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最后一天,恰逢周末,约了几个喜欢文字和摄影的朋友,一起去县城南边的南华山。
一直以来,生活在海原的人,把南华山比喻为母亲山。是的,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找不到更为合适的比喻了,无论从形貌还是情感,南华山都广阔地展示出一位母亲博大无私的胸襟。我们以及其他这里的生物或种群,都是她的孩子,所有的孩子为她所孕育,为她所抚养,强壮或弱小,凶残或善良,俊美或丑陋,高贵或卑微,都在她的怀抱里长大、走出。不管走多远,总会有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我们。
吃过简单的早饭,沿着刚刚扩建的柏油路,驱车向南。
冬日的阳光极其贵重,但凡天晴日丽,必定是温暖舒适的。
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蜿蜒前进,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车内飘荡着我最喜欢的草原歌曲,特别是乌兰托娅的声音,如高山流水,缠绵于心。
不到半个时辰,车子就从五桥沟爬到平岘顶。站在寒意料峭的山顶,极目远眺,一座别具一格的小县城尽收眼底。从来都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认真地欣赏过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透过淡淡的雾气远视,山城海原像一位披着白纱的少女,隐约含蓄,端庄秀丽,模样十分可爱。
多年来,我总是把目光投向家乡以外的地方,形色匆匆地追逐远处的风景。殊不知,这样的认知让我错过了许多不该错过的东西,对家乡的关注与了解,恐怕就是其中的一项。
在平岘顶的最高处,有一个六角形的建筑,有点像草原上的蒙古包,里面住着一对护林员夫妇。经了解,夫妻俩的家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全家前几年搬迁到沙坡头区的南山台子。由于思家心切,他们又回到阔别已久的南华山,靠着一点微薄的巡山护林收入,维持眼前的生活。
屋子里的陈设极其简陋,一个火炉,一盘热炕,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日子过得云淡风轻。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却开了六个大窗户,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看外面,周遭的情况一目了然。这样的建筑风格,一定与瞭望有关。
冬日的阳光穿过明净的玻璃,把整个六角形的小屋照耀得通亮而温馨。
守林员夫妇很热情,把家里能够拿出来的瓜子和水果一股脑儿地摆在我们面前的炕桌上,并且絮叨着要为我们准备午饭。
虽然是萍水相逢,山里人待客的实诚,像寒冬腊月里的一团火,温暖着我们的行程。从他们的言谈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种幸福与知足。有了他们的呵护,今天的母亲山才如此安详与稳定。
冬日的母亲山,给人一种苍茫而庄重的感觉。这是一种洗尽铅华之后的内敛与厚实。
漫山遍野的油松、侧柏,还有那亭亭玉立的白桦,随着风的节奏,轻歌曼舞。枯草丛中不时地钻出几只野鸡和野兔,羽毛鲜亮,精神抖擞,给寂寥的大山带来无限的快乐与生机。
洪荒的自然界,真的少不了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所有物种的存在,都有它们自身的合理性,这是上苍赋予它们的权利。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恻隐之心和悲悯之情,以骨子里的善良,对待身边的一草一木。
告别了平岘顶上的守林员,我们又一次向南华山深处行进。
道路两侧,残留着一些冰雪,阳光落在上面,白花花地耀眼。越是高处,积雪就越多。
没有雪花纷飞的冬天,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如果一年四季老是一种底色,那就无情趣可言了。雪,有一种特殊的调子,她让你产生一种被拥抱和被亲吻的感觉。雪,总是引导人缅怀已经失去的岁月,也会给人留下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
山坡上及膝深的荒草随风摇曳,饱含情意,仿佛向我们点头致意。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老师讲的:我一看到谁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直接“枪毙”。你怎么那么肯定,草木是无情的,而人一定是有情的?
