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从秘鲁东海岸生成的热带气旋，在广袤的海面上肆虐。
就在这个风暴附近，“极地号”气象飞艇正在监测一组奇怪的宇宙信号。屏幕上，一束束能量强大的粒子流，冲破地球磁场，以不间断的形式，打在北纬39°附近的陆地上。
此时，艇长楚天雄和他的妻子赵玉正全神贯注地守在遥测器的终端屏幕边，观察着宇宙信号的变化，并将这一组信号输入信号处理系统，对洋面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直到气象飞艇的预警铃声响了，楚天雄和赵玉才同时抬起头。看到探测雷达显示器上的天气图，他们不由大吃一惊：气旋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压过来了。
一道立式闪电在飞艇的左前方炸开。楚天雄站在操纵塔上，冷峻的面孔像铁铸的一般。
他个子很高，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别看他年纪不满35周岁，但已是世界知名的气候学家了。他的妻子赵玉则是世界气象组织最为看重的年轻的气候学研究员。两人都对气候异常感兴趣，结婚八年以来，经常来到南太平洋考察。这一次，在大洋上空工作了七个月。其间，赵玉偶然接收到一组来自宇宙深处的粒子流。正当他们证实这是一种宇宙通讯信号的时候，强热带风暴来了，把飞艇困在飓风中。
在高度六千米处，飞艇突然失去了控制。
“天雄，你快看，”赵玉指着荧光屏说，“飞艇驶向西北方。”
“啊——”楚天雄感到十分蹊跷，“失控的飞艇怎么会逆风而上？”他瞪大了眼睛。
不知在狂风中折腾了多久，当星光满天的时候，飞艇突然减速，操纵杆跳动了一下，指针开始活动。楚天雄跳起来，扑向操纵台。“恢复工作了！”他惊喜地喊道。赵玉依偎着丈夫，两眼闪动着泪花。飞艇开始下降，当快要接近地面时，楚天雄测了一下方位，不觉大惊失色。原来，飞艇绕过半个地球，降落在东经85°、北纬39°的交叉点上！
这是中国西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
二
楚天雄和赵玉两人都惊呆了。当气象飞艇平缓地降落在沙地上时，只见一队头大腿长的宇宙人呈一字形排开。为首的一位身着钛镁服装的宇宙人用地球人的语言说：“这里是诺科星地球测控中心，欢迎你们，地球人。”
他们不由自主地走下气象飞艇，在宇宙人的簇拥下，穿过一条灯光通明的大道，进入一片开阔地带。这里由五颜六色的灯光拼成缤纷的夜色图画，湿漉漉的空气使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儿是沙漠腹地。
赵玉怯生生地跟在丈夫后面。她不敢正视外星人绿灯泡样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与楚天雄靠得更近了。作为一名年轻的女科学家，她从未怀疑过在浩瀚的宇宙中还有其他外星文明的存在，但她没有想到飞碟基地就在地球上，而且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人类向天空中发射了那么多种类繁多的地球卫星，怎么就没有发现他们在这里？她不时用眼睛扫一下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宇宙人，看着他们呈菱形的大头和牛皮革一样的皮肤，心里怦怦直跳。再看楚天雄，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可掬的样子，心里又觉得踏实多了。
一排由冷光组成的大门隔开了长长的通道，穿钛镁服的宇宙人打开了门，然后指挥着这队宇宙人离开了楚天雄和赵玉。当他俩踏进大门时，大门突然关闭，眼前一片黑暗。几秒钟后，呈现在他俩眼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屏幕展示的宇宙：太阳系九大行星正在不停地循环移动，那个周围裹着大气、呈湛蓝色的地球在九大行星中特别引人注目。右边墙壁上，则是正在漂移的大陆板块，板块上演示着二亿三千万地球年前，地球上的超级联合大陆开始四分五裂的情景。沿着靠墙的一排水晶柜向前走，楚天雄和赵玉似乎看到了一条生物进化的链条。
突然，楚天雄一脚踩虚，他俩同时感到眼前一黑，一种失重的感觉使他们几乎昏厥过去。当他俩再睁开眼睛时，已来到一个圆形的大厅。厅中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那里。
