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费支罗伊,这位舰长出身的英国气象专家站在刚刚绘好的天气图前,紧张地搜索着一个冷高压的行动路线。突然,他的心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铅笔掉在桌上。这位和天气打了多年交道的气象学家,意识到一场毁灭性灾难就要发生:
天气图上,一个强大的冷气团掠过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穿过挪威海进入英国本土,并在苏格兰西南地区与发自北大西洋的一个暖气团遭遇。冷气团前锋巧妙地转到暖气团背后,把暖气团困在中央。冷暖气团在上千英里[1]的广大地区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费支罗伊那鹰一样敏锐的双眼立刻透过画满红蓝两色符号的天气图,看到一场能量极大的强风暴正在酝酿生成。它将以每小时几十英里的速度向北海方向推进,不出24小时,风暴将撤离英国大陆,袭击北海海面!
这位身材修长的气象学家双手紧紧地抓着桌角,刚毅英俊的面颊上滚动着汗珠,嘴角由于紧张而微微颤抖。这位曾经指挥着“贝格尔号”舰两次环球探险的海军中将和水路专家,如今在这张可怕的天气图前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和不安。他焦急地喊来了年轻的女电报员路易莎,用命令的口吻说:“赶快向苏格兰东北地区各港口发报,说有强风暴将通过北海海面,任何船只都不要出航!”
“哦——费支罗伊先生,”满脸稚气的路易莎为难地说,“商务部长巴克费雷先生不是指令我们停止预报天气吗?”
“什么?”费支罗伊瞪大了眼睛,愤懑地说,“巴克费雷吗?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往腰包里塞金币。不管他,快发报!”
“是!”
1865年4月1日黎明,位于大不列颠岛苏格兰东北地区的豪威尔斯商港。
联合王国远洋公司总经理那布塞克站在码头的塔台上,望着排成一字形的12艘时速为15海里的新式商船,脸上挂满了得意的微笑,似乎他看到的不是商船,而是黄金。
是啊,这12艘商船满载着几百万英镑的货物即将开赴万岛之国——挪威。
岸上响起礼炮声,代号为“阿波罗”的远洋船队开始张帆起锚了。
突然,港口西南方的山头上燃起一堆大火,火堆吐出蓝色长舌,在晨风中闪烁飘移。好像有人在操纵火堆,长舌突然爆开,变成有规则的火苗——原来是同时燃起的火把。火把变动组合,拼成一个三角形,接着又拼成一个四方形。
站在“英吉利号”甲板上的船长麦克唐纳大惊失色,高声命令道:
“停止起锚!停止起锚!你们看——强风暴信号!”
仿佛是北极严寒猝然降临在这座商港,把一切生物都冻僵了似的,海面和天空突然一片沉寂,整座码头像死了一般。
“起锚!快起锚!”半空中突然传来两声吆喝,仿佛是猫头鹰在嘶叫。麦克唐纳抬头望去,只见灯火闪耀的塔楼顶上站着一个瘦长的家伙,双手举着信号灯,像挥舞着发光的魔爪,高喊起锚。他不是别人,正是总经理那布塞克——一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大资本家,北海海路上的一霸。他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随时都能把违抗他命令的人开除或者送到警察局。
船员们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又不得不叫着号子,提起铁锚,扯起风帆,准备出海。
麦克唐纳见此情形,急忙跳下甲板,攀上塔台,气喘吁吁地找到那布塞克,说:“总经理,不能开船!你看山头上的火把,那是强风暴信号啊!”
“这些我懂,何必大惊小怪!神经错乱的费支罗伊喜欢这种游戏,可你不要把它当成真的。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能预报天气,只有费支罗伊别出心裁,你怎么能相信他呢?”
“不!总经理,”麦克唐纳焦急地说,“费支罗伊有丰富的航海经验,多年与天气打交道,他还有天气图,他的预报是万无一失的。我敢保证!”
“怎么?麦克唐纳,”那布塞克把阴阳脸一沉,质问道,“难道‘阿波罗’不是听我指挥而是听你指挥吗?难道能让你们这些船长守在港口里等待着那些根本不会来临的风暴吗?该不该开船用不着你操心!”
麦克唐纳站在那儿没动。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布塞克,重重地说:“你这是拿我们的生命当赌注,经理先生!风暴一定会发生,你要为一千名海员着想!”
