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友人发给我赵琦先生的诗集稿《好好生活》，希望我读后能为这个集子写点感想。赵琦是个陌生的名字，在我脑海的诗友名单中没有这位朋友。当我读完这部诗稿，我脑海中的赵琦就逐渐清晰了:他曾在大西北当兵，戍边新疆，把青春和热汗留在了边关大漠，现在回到内地，相伴一生的妻子守在身旁，远在他乡的女儿给他添了个外孙女……赵琦是一位生活中充满诗意又坚持一生与诗相伴的诗人。他不是一个专业诗人，诗歌不会给他带来功名和荣耀。但他的确是一位诗人，他热爱诗歌并且坚持写诗，诗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诗歌也忠实地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当我读到《好好生活》的时候，我的眼前浮现了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赵琦，他的诗歌是他心灵的写照，是他灵魂的“心电图”，也是他精神世界的写真集。
大西北是诗人的摇篮，许多热血男儿，只因生活中有一段当兵的岁月，于是也成了诗人。一手持枪，一手写诗，何等浪漫又何等风流:“在远方遇见一群战友/就是遇见一群亲人/他们个个怀着老感情/过着新生活/他们用欢喜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头发热还不放过/还拉着手一杯一杯喝酒/把边风关月喝下去/把八百里瀚海/喝下去//我们都是忍受过寂寞的人/忍到最后各奔前程/等进了城，好像走进更大的寂寞/见一次解脱一次/人在世上或许就这样/不断被寂寞折磨着/忍不住寂寞是危险的/也是最靠不住的人……”这首《战友》写出了边塞给予诗人的满腔豪气，也写出了大漠朔风吹打出的英雄气概。这样的诗情，是充满骨气和正气的诗歌精神，读这样的诗会感受到浩然正气拂面而来，这样的诗歌在任何时候都是诗坛不可缺少的正能量。当然，不是守过边关就能成为诗人写出诗，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心有大爱的人，一个内心有文化追求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将边关风云化作笔下的丹青长卷。诗作《读诗随想》，告诉我们诗人是怎样在时光的长河里追寻诗歌的源头，同时也展现了诗人内心绵长而细腻的情愫:“在悬空的生活里/喝下女儿红/恍惚的生活啊/都已成时间的补丁/混在鱼群里，隐在梦中//请你不要登高望远/小心碰碎虚无的夜晚……不要说缘/缘像核桃/是爱与恨的纠缠//要弹，就弹独弦琴/白云，丁香，甚至惆怅/甚至泪眼/都留在边关//做西安的针吧/狠狠地疼……”读到这样的诗，和前面的《战友》相比，多了几分柔情，添了几寸愁绪。恰恰因为也有这样的诗，才让我们看到当代军人侠骨柔肠的内心。生活多彩，人生滋味也有酸甜苦辣。当岁月如大风吹过荒漠，回首看去，那些记录下戍边生活的诗篇，像一簇簇芨芨草和骆驼刺，坚定地站在荒原上。它们说，在你留下过汗水和热血的地方，回首皆有风景!
诗歌是生活中开出的花朵，诗歌也是语言的艺术。我很敬佩诗人赵琦，因为在读他的诗作过程中，时常为他写作时显露的才华而惊叹不已。《塔什库尔干古石头城》是山水旅行诗歌中的佳品，也许这座城对于赵琦不是风光记忆，而是生命的一段故事，于是诗歌才格外意象丰富:“城堡/高高在上/一个离太阳最近的国家/被大风吹碎//此刻，我们和石头对视/谁也不抢先发言/打破沉寂，哪怕落下一根针/都可能惊走高原的记忆//残缺的炮台似在诉说/断壁上的弹孔/像干枯的眼睛/向苍茫处凝望//山鹰在高处盘旋/马群在草地上撒欢/塔什库尔干河水/亮成一条彩色的缎带//有人在城垣上翻动/企图拣出一段故事/我把一块石头悄悄揣进怀里/那是一张/高原打磨过的脸……”这首诗由六个意象完成了对石头城的咏叹。其中“一个离太阳最近的国家，被大风吹碎”这个意象出奇而宏大;“落下一根针，惊走高原的记忆”这个意象精细而贴切;“弹孔像干枯的眼睛，向苍茫处凝望”这个意象能触动心魄;“石头是一张高原打磨过的脸”这个意象诡异神秘。意象生动是因为诗人的想象力张开了翅膀，而语言的简洁朴实，则让诗人贴近了大地，如种子般获得生命力。诗作《西山》用土得掉渣的乡土方言，让诗歌像一幅木刻年画:“麻麻的西山/一条涧沟/两个羊倌/面对面，谝闲传/谝到那一年/一个端烟袋/一个摸火镰//我打沟中过/接住一个话头/日上三竿/接住另一个话尾/已经黄昏……”这首诗的风格，让我想起了已故的著名诗人张志民，小速写，风俗画，乡土情，都在亲切的方言俚语中，显示了诗人向民间学习的态度和驾驭语言的才华。
诗歌是生活的好伴侣。在赵琦的作品中，他的诗还向我显示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我说，诗歌让我们回首皆风景，不仅是因为我们付出的青春和汗水，会长出坚强的芨芨草，还因为我们经历过的风雪和艰辛，会成为历史的记忆。《一场雪》记录的是1976年的一场雪，更为时代巨变留下了不会融化的印痕:“一场雪骤然而至/让人毫无知觉/把什么都埋住了/孤烟，长河，春三月……//人老几辈/谁也没看见/云这么厚过/雪这么下过//雪很轻很轻/十里八乡几辈子的土坯屋/深深伏下了身子/感觉沉重的还有土地//这是1976年/一个时代就要过去了/老天爷用一场雪/清理出一片空白//被雪堵在屋里的人们想/等天暖了，雪化了/赶紧下地干活/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关于1976年结束十年“文化大革命”，有各种记忆和各种诗歌，大多数是高声歌唱和大声诅咒，歌唱粉碎“四人帮”，诅咒“文化大革命”的倒行逆施。赵琦的《一场雪》，为时代的记忆增加了另一种色调和气氛:乍暖还寒，风雪骤至，无声无息，沉稳冷峻。诗歌独辟蹊径的写法后面，是诗人独具慧眼的观察力和独立思考的洞察力，诗人的笔下展示的事物也就有了不同凡响的魅力。这样的好诗就像《雾中上八达岭》诗人笔下的好汉，平凡而常不为人知:“踩不着雾/就踩着自己的回声/亦步亦趋/攀上八达岭//站在历史的高处/放眼长城内外/白茫茫一无所有/而身边站着一群好汉//好汉最容易被埋没/不埋在大自然/就埋在另一些人/眼里//低下头来/所谓江山/不过是脚下三五块/陈旧的砖石……”举重若轻，世事洞明，诗句里凝结的是诗人经风沐雨观察社会，珍珠般晶莹的生命体验啊!
《好好生活》是一本朴实，丰厚而又显示诗人才华的诗集。我不能苛求诗人篇篇都是珍宝，虽然有些作品稍显匆忙和粗浅，但赵琦把它们视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真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与大家分享，我也要理解和感谢诗人。
生活还在继续，写下这些文字，真心祝愿诗人赵琦今后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
是为序。
2017年6月于北京
叶延滨，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曾先后任《星星》诗刊主编，北京广播学院文学艺术系主任，中国作家协会《诗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48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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