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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真与善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甚至一个意念也可以是美的,而且又真又善,由心智推衍而生。所以,古人认为创造是美的动力,又是美的极致。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六合广大,不超出自然范围;秋毫微小,自然生成。特别是中国艺术家对山水诗画的痴情,都与庄子对大自然的审美情趣一脉相承。孔子爱音乐,目的在与宇宙中的生命合流同化,饮其太和,寄其同情,把个人的情感亦托给大自然,享受一种安心怡然的快乐。庄子爱音乐,是为了安心。

大美如甘露

美是体贴生命的东西,有三个方面:一是感官所见、听、触、嗅、味的。二是情所感知的。三是创造所生的,可以包括上面两种,甚至超越它们。譬如,“神”是绝对的美,可以无声无形,存在心中。

甚至一个意念也可以是美的,而且又真又善,由心智推衍而生。《易经》阐释,宇宙有“乾元大生”和“坤元广生”两种动力,人类观其生生不已,体悟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道理。人们只要依理行动,就能发挥天赋的德性,追求和谐圆融、至善尽美的境界。

宇宙有无限的美,人也有无限的美意,两者构成人间的艺术境界,叫人沉潜濡染,创造微妙的纯美,反过来滋养心灵,滋生三位一体的真、善、美。

所以,古人认为创造是美的动力,又是美的极致。老子说:“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就是把宇宙中的生命运行,定为创造之源。它的结果好比甘露,使人清醒、兴奋,精神焕发,毅然上进。

孔子读《易经》,悟出“万物资始乃统天”的道理,天德施生,好比“云行雨施”一般滋润万物,促使一切生物各得其养,蓬勃茂育;地德承化,提供土壤,好比慈母一般哺育子女,使其性温柔敦厚,其行沉毅不屈,一切万物遍受厚载而攸行尽性。所以,宇宙在大化流衍的过程中,天心地心交泰和会,盎然并进,生化无已,表现充满新机的生动气韵,呈现雄健之美。人类与万物合德,兼受大自然的感召,更能振作生命劲气,激发生命狂澜。一旦融内容和形式为一,即成艺术杰作,照映太和之美。

大美自然自在

庄子在《知北游》里阐述美的自然性、本然性、无穷性、开放性以及美对心灵的“安化”。该篇有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译为白话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语,四季秩序分明而不议论,万物各有自然条理无需说明。圣人本着天地的美而通达万物的秩序,所以顺应自然,不妄自造作,就是尊敬大自然也。

大自然灵妙至精,万物运转千变万化。万物生、死、圆、方都没有一定的样式,只是自古便翩然生存。六合广大,不超出自然范围;秋毫微小,自然生成。大自然在变,不会停留在一个样式上。阴阳四季的运行各有顺序。大道若隐若现却明显存在,它没有形体而精神灿焕,万物受到养育而不觉。这就是根本。我们可以用它认识大自然的真谛。

这是庄子观赏大自然的审美趋向。在另一段里,他更直说自己的感受:“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魏晋以后,中国人的美学渐成体系,对诗歌、音乐和绘画的创作和欣赏,都有独立而超出一般哀乐情志的审美观点。特别是中国艺术家对山水诗画的痴情,都与庄子对大自然的审美情趣一脉相承。

音乐安心

值得注意的是,嵇康写过一本《声无哀乐论》,详述中国音乐如何精彩。他多方引述,说明古代贤人对音乐的全神投入。孔子听了《韶》,可以沉迷到“三月不知肉味”。《荀子·乐论》说:

“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君子以钟鼓道志,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

古人听音乐不像我们今天打开音响,或者参加音乐会,而是与大自然同和的。那时候的生活不如今天复杂,也没有CD和太多乐器。孔子爱音乐,目的在与宇宙中的生命合流同化,饮其太和,寄其同情,把个人的情感亦托给大自然,享受一种安心怡然的快乐。庄子爱音乐,是为了安心。对他来说,音乐可以使人“心定而天地正”,用虚静之心通达天地万物,并与之和谐。他称这种安心为“天乐”。他在《天道》里这样总结:

“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译为白话文:动时如天运作,静时如地休寂,一个人有安心便一切妥当。身体无病,精神不疲乏,万物都和谐归附……天乐即是圣人的爱心,养育大自然的一切。