三
“年轻人，你们看明白了吧？46亿地球年前，我们诺科星人为了验证生物进化的过程，发射了一颗小行星；经过漫长的宇宙飞行，这颗小行星在太阳系站稳了脚跟，它就是地球！作为用于实验的小行星，地球的演化过程早在诺科星上设计好了。我，科尔博士，作为这个实验的现场指挥者，46亿地球年一直工作在这个地区，我亲眼看到了你们人类是如何由三叶虫发展成长起来的。”
科尔博士指着天幕说：“你们看，我们诺科星就在银河系的首端，有高度发达的文明。从某种意义上说，地球的母亲就是诺科星！”博士谈到这里似乎动了感情，“不计星际旅行时间，我已有46亿地球年没有回到诺科星了。真有如你们地球的冬夜，在无人的深山小屋中，一个孤独者面对漫山白雪，一点点销蚀着生命的烛光。”
楚天雄听到这里，壮着胆子问道：“老人家，那您为什么不回到诺科星去？”老人回答道：“这正是我们请你们来的缘由。”
老人做了个手势，眼前的环形立体荧光屏就开始演示人类发展史。从亚里士多德到弗洛伊德，从孔子到孙中山，从用青铜兵器混战到加农炮齐射，看得楚天雄和赵玉眼花缭乱。
接着，是核战争和化学战争爆发，使得地球遍体鳞伤；温室效应加剧，全球冰川融化，陆地重新被海水包围。实验到此结束。
屏幕上留下一片空白。
“后面部分不真实！我不相信这就是人类的未来！”楚天雄对着赵玉，实际是冲着科尔博士说。
博士呵呵一笑：“这是我们诺科星人的既定设计，不可逆转。但令我们设计者惊异的是，你们地球人的理性已远远超出设计范围，迫使我们不得不停止试验。”
“如果不停止试验呢？”
“我们就会让地球人打核战争——不想打也得打，这是一部分诺科星科学家的意见。更多的科学家觉得人类的理性趋于成熟，你们自己可以管好自己。”
“你大概也是主张停止试验的吧？”
“是的，立即停止。一方面，是试验不必再做下去；另一方面，也有私人的原因，我很想念诺科星的亲人。”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本来，我们要等到一个地球人的活标本成熟之后再离开地球，但试验一停，大家都无所事事，决定不等标本成熟就走。所以，请你们二位来。我正式通知你——楚先生，我们决定把你的妻子当作地球人的标本带走。让我们伟大的故乡人亲眼看看我们的成功试验产品吧！”
赵玉像受到电击，一下子扑在楚天雄怀中。楚天雄像一头怒狮，大声喝道：“不！决不！”
科尔博士露出尴尬的神情：“你要坚决反对的话，我只得下令恢复试验。就是说，你宁可让全人类在核大战中蒙受惨重损失，也不愿放弃赵女士？”
楚天雄和赵玉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想努力听得明白一些。
四
这是最后的一夜，黎明时飞碟就要起航。
赵玉泪眼朦胧，痴痴地望着楚天雄。楚天雄强忍悲痛，声音颤抖地说：“越是最后的时刻，越要快乐……这一刻，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
“我恨不得让时间凝固……”
楚天雄像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伸手理了理她鬓角上的一缕秀发，说：“你还记得我们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吗？河边的垂柳现在已经绿了。每年春天，我们都在柳树下散步、谈心，直到清凉的雾从河心升腾起来，湿漉漉的水汽打湿了我们的衣裳，我们才离去。想一想，那一刻，多美！”
他俩同时忆起在松辽平原建立天文气象站的日日夜夜。
那是初恋的时刻。
每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在云雀的歌唱声中，楚天雄便到河边去挑水，然后唤醒熟睡的赵玉。等赵玉梳洗完毕，总会大吃一惊，天雄又亮出了惊人之笔，为她做了一顿美味的早餐。
一对青年人在这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上勤奋工作，一栋乳白色的小楼建起来了，两架射电望远镜翘首太空，高速图像处理系统能在十几秒钟内将各星座坐标图绘制出来。当天文气象站与总站联网成功的时候，他们扑向草原，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奔跑、打滚、追逐，对着远山呼喊：“我爱——我爱——”
“那时我们真年轻。”赵玉说。