麦克唐纳气得两腿哆嗦,恨不得一拳把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打到海里。然而,想到“英吉利号”上的全体船员,想到他们可能被解雇,他只好咬着牙忍住了,转身下了塔台。
12艘大型商船同时拉响了汽笛,笛声在雾霭迷茫的天空中飘荡,仿佛奏响一曲无尽的挽歌。
二
设在豪威尔斯港的气象观察站向伦敦拍发了一封电报,电文如下:
气象局长费支罗伊:
据悉,联合王国远洋公司12艘商船已开进北海。总经理那布塞克不相信天气预报,强行派出船队……
费支罗伊读完电报,气得火冒三丈。他丢下绘图笔,直奔商务部,去找部长巴克费雷。
巴克费雷五十多岁,矮个儿,秃顶,像一只吃饱了的棕熊。油光光的猪肚脸饱藏着杀机,两只绿豆似的眼睛不时地吐出凶光。费支罗伊走进他的办公室,庄重地说:
“部长先生,有一场强风暴将袭击北海,可是‘阿波罗’远洋船队却要在这个时候开往那里。请您马上采取果断措施,追回船队。”
巴克费雷正在批阅文件。他用眼角瞟了费支罗伊一眼,头也不抬地说:“你能保证预报是准确的吗?”
“我能保证!1860年3月,也有过这样的天气,我对比了两张天气图,几乎一模一样!当时风暴在葡萄牙北部产生,袭击了比斯开湾,有三艘法国军舰在风暴中遇难。”
“可是,费支罗伊先生,”巴克费雷扬起那张可怕的脸,戏谑地问道,“昨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雨天。”
“可是你在前天的《伦敦日报》上发布的消息是晴天哪,这怎么解释你的预报是准确的呢?”
“是的,前天的预报出现了误差。可是您应该看到天气变化是复杂的,不能用局部的误差来否定整个天气预报!”
“笑话!”巴克费雷轻蔑地说,“你连伦敦的气候都搞不清,怎么能预报几千千米外的天气呢?”
“部长先生,能否做出正确预报,不能从地域上来划分,因为莫尔斯电报已经打破了时空的限制。我早晨能收到22封从大不列颠各地发来的气象电报,晚上又可以收到从法国、西班牙、摩纳哥和意大利发来的十封气象电报。用这些气象情报绘成天气图,就能够预告大范围的天气形势,特别是灾害性天气。无数事实说明,这种方法是可行的,天气是能够预报的。根据天气预报,许多军舰和商船避免了风暴的袭击,不相信您去查看一下海军部最近收集上来的《航海日志》,看哪一本没有关于天气预报的记载?您不能以偏概全,以小掩大,以局部的失误来否定全国的预报。”
巴克费雷把手中的文件往桌上一摔,说道:“你讲得好像有道理,可掩盖不了公众对你的咒骂!由于你的天气预报,搞得我们商务部声名狼藉,昨天居然有几个被雨淋了的贵妇人跑到我的办公室来吵闹,说你是大骗子,说我是大骗子的后台老板!所以,我不能不再次警告你:必须停止预报天气!把心用在正业上,不要搞歪门邪道!”
费支罗伊的脸唰地红了,热血直冲脑顶。
巴克费雷瞪着细长而幽绿的小眼睛,继续说:“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是商务部气象局局长,从我这里领取经费。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如果你忘记了你的职责,那么我再一次告诉你:你是气象统计员,不是天气预言家;气象局的任务不是搞天气预报,而是收集过去的天气资料!”
费支罗伊气得浑身颤抖,用皮鞋狠命地磕了一下地板,转身向外奔去。后面留下了巴克费雷暴躁的责骂声。
三
“阿波罗”船队在云雾茫茫的北海中破浪航行。海面上乱云纷飞,波涛汹涌。麦克唐纳指挥着“英吉利号”行驶在最前面。
麦克唐纳手扶甲板上的栅栏,望着雾气蒸腾的海面,不停地吸着雪茄,思考着整个船队的命运。
年轻水手沙利走过来,向麦克唐纳要了一支烟,点燃后狠命地吸了一口说:“船长,我觉得天气不妙,费支罗伊的预告怕要应验,咱们该想个万全之策呀!”
麦克唐纳把嘴上的烟头吐到海里,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老板们为了黄金都红了眼,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歹毒的总经理早就把算盘打好了:如果我们能如期到达,挪威方面就不会罚款;如果我们遇到风暴,船只出事了,挪威方面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而国内保险公司将如数赔偿他的损失……反正受罪和送死的只有我们这些水手。”说到这儿,麦克唐纳又从兜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我想好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弃物保船!”
“您说得对!船长。”
碎雨云在他们的头上飘动,天色渐渐阴暗下来。沙利向船长身边靠了靠,换了个话题:
“船长,听说您认识费支罗伊中将,是吗?”