接着,庄子在《天运》中借北门城的问话,引起黄帝详细讲述奏乐和欣赏音乐的心境变化。原文颇长,而且有些话重复,所以,我只用白话文略说其中的大意。

话说北门城听了《咸池》一曲,感到惊惧,继而安心,最后迷惑。他请黄帝开解。

黄帝说:“我弹此曲,以人事开始,伴以天理,诉说仁义,和应自然元气……音乐遍及四季之中的万物荣枯,用阴阳交换的旋律,声音时细时大,骤停骤发,变化使你无从期待,所以你感到惊惧。

“我奏阴阳和谐,日月光明,调律时短时长,刚柔变化,时常弹出新鲜的律调,自然、明朗、悠扬,好比各种天体依轨运行,连鬼神也站于一旁,静听流泛无穷的回声。你思之不明,看之不见,追逐不及。不过,你身体细胞感到充盈,心灵空明安乐,所以觉得无比安心。

“我又用随意的声音演奏,伴着大自然的韵律,使音乐四起,不见形迹,余音不漫延,终止在深山谷底。音乐变化无穷,时止时兴,单音与和音互相交换,各不争着独响。有人怀疑是圣人的音乐。其实是通情达理而顺任自然的音乐,人们听着五官警觉,内心喜悦。这即是天乐……因为你听不明,所以感到迷惑。”

庄子借黄帝之口告诉我们,中国人在神话时期,已经创作和欣赏很大规模的交响乐,好比今天的西欧音乐。黄帝的三段描述,可能使读者想起自己熟悉的由三个乐章组成的乐曲,如格里格的《降A调钢琴协奏曲》(Evard Grieg,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它一开始使用中庸快板,锣、鼓、丝、竹齐鸣,震撼人心;然后是慢板(adagio)的抒情,安心;最后用快板与行板结束全曲。令我感到惊讶和叹息的,一是时间空间相隔那么远,不同文化系统的古人,竟然在音乐造诣上如此相似;二是多么可惜,如此美妙的《咸池》,今日再难找到原谱。

西欧音乐家也爱歌颂自然,写下不少不朽的乐曲,如格里格的《培尔·金特》(Peer Gynt),维瓦尔第的《四季》(Antonio Vivaldi, Four Seasons)等。而且,自巴赫以来,他们写成许多呼唤彼岸永生的杰作,如《赋格曲》(Bach, Fugue in G Minor)和几乎每人皆写的《安魂曲》(Requiem)。

西方音乐的“音符”(Musical notes)赋音不赋义,任由音乐家表现丰富的生命情调。我们的五音,宫、商、角、徵、羽,则每音皆含特定的意义,演化为“六律”和“六吕”。律配阴,吕配阳,两者隔八相生,表现宇宙与人生大化之旋律。大化的世界中万物含生,浩荡不竭,流衍互润,足以洗涤污浊,帮个体在大化生命中悠然同流,共体至美。中西文化不同,音乐欣赏也各有异趣,体现宇宙的伟大多姿。

诗画寄情

中国艺术家着重表现事物的生香活态,把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点化得机趣盎然。中国历代文人诗家运用汉语特有的魅力,写成千万感动天地鬼神的杰作,本书另有叙述,这里着重说说中国画和雕刻的审美方法和情趣。

中国艺术家参悟大化生机,不重描绘事物的表象,着重捕捉表象所激发的神思,在作品中用笔墨交错的技术创造浩荡意境,呈现意蕴无穷的美意。古代诗人画家解释画道,提倡“水墨为上,因其肇自然之性,而达造化之功”。水墨是自由运动的,画家如果能够顺其自然,不加做作,即能绘出生机飞扬的神采。

李白本着同样的精神,把他的创作表达为:“揽彼造化力,持为我神通。”他的诗作可以感动世界各地的读者,有他的天才表现,同时也蕴含大自然神秘宏大的造化动力。

有故事说明,画家顺从自然生机作画,即能显出心中逸气和大自然的神采。宋朝苏轼善画墨竹,时常用笔吸满墨汁,从地一笔到顶。他的好友、名书名家米芾问他:“何不逐节分画?”他答道:“竹何尝逐节而生?”

