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与解读
闲暇时,读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The Idiot),你会欣赏其中的两句名言:“我认为,最聪明的人会自称为愚人,最少每月一次。”“快乐不居于快乐之中,而在于为它而奋斗的过程。”你会同意,社会认定的愚人,很能了解人生和事理。
若有更多空闲,也可以选读陀氏的《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虽然它不如《白痴》那么能够令你愉快。你改意选择听拉克曼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v,1873—1943)的《第一交响曲》,把扬音器调到最高。数分钟后,你的心灵不平,因为你不断听见作曲家说:“我忍受着无名的精神负担,我没有国家。”他于1917年被迫离开祖国,带着妻子、两个女儿和一个用布袋装着的全部家当。他后来说:“我好像一个漫游在世界中的失魂鬼,从此再不能回归俄国。”
拉克曼尼诺夫被称为“收集悲伤的作曲家”。你关闭音乐,仍然被心里的余音感动得流泪,不知是悲哀还是快乐。
你会想起托尔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他的“回归田园自食其力”的生活模式,以及他的“非暴力主义”,影响了20世纪的人类。原来,他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在朴素生活中默默写出了文学巨著。此时,你奇怪自己怎么总是想着俄罗斯,那个被丘吉尔(W.Churchill, 1874—1965)称为“一个深藏在桃核内的被暧昧硬谷包着的神秘”国家?难道因为它有黑压压的森林、漫无边际的雪地以及电影《日瓦戈医生》?
你返回做科学工作的身份,想起德国的全能天才莱布尼茨。他身兼科学家、哲学家、数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家、汉学家等身份,提出了物理学的“单子论”(monadology)。你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听教授说:“物质是一种可以被打碎成无限小碎粒的东西,造成无限空间的梦娜(mona)……我们怎能知道有终极不可分开的境地呢?”
你当年从香港来到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上课,那课室坐满500名同学。你心想:“有这么多人读物理学吗?”教授说:“知觉(perception)是人们用以分辨变(change)和真实(reality)的心理活动,可以认识存在(existence)及存在可做什么(what might existence do),也就是,生命本质问题,是生命有无身份(identity)的问题。或者,一个生命(being)是否可以同时有两个身份的问题。”
你心中嘀咕,考虑是否申请转修其他科目,因为这教授似乎乱说一通,长此下去,没有你的好处。教授的声音略为提高了,不像先前的自言自语,他说:“单子在被不断打碎的时候,互相影响,却从来不互相碰撞,只是和平共变。”然后,教授滔滔不绝地介绍莱布尼茨的天才和他的成就,叫人不能相信。
下课以后,有同学说教授是“神”,可以不持一纸一书,天马行空,讲足两小时课,如数家珍;有同学说他是“鬼”,在讲鬼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那是40年前的事了。
如今,你庆幸没有转科,而且完成了物理学的博士学位,专门研究理论物理。当年,那位教授鼓励学生读书,并奖励用非物理题材写论文的学生,你自己受到奖励,知道他在上面所讲的几位伟人,都受过《庄子》的影响。
你放下思绪,从书架一角拿出一本《庄子》,吹散灰尘,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准备明天重读那些寓言,那些久违了的、荒唐的、讥讽的、滑稽的、发人深省的故事。你心中仍然响着拉克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那首被好莱坞电影《人鬼情未了》用作插曲的一段断魂曲。你自然地笑出声来,忆起当年与女友一同看电影的时候,她被感动得哭湿了两包纸巾。你劝她说那只是电影,不必认真,不料她听了竟哭叫起来,说你“没有心”,叫你十分尴尬!
这一切增加你再读《庄子》的决心,因为你记得,庄子正如你那位教授一样潇洒,又如你女友一样重情,还如上述那许多学者伟人。你忽然想起两位“存在主义”大师,写《我与你》(I and Thou) 的布伯(Martin Buber)及谢绝诺贝尔文学奖的萨特(Sartre)。先不说奖金十分可观,单单得奖的荣誉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萨特只说:“我如果接受了奖,就再不是原先的我了。”天!不但那话出于庄子,那种不要名而坚持“我即是我”的傻劲,亦如庄子。
智慧与哲学
读庄子没有定式,因为他是一位不拘一格的人。但是,有不少人称庄子为哲学家,又把他的智慧归为哲学,都不恰当。我们先弄清楚何为哲学、何为智慧,这可以帮我们更深更明地欣赏其人其书。
据闻一多考究,庄子生于公元前375年,卒于公元前295年,享年80岁,长寿。他毕生寂寞,死后约300年间都鲜有人提起他的杰作。等到魏晋时期(公元230—400年),中国忽然掀起“庄子热”,注解《庄子》的学者有五六人。他的学说占据了当时大众的心、生活、思想和文艺,使他成为当时文明的中心人物。
