱住,生怕丢了。他也怕被贼抢,担忧到生病,变为狂人。他于重见大哥时发现大哥已经不见了金子,于是骄傲地大声叫,“我守护着,你丢失了!”
白隐称张六的悟见为“空见”,除他个人得到满足以外,没有任何建树。他又称此为“立枯禅”和“一枚禅”,只是反复地重申一个意念,毫无变化。这不是悟。
他又用麦子的生长为例,说明一粒麦种必须脱出麦壳,然后落地生禾结子,由少变多,达成量变和质变。这种生与死的有机关系原出老子,说明死而后生的循环变化。许多年以后,甘地为鼓励印度国人奋勇反对英国殖民地主义的演说,后来美国马丁·路德·金牧师鼓励美国黑人起来反对白人歧视的演说,都选用了同一个意念和例子。
这样,我们总结,由白隐开创的日本禅内涵这些特色:自由,变通,勇于新生,不念陈旧公案,日用实践,自在平常心,僧俗同享。他不像中国禅师那样,多数沉湎于诵经,为反复讲旧公案而满足。
新生和国际化
白隐博通日文和汉文的诗词、文章和书画。他有四十多部著作,其中不少写歌谣和民间生活,不惜动用俚语。因此,他对于今天日本人的人格和生活模式,影响至深。他44岁的时候,在松荫寺挂起看经榜和读法华的方法,主张人们在读经的同时,不要怕读通俗的文学书,因为俗典也是“正法”,观音菩萨也是美人。这样,松荫寺变为人们聚会的中心。在它周围的山谷,许多人筑起小屋群居修禅。这传统一直维持至今。
他的后半生也是44年。除了继续用新法讲《法华经》外,更通过许多弟子传道入民间。他的一个弟子池田大雅开发独具一格的日本画。他的隔代弟子铃木大拙和西田几多郎,把白隐禅(即日本禅)变为国际化,让它今天在西方国家成为高等学府的课程及研究课题。
西田的一个弟子久松真一,更阐述哲学和美学的日本思想,把白隐禅推进一步,普及日本民间和国际社会。他继承《宗门无尽灯论》的主旨,写成《东洋的无》和《禅与美术》,把禅的多元智慧向今天国际社会推广至远。
久松真一(1890—1980)主张“美”有七种风格,分别是:不均齐、简素、孤高、自然、幽玄、脱俗、静寂。这七种风格都是“无”字的作用,即任意与自由,不拘规格或传统,而且合天地人大统,发自人的本性,幽、寂、简和自然。
这七种美的风格渗透日本百姓的心灵,表现在他们生活中的建筑、园艺、食艺、茶道、书法、插花、手工艺、纸艺、服装、仪式、柔道和寺庙。这些东西呈现日本人生活的过去和今天的面貌,说明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性格。
二战结束,仇恨日本人的美国人去到日本京都的寺庙,立即心软了。美国摄影师伊恩·索思威克(Ian Southwick)坐在龙安寺的石庭面前,想起人生与战争的多种维面,默默地决定不再恨日本人,而且对美国在长崎和广岛投下原子弹的凶残行为深感内疚。他后来用尽力量研究并宣扬日本禅的自由和静谧,留下多本逼真的摄影集,呈现日本人朴素和爱护大自然的生活表现,给西方人了解日本人提供很有说服力的素材。
这些素材正好迎合美国人在大战以后的心理需要,给当时迅速兴起的心理治疗专业,注入合时的理论和方法。针对近60年来西方的不安和烦躁心灵,禅的自由及自主生命的精神,提供了必需的安抚。可惜,美国人不知,在日本禅的表皮之下,活跃着由中国引入的更深广的儒家和道家智慧。
被美国人奉为禅圣的铃木大拙,青年时拜洪川为老师,从他的风范和学问修禅。洪川出身儒家,著有《禅海一澜》,给日本大众阐述宋代“儒禅一致”的理念。该书载有洪川从儒家经典挑选的48则名句,放在日本人的生活平台的东西南北角度,加以诠释和说明,以“无”字工夫为核心。出版以后,这本书成为近世日本知识分子参禅的入门读本。
洪川还写了一首无字歌,成为日本的通俗文学:
若见了无字请看证据,
生死脱得说一句,
和尚提问佛性前,
赵州回答无字前。
吾人见处是怎样,
死时死后也要看,
拜托了,
正好捏着无字给他看,
要看无字的尊容模样,
看无字根本看根元,
洒脱自如用无字,
轻巧自由用无字,
深入细致想无字。