中国艺术突出神气、驰骋无碍的宇宙生命劲气,这由艺术家的幻想和创新能力表现。

今天,我们欣赏商周(公元前2000年)的青铜钟鼎,可见雕有象、蛹、蝉的形象。象鼻如龙,力大灵活,生命力强;蛹是绵延不绝的阴虫,象征永生;蝉则蜕化,象征再生。这都是中华文化早在佛教传入之前的艺术造工,充满哲理。战国(公元前500年)和汉代(公元前100年)的浮雕,北魏(公元200年)的壁画及唐代(公元618—907)的佛像,其中人形周围的配饰,都表现出人与宇宙大化浩然同流、悠然至乐的风貌。美就是这样。

我曾周游西方各国的自然博物场和室内博物馆,所见的画和雕刻,均精美至极,连皮下的筋络都原形毕露。至于雕像的神韵和风貌,则不多见;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意气,更难寻索。

英国名诗人宾扬(Laurence Binyon, 1869—1943)在大英博物馆工作多年,熟悉中国艺术精华。他于1935年去哈佛大学讲《亚洲艺术的人的精神》,于1940年在牛津大学讲《艺术的自由》。他说,中国艺术所关注的是生命之美、生之气韵生动的充沛活力,均在变化千万的书法,以及朦胧的水墨山水画中,表现无遗。

宾扬与翻译并推广中国诗的庞德交往至深,两人都赞赏中华艺术所表现的焕然仁心与畅然生机,与希腊的静态雕刻不同,因后者只用精细的技巧呈现孤立的个人生命的形体。加拿大读者应该觉得宾扬亲切。他们只要于每年双十一那天,去首都渥太华的“和平纪念碑”前,静观那庄严美丽的纪念碑,即可于肃穆的气氛中,听见身穿白衣的祭司朗诵宾扬的名诗《愿逝者安息》(For The Fallen)中的两段诗句。诗歌飘然远致,可见人情寄远,天下古今如一。

美善相通,济润焦枯

艺术深藏宇宙生命,在生生不息之中展现创造生机,尽现美与善的交泰融和,抚慰心灵。

中国艺术家坚持仁心昭朗,其自由精神骤驰奔放,同归化境。他们尽用饱满清新的理智、空灵活泼的思想、绮丽多姿的幻想、雄奇浓厚的情思,表现人间美意善心。他们的作品包天含地,浩荡充盈,邀人挚情入幻。

这种妙境是不可言、言不尽的,它代表中华文化的人文精神。这种人文精神不同于希腊哲圣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 前490 — 前420)主张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也与“用人形表现众神”的艺术思维不一样。后一种见解不过是说,艺术可以描绘高超的美,不含艺术家的灵气。

美的奇妙

庄子没有正面阐述美是什么或怎样得美。他认为艺术家与俗人无异,不论创作或者审美,都必须首先培养心灵的安然自在,方能在接人待物的过程中,“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饮人以和。”(《庄子·则阳》)

庄子又于《田子方》篇内,设举一则寓言,说明一个真正忠于艺术的人的行为,颇为奇特夸张。原文说: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译为白话文:宋元公要画地势图,史官到齐了,接受指令。行完礼,有些人立即调和笔墨开工,还有很多人在门外等候。此时,一位迟到的史官缓步从容来到,行礼后不停下来就回家了。国君派人去看,见他解衣光着身体闲坐。国君听了说:“可以了,他才是真正的画师。”

庄子学说最常提到的修养和行为是“游心”。他主张的“游心于淡”与古人的“澄心味像”,是中华美学审美价值的善端。它洋溢和谐之美的芬芳。“游”的内涵,不但是庄子的独特生活模式,也呈现他的艺术情怀、艺术人格。

《应帝王》中有寓言说,天根在殷山南面的河边游玩,遇上一位无名氏。该人向他请教治理天下的好方法,结果被他大训一顿。无名氏仍然不停追问,天根就说:“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意思是说,你时常保持恬淡心境,把身体置放在清静无为的境地,顺应事物的自然本性而不用私意,天下就会安乐太平了。

这是一种安顿心灵的智慧,也是创作的必要条件,回到《田方子》篇,庄子设寓言让孔子向老子请教达成至美至乐的方法。老子简单地答:“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就是说,人生要有审美情趣,游心于大自然的广阔天地,与人和谐共处,即是成功人生,幸福而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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