“是的!”麦克唐纳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兴奋地说,“三十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了,大约是1829年‘贝格尔号’舰和‘阿德文丘号’舰一起做首次环球探险航行期间吧。说起我们的相识可真有点滑稽可笑,但也足见费支罗伊品德高尚。当时两艘军舰在里约热内卢停泊。我是‘阿德文丘’舰上的军需官。受舰长的指派,我到岸上一家酒店去买红酒,生意谈成了,我便在柜台前和老板闲聊。就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穿着普通的年轻绅士,打扮很一般。我灵机一动,想找点开心,便对他说:‘喂,请你代劳一下,尝尝这店里的酒,再把它的味道告诉我!’他顺从地尝了红酒,但很快就离开了这家店铺。这时店主才对我说:‘您知道吗?您请求尝酒味的那位,就是‘贝格尔号’舰舰长费支罗伊!’一听这话,我立时吓呆了,只觉天旋地转,手里的一杯酒全洒了。当时,我以为自己前途无望了,这位受到我污辱的大人物非报复我不可!我胆战心惊地回到‘阿德文丘号’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找我。这件事就这样平安地过去了。1851年他被吸收为皇家学会会员,我曾给他写过信,祝贺他终于成为著名的洋流专家和气象专家。
“1863年他晋升为海军中将时,也给我写了一封信,希望我去伦敦,和他一同搞天气预报。可是公司死活不让我走,所以拖到今天也没去成……”
海风愈刮愈大,呜呜的风声淹没了麦克唐纳的声音。一排排海浪呼啸着冲向“英吉利号”,激起高高的浪花。麦克唐纳抬头望了望天空,又瞧了瞧海面,对沙利说:
“快把气压表拿来,还有温度计。”
“好!”沙利答应着跑到船尾,揭开用铁丝罩做成的百叶箱盖,取出气压表和温度计,飞快地跑回甲板交给麦克唐纳。
这位久经风浪的船长仔细地看了一下气压表和温度计的读数,用颤抖的声音说:“大难临头了!”他面向大海,扬起手臂,指着豪威尔斯港奋力地喊着,“那布塞克——你好狠毒哇……”
气压表上,水银柱急剧跳动,费支罗伊预言的那个风暴气旋果然移过来了!
海上劫难,在所难免!麦克唐纳镇定了一下,扶着甲板上的铁栏走进船舱。舱里,水手们好像已经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惊恐地交谈着。麦克唐纳像大战前登上前沿阵地的将军,用沉静的语气对水手们说:
“大家要沉住气,不要慌乱!我们一定要保住船,因为我们的妻子和儿女在等待着我们归去!听我指挥,一同动手,把船上的货物全部扔到海里去……”
四
清晨,朝霞透过烟雾给平静的泰晤士河披上了一层灰黄的色彩。费支罗伊推开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吸了一口夹杂着煤烟气味的空气,舒展几下由于绘制天气图而阵阵发酸的手臂,向远方眺望着。
眼前是金碧辉煌的白金汉宫和雄伟壮观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安放在白厅大街方塔上的“大本钟”钟声震响,悠扬悦耳,构成一幅清丽庄严的晨景。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冲淡这位气象学家焦虑的心绪。
今天一早,他根据各地发来的天气情报,又绘制了一张天气图。在这张图上,他发现袭击北海的不只是一个气旋,而是一个气旋族。它们像水涡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朝苏格兰东北地区的海面上移动,也就是说:强风暴将不断地在北海产生……
“阿波罗”船队怎么样了呢?他们能逃出风暴的魔爪吗?他不停地想着。
女电报员路易莎微笑着走进办公室,向他表示祝贺,说今天报上登载了北海刮起大风暴的消息,他预报准了!
费支罗伊苦笑了一下,没有吱声。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路易莎忙迎出去。进来的是一个穿着考究身材细高的中年人,他对费支罗伊说:“我是商务部常务理事!奉商务部部长巴克费雷的指令正式通知你:从即日起,撤销气象局,停止一切实验经费!”
“什么?你说什么?”费支罗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瘦高个儿重复一遍:“撤销气象局,停止实验经费,直到你声明永远不做天气预报为止!”
