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走
他一直在走 都三年了
还在儿女间走动
在他们的梦里泪里
愧疚里回忆里
在乡亲们偶尔的只言片语里
他的烟瘾呼噜咳嗽
退休后满脸胡茬不修边幅
甚至烂得满是窟窿的秋裤
还在他们嘴边奔走
他留下些什么
箱子里新崭崭的衣裤
舍不得穿的皮鞋
以及固执的烟嘴儿和眼神
从走上那张单薄的相纸开始
这几年他一直在走
先是到风水先生看好的坟茔里
再是到香蜡供桌前的老屋木板墙上
现在又走到新栽的墓碑上
和房檐挂着的腊肉柿饼一样
等风一点点腌透了
他才会停下来
和儿女们一起喝几口酒
倒退
意识到时光倒流
父亲已长眠在向阳的地方
一直弄不明白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退的呢
分水岭究竟在哪里
隐约觉得他退守人生
似乎从我有儿子开始
他悄悄倒退着
退到生我的时候
退到他风华正茂的学生时代
退到他开裆裤的童年
退到我爷爷奶奶逃荒的年月
他临终前的半年多日子
常常毫无征兆地说自己不行了
还动不动爱流泪
像个无助的孩子
挡不住时光和病魔的突然夹击
如今他溃退到了墓地
退到陈旧的底片里
退进无人记起的山旮旯里
只有抽屉留下的身份证
把他的出生年月日
倒背如流
麻梨树
老林场荒了的大院里
忽然发现一棵麻梨树
那是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呀
枝叶繁茂
叶子一年就得换季
比世上的人换茬更快
它们肯定记不得
多年前一对父子在树下
欢快的情形
我正在怜惜绕膝之乐
枝头的新叶
以及半空中挂果的种子
已排好队形
准备和地下的腐土
接力
麻梨树呀
为什么从你的树荫
找不到父亲的背影呢
仿佛他没栽过你这棵树
也从来就不曾来过这里
秋风凉
一到十月我就开始心疼
父亲生前栽进院里的枣树
树尖仅存了几颗正在烂掉的枣子
老远就看见
门口那棵瘦高的银杏
满头霜杀的黄叶
七零八落
离村子不远的一条沟口
是安埋父亲的墓园
一片幼林替我在坡根守陵
冷风吹过
它们寒衣萧瑟
和我一起浑身发抖
秋越来越深
我的心病越来越重
挡风的靠墙倒了
退路也就断了
以后风雪会轻易降临
我的头上
忽然一阵悲壮
我成了前沿阵地
和时光正面作战的
士兵
沉 船
从父亲安葬这里
我便觉得这是一块好地方
像个僻静的码头
停泊着一艘靠岸的老船
不用再出海了
就静静躺在船里
沉在四季和夕照的怀里
看黄花雨怎样爱抚庄稼的孩子
村庄其实就成了父亲的船缆
父亲又成了我们的船缆
在他的墓地
一片港湾风平浪静
却把我们拖得紧紧的
要不了多少年
母亲也将在这里安息
山坡下的这方福地
必将成为我们最后的家园
疲倦的时候
我就想来这里
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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