“那时我们真苦，也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刻。”楚天雄说，“无论如何，我们经历过。人的一生能拥有什么呢？金钱？地位？不，我们真正能拥有的，只有我们的经历。我们经历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我们拥有过，我们就不后悔！”
赵玉轻轻地将手放在丈夫的肩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我实在对不起你，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却没能给你留下一男半女。如果我能给你留下一个女儿该多好哇！你见到她，就像见到了我一样……”说着，她又哭了。
这时，坐在监视电视前的科尔博士禁不住鼻子发酸。他心里最明白，诺科星发射的强大离子流给一些地球人造成了伤害，赵玉长期在汽艇上工作，不止一次地遭到离子流的损伤，最严重的后果是不育，而任何一位地球上的医生都查不出原因。
“孩子，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你。”科尔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你，又说傻话了。”楚天雄像哄孩子似的拍着赵玉的肩膀。
“我明白，我们没有孩子，你就拼命工作，用工作来排遣苦闷。好多回，我都想……你应该留下后代，你应该爱上比我强的女人……我恳求你……”
“别说了！”楚天雄愠怒地捂住赵玉的嘴。
“不，”赵玉变得非常固执，“我恳求你，在我走后，娶一个好女人，弥补我留下的遗憾。天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这时，科尔博士禁不住热泪盈眶：“多可怜的地球人。”他轻轻按了一下画着红十字的按钮，一种特殊离子就注入赵玉体内，消除了不育症。
“嘀——嘀——”蜂鸣器响了，飞碟进入起飞前的准备。
科尔博士这才觉得自己可笑：我现在来帮助赵玉，为时晚矣！难道我——一个诺科星的纯理性的大科学家，会被一个普通地球人的感情弄迷糊了？
五
UFO基地响起了凄婉的钟声，沉郁的音乐由远至近，整个塔克拉玛干腹地被一种悲壮的气氛笼罩了。
宇宙人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洞库，爬上飞碟，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沙漠以外那片神奇的黄土地。
这是最后的三分钟，赵玉和楚天雄手挽手走出基地，在一架飞碟前，两人紧紧相拥。按一种古老的习俗，赵玉将一缕秀发剪下来放进丈夫的怀里。
科尔博士走过来了，他搀着赵玉走进飞碟。
顷刻，UFO基地红光冲天，沙漠腹地地动山摇。十几秒钟后，所有的飞碟都起飞了。
这是诺科星人集体大撤退，地球上从此不会再有不明飞行物了。
当飞碟在楚天雄视线内消失的时候，他猛然省悟：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永远和自己分手了。他像失去了自己生命一样，痛苦地在沙地上狂奔，两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犹如一尊《问天》的雕塑！
突然，像电磁感应一样，他听到了赵玉的声音，声音是那样遥远，那样凄切。这声音是从他的怀中那部对讲机传出来的：
“天雄，我在飞艇上能看到你，我心里真难过。你不要太悲哀，我能到遥远的诺科星上去，让地球人从此摆脱战争的威胁，我们应为此高兴……我愿你和所有地球人能走向理性，过更美好的生活……”
正在执行返航任务的科尔博士听了赵玉的话，心中不由一震：
“人类的理性已如此高尚，并不亚于诺科星人，我为什么还要带走他们中的一个呢？如果故乡人知道我在这样的情况下带走这个地球女人，该说我做得对还是错呢？”
科尔博士打开窥测未来的显像仪，显像仪显示：一年，两年，三年，直至永远，楚天雄都像一尊石像一样屹立在那里，两臂张开，仰望天空，成为大漠中不朽的标志！
老博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指头伸向了“返程”按钮。
（原载四川《科学文艺》杂志199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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