仔细琢磨施老师的话,感觉有一定的道理。作为一个喜欢文字的写作者,尤其是一个喜欢写散文的人,除了生活中大碗吃饭以外,还得有两样本事,宏观上有江湖情怀,微观处存草木之心。
细草摇动,不一定来自外力,是草在那里说话,草说给草听。当然,草也说给你听,你听到或听不到,不是草的问题,一切只关乎你的悟性。
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是有灵性的,它们藏而不露。只有那些富有人文情怀的智者,才能透过表象,和它们面对面地交流与沟通。
一路的风景,不甚热闹,也不太单调。有了几个挚友的陪伴,再长的路也不寂寞。
白鸽和老鸟,的确像两只喋喋不休的鸟儿,在我的耳畔唧唧喳喳。车子载着我们,同样承载着一些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关于文学,关于摄影,关于村庄,关于人生……
在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一个个特色鲜明的村庄,直入我们的视野,关门山、新庄子、关马路、木耳沟、相桐、阳洼、二百户、条子沟……
老鸟在文化旅游部门工作,对海原的山水以及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白鸽从小就生活在大山之中,虽然不常回来,但是儿时的记忆如刀刻斧凿般储存于脑海。有了这样的向导,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些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落。
关门山的沟坡上,镶嵌着几十个大小不等的土窑洞,生活在这里的主人去向不明。窑洞的墙壁上依然存留着一些时过境迁的旧报纸和煤油灯熏过的痕迹,窑脑里还有一些盛过米面,腌过酸菜的坛坛罐罐。这里曾经是几十个烟火人家的居所,如今已是人去屋空。我不知道,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在离别故园的那一刻,怀揣着怎样一种难以割舍的心情。
那些洞开的窑门,犹如一张张永远也合不拢的嘴巴,向每个来访者滔滔不绝地诉说一段渐行渐远的往事。
伫立在漆黑的窑洞前,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澎湃之力,如江河之波涛,一浪追赶着一浪。
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关门山的最高处,盘旋着一群红嘴乌鸦和羽毛如雪的野鸽,落下来的时候,整个山峦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上面布满了密密匝匝的黑子与白子。这里没有博弈,没有争夺,没有尔虞我诈。
世间最丑陋的事情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
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任凭冬天的风肆意地穿过我们的躯体,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开双臂,摆出一副展翅欲飞的姿势。那一瞬间,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飞鸟,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毫无羁绊,自由自在。
沿着荒草萋萋的山坡顺势而下,山里的路,抽象而含糊,凡是能走的地方,都可称作路。牛羊走过的,人照样也能走。
下山的时候,我们意外地看见一处掩映在草木深处的坟地,没有围墙,也没有墓碑。一个个黄土堆起来的坟包,被杂草覆盖,静谧地安置在一个没有喧嚣的世界。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给冰冷的坟地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我轻轻地吟诵一段经文,为每一个亡灵祈祷。我们来自于真主,必将回归于真主。
坟地是最有说服力的警示教育基地。它明确地告诉每一个活着的人,死亡是那么的真实和紧迫。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就像一片树叶,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和时间的检验。疾病、灾害、意外、饥饿和战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会不露痕迹地夺走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近几年来,我时不时地接到亲人或朋友逝世的信息,尤其是目睹了几位至亲离世的过程之后,我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对死亡的认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我的灵魂由狂躁渐渐地归于寂静,这个转变的形成,一定是时间和阅历起的作用。
这么一想,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陷入纷乱的沉思中。
今天,当我再次走进母亲山的怀抱,站在新旧交替的门槛上时,每个日子的消逝,都让我无比慌张。我并不是担心什么或者害怕什么,该来的终究会来。
马老师,你站在阳光里的样子很酷,我给你抓拍了一张,看看吧。白鸽一边说着,一边把相机拿到我的眼前。我仔细地看着镜头里的自己,近处是崇山峻岭,远处是蓝天白云,我站在清冷的风里,衣角撩起,头发张扬,仿佛是一座若有所思的雕像。
山道弯弯,我们走走停停,沿途的风景也在不停地变换,不断地进入镜头之中。
戴着墨镜,拿着手机的牧羊人;靠着土墙,眯着眼睛打盹的老人;头发散乱,蹦蹦跳跳的孩子;炊烟缭绕,鸡犬进出的农家院落;石磙转动,风尘仆仆的打麦场以及那些在覆盖着薄冰的小河里饮水的牛马驴羊,村庄的每一个场景,都会轻易地拨动我们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弦。
距树台乡政府大约四五公里地方,有一个古墓群。据说是西汉时期的,我们无法考证它的历史,只好随着向导的脚步,缓缓地走近那些散落在山腰上的黄土包。
站在这些尘封已久的,像山丘一样大的黄土堆前,缅怀所有深埋于地下的亡者,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凡是睡在土里的,都应该值得追思。
我们脚步轻轻地徘徊于古墓群的空间,连说话的声音也放到最低,唯恐惊扰了这些长眠于高天厚土之下的亡灵。对逝者的尊重,就是对生命的敬畏。
下山途中,回望身后的古墓,它们像一群患难与共的兄弟,无言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静静地享受着冬日的暖阳和永久的安宁。
从东南口进入,再从西南口出来,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太阳渐渐向西垂落,连绵的山峦在金子般的晚霞中显得过于巍峨挺拔,神气十足。
晚风轻轻地吹来,牧羊人的鞭子在风中炸开,羊群像一条白色的河,默默流向山下的村庄。
村庄上空炊烟缭绕,杨柳枝头疏影横斜。山风一阵一阵地吹,鸟儿一阵一阵地叫。洒满阳光的土墙,苔藓斑驳,触手温热。
倏忽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回家了,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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