有人说,无即是空。也有人说,空不是无。这些用语言表达的意,因为差距很大,说来浪费。临济宗的开山祖师临济义玄,在晚年吩嘱弟子“勿取我语”,即叫他们不要听他的话,而要多靠自我醒觉。日本人广传“无事是贵人”的教训,虽然身处“多事”的今天,仍然保持“好闲”的智慧。
曲解与幻想
在另一方面,由于铃木大拙所著的用英文出版的《禅与日本文化》,着意把禅说成是日本人的东西,让西方人误信而认同。禅被曲解为静坐和诵佛的“修行”,离开它的源于中国文化的盘根繁枝。禅被绝对化了,被国际人士认为是救治人心不安的手段,疏忽它的广阔的文化和创智的生活意义,实在暧昧。
不过,文化的源流和发展,不是可以只手遮天的。今天,聚集在京都大学研修禅学的国际学人,多数不是为了寻得心理治疗的灵药。他们查看环绕着禅的历史、诗词、美学及自我醒觉的浩瀚素材,自然会领略到它的自由、慈悲、大爱和积极生活的智慧,来自中国。
近20年来我曾3次到京都大学,看国际学者怎样研究禅的智慧,发现他们专注3种不同的课题。一是禅的生活情趣在日本人间的呈现,作为调理现代人心理失衡的手段。二是对参透了东西方哲学而成的西田哲学,考究他主张的“绝对矛盾的自我统一”的理念,是否可以成为人类在今后建构世界和平的教育宗旨。第三,研究《十牛图》的深意。
我曾参加第三课题研究者的研讨会,他们的兴趣主要在破解下列问题,寻找禅的世俗意蕴:(一)牛的本性。(二)放牛人的责任。(三)牛与放牛人的迷失。(四)二者重新找到彼此一同归家。(五)旁观者对牧童骑着牛悠然归家的表意,及围观者的讨论。我听了多次以后,觉得他们要求寻得的,无非是两个简单的问题:其一是失落与重逢,究竟是矛盾还是圆和;其二是第九图的“返本还源”图,说是大自然的规律,人要是顺着自然,即能安心。至于唐末禅僧为之发出的“聋哑盲三重病人公案”,则可以由宋代僧人提出的“窗边独坐”解决,就是说,一个人即使失去了感觉器官,仍然可以静静地与大自然同在,用直觉感到大自然的变化而自觉安心。在日本,道元禅师写的一首和歌,说的就是人与自然的本来面目。诗云:
春花夏杜鹃,秋月冬雪寒。
毕竟,即使在今天科技充斥的环境和信息时代,人要解决的基本问题,仍然是自己与自然,以及我与你怎样和谐共相生息。而这问题都给孔子写在“仁”字之内。而且,他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不需要把人际间的矛盾或调和想得太多。
日本人纤细执着,却十分敬畏大自然的威严和顺序运行。他们向往自由,所以不屈服于西方的任何“主义”,也不驰骛吃西餐喝洋酒,安于朴素生活,乐在美的境界中。希望我们的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及其他高等学府,在追求实现“中国梦”的潮流之际,是否也广开门户,凝聚学人共同温习禅智禅趣,发扬光大?
人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它是人们面对矛盾的挑战,勇于生活,并从实践中求得和谐共处,互相尊重的安心。禅的千年表现,就在自由安心、自我完成。
勇入无门
今天,世界开放而多变,一切的选择都像面对无门之关。闯入无门需要莫大智慧和勇气,更需要自信及负责个人行止。在物理空间里,“一个世界”和互联网早已把门沦为“不存在”的东西,连形式也关不住,更遑论人心人智?因此,我们今后建构个人生命或社会,关键都在建设人心,从教育知识和做人本事开始,培育人民自知、自信、自娱、自负责任,与人共相和谐并进,与大自然共相生息,取得心安禅悦。这样,国际幻想再难通过无门而立,而梦的现实亦在门的那边微笑招手,无需多言,只讲入门,自由进出理想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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