魏晋时代社会动荡,不安的人群自然要寻找安适和生命意义,用以满足心灵的需要。庄子的“问究”和“驰想”正好刺激人心,推动心智运动。庄子提出,人的心智可以见及虚无和实有,人心情感能够超越时间、空间,人间的爱与恨、属与不属、有与无、足与不足,尽由个人把握。
庄子讲故事(寓言),多数运用比喻和对话,启发心思,引导人们走向“明”的境地,或者“美”的庄园。有说庄子表现文字生动、简明和美丽,更蕴藏着诗意,见之若隐若现,叫人追之若狂。
所以说,庄子表现的是智慧(wisdom),不是哲学(philosophy)。实际上,中国古人不事哲学,因为它是“离心”的、分析的、争辩的,与中国人的性格和爱好不相近。用现代话说,哲学是“洋货”,不是中华文化的本有。不有而勉强有,既不自然,也不是“百姓”所热衷的事儿。对于百姓来说,智慧既有用又贴身,比冷冰的哲学亲近得多。
在学术上,分科的学问是各有本质的,可以分清。总的来说,“学问”或知识有四种,即神学、哲学、科学和普通常识。而区分这四种知识本质是“方法”,即生成知识的心的运作(operation)。
简单地说,神学的方法是信(belief),谁人信神(或什么神),他即真实存在;不信者,神即不真。所以,真与假不是神学的辩论范围。
哲学的方法是逻辑辩论,包括观察、分析、比较、辩理、提出结论。哲学的思维方法是“对象性”的,其中人站在一边,用他的观察和推理所得把握世界另一边的“客观存在”,即人以外的存在对象。古希腊哲学家如苏格拉底,观察人的世代存在,得出一个“凡人必死”的结论,称为绝对真理,作为哲学前提。然后,他用逻辑,把这前提推衍下去,产生一个合理又绝对的结论。他接着说:“你是人,所以你也必死。”
亚里士多德把哲学从“客观存在”拉回人的身心之上,创立了“经验科学”。然后,他又运用加工过的逻辑方法,提出一个新的哲学问题,称为“存在之存在”,编在他的《物理学》里,定名为“形而上学”,作为哲学研究的“第一性原则”。
但是,不论是怎样的哲学问题,都用“语言”来表达,而语言是人的东西。我们用语言表述人的“本质”(essense),例如手、足、兴趣,相当具体。当我们用语言来表述“形而上”的“存在之存在”的本质,就只能成为推理性的本质了。亚里士多德给哲学和科学出了十分烦琐又不容易把握的难题(problem),他之后的许多西方思想家,包括哲学的、数学的、心理学的,更在“古典”哲学之外,提出了许多新问题,使“学科”和“知识”变为人类问之不尽的心智活动。我们暂且放下。
必须指出,庄子的学问不是哲学,而是智慧,是简单的、可感的、不烦琐辩论性的,而且是适用于古时和今天的。庄子的智慧是“知”,是“情”,是“审美”,又是实用的东西。
智慧是什么呢?古时所罗门王的一个故事表现得十分清楚。有一天,市集里的人群围观两个妇人争夺一个婴儿,两人都说是自己亲生的,相争不下。眼看妇人快要把婴儿吓坏了,有人飞奔去把所罗门王请来解决问题。他立即命人拿刀来把婴儿砍为两半,分给两个争吵不休的妇人。其中一个妇人立即跪下求国王不要那样做,她愿意让对方带走婴儿。所罗门王听了立即命人把另一个妇人拿下治罪,因为只有真正的母亲才宁愿放下争执,保存婴儿的生命。
《庄子》所载的寓言就是与此相似的故事,用的不是分析和辩理,而是可以感知的“情”和“情理”。所以,我们欣赏庄子,不要把他的话和故事归为“哲学”,必须欣赏其中的文学、智理、淳美以及其中的智慧,让它启发我们的“知”,打动我们的“情”,叫我们像那妇人一样,为自己的爱儿做出决定。
文言的艺术美
有人把庄子与老子等量齐观,事实上老庄互有参补,两人都讲宇宙人生的大道。
有人说庄子是诗人,他的文学造诣等同屈原。事实上许多现代学者公认,庄子的寓言文艺不但开历史先河,而且影响了20至21世纪的世界文学。君不见几位存在主义大师的作品,都染着浓浓的庄子色彩?
1898年,英人翟理斯(H.Giles)将《庄子》译为英文,定书名为《庄子:神秘主义者、伦理学家、社会改革家》(Chuang Tzu: Mystic, Moralist, and Social Reformer)。其他数十位西方文字的翻译家和汉学家,都各有独见,合起来把庄子的智慧、文学和审美情趣推上崇高的地位。这种欧、美和其他文化提供的解读,往往叫中国人自己感到无地自容,因为我们的热情不如他们炽烈。如今,我们必须燃起薪火,迎头追赶。
没有一本书可以说尽《庄子》之大、之美、之远、之近、之有情。本书亦不例外。不过,它是“另类”的,用心理学的话说,针对人心的知和情,人可以达到的真、善、美的边缘。我相信,有机会到达《庄子》边缘的读者,一定不会放过“亲历其境”的机会,因为只有那样才可以陶醉,用醉眼欣赏《庄子》各篇那早已渗入日常生活的众多“成语”,如“望洋兴叹”、“朝三暮四”及“井底之蛙”等。
又或闯入庄子那和煦与郁蒸交织的情绪,感受他对人类愚蠢的同情、对人类潜力无限的寄望。
庄子的寓言不像《伊索寓言》那么童真可爱。这是庄子的不足,不是因为他欠缺童心,而是他放不下批评孔子,放不下他的社会责任。如果我这观察成理,庄子矛盾了,因为他提倡逍遥自在,宣扬无为,他对幻想和美寄予殷切的憧憬。
不过,庄子没有赞过自己,更没有说过自己伟大。他老老实实地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说明他眺望道的故乡、大自然的家,期望自然有归。
我们不必把庄子看作圣人、完人,却可以从他的谐趣及奇肆的想象中,感觉到他的智慧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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