费支罗伊腾地火上来了,像狮子一样扑到瘦高个儿面前,抓住他的前胸,吼道:
“蠢货!你们这些蠢货!”他挥动拳头,一下将瘦高个儿打倒在地。瘦高个儿见势不好,爬起来就向外跑。费支罗伊追到门口,用手指着他的背影大骂……
路易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屋里团团转。气象局给撤销了,全国一百多个气象观测员和电报员就要失业了,这可怎么办哪?她心里开始埋怨起费支罗伊来,可嘴上又不敢说。
她知道,局长把天气预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费支罗伊一腔怒火没处发泄,他几乎要气疯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北海风暴”报准了,巴克费雷为何反而撤销气象局?他哪里知道这是一个阴谋的必然结果!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痉挛,仿佛一团棉花塞进了他的喉咙……
这时候门开了,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路易莎接过信,一看落款,叫了起来:“啊,是达尔文的信,写给您的!”
费支罗伊眼前一亮,忙接过信,拆开读了起来。这是一封达尔文寄来的热情洋溢的信。他在信中高度评价了费支罗伊的气象预报工作,并说人类预报和影响天气的时代将从他开始……
一股热流涌上费支罗伊的心头。
五
自从收到达尔文的信,费支罗伊浑身就充满了力量。他决定不向商务部屈服,用自己的钱来支付气象局的开支,继续预报天气。
他让路易莎向全国22个观察站发报,说明这里的变故。为了稳定人心,费支罗伊起草了一份语气委婉的电文:
由于工作关系,气象局脱离商务部的领导,由费支罗伊直接负责并支付各站所需的全部经费。
经费的数额是很大的。不仅要维持一百多人的工资,还要支付数额颇大的电报费。
他决定派人去新西兰国家银行取回自己存在那里的六万英镑存款,然后再把他舅父卡斯尔利勋爵赠给他的价值四万英镑的一座庄园卖掉,这样加起来就有十余万英镑。凭这笔款把气象局办下去,维持十年绰绰有余。眼下最迫切的事是派人去新西兰取款。
“派谁去合适呢?”几天来费支罗伊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到异国他乡取六万英镑的巨款,一定得选一个精明强干而又忠心耿耿的人。
不久,这个人来了。
一天下午,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费支罗伊在办公室读取都柏林发来的天气情报。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水手推门进来。他有五十来岁,浓眉大眼,一脸胡髭,身上穿着不合体的陈旧军装——那是19世纪30年代英国海军军服。军服上满是泥浆。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费支罗伊,然后叫一声“舰长……”,便流下泪来。
费支罗伊被这位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忙问:“先生,我怎么认不出您了呢?”
那人扬起挂满泪花的脸说:“舰长,您认不出我来了,我就是在里约热内卢让您品尝红酒的那个麦克唐纳呀!”
“麦克唐纳——是你!”费支罗伊张开宽阔有力的臂膀,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心在一块儿有力地跳动,无声地交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突然,费支罗伊问道:“你知道‘阿波罗’船队的消息吗?”
麦克唐纳低下了头,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张古铜色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怎么?”脾气暴躁的费支罗伊把眼睛瞪得老大,“遇难了?”他一拳把桌上的玻璃板砸了个粉碎!血,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麦克唐纳用沉痛的语调说:“风暴大得出奇,海浪滔天。狂风把所有船上的大桅和二桅全刮断了,甲板上一片精光。尤其可怕的是风暴把商船刮到一块,在风浪中互相冲撞,我眼看着商船一条接着一条地沉入海中。好在我指挥的那艘‘英吉利号’货物全抛进大海,船身轻,才算逃出来了。最后漂到奥德修斯岛。我们一百多个船员得救了,可是另外15条船的上千名水手却没有一个生还……
“回国后我决意离开远洋公司,到伦敦找您,和您一块儿搞天气预报,为水手和船长排忧解难。您能收下我吗?”
“能!”费支罗伊点着头,想再说什么,可翕动着嘴唇,却没吐出一个字来,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这天夜里,两人推心置腹,彻夜长谈。从环球探险航行到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从天气预报到巴克费雷的坚决反对……
第二天一早,麦克唐纳便登上了开往新西兰的邮船。
六
连续几天来,十几家报纸都在《可能发生的事》的标题下刊登费支罗伊的每日天气预报。《泰晤士报》和《金融日报》也一反常态,在十分显著的位置上刊登天气消息。甚至还有专栏作家以《死里逃生》的题目赞誉天气预报,并称颂费支罗伊是人间的普罗米修斯。商务部部长巴克费雷恼羞成怒,连续给国会写了两份万言书,坚决要求取消天气预报,理由是“天气预报纯属无稽之谈,它扰乱人心,使商船误事,商品滞留,经济损失惨重”。他威胁国会说:“若不答应我的要求,英国所有企业家都将拒绝纳税。”
国会慑于费支罗伊的崇高威望没敢轻举妄动,而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手段:商务部继续提供经费,费支罗伊仍然担任气象局局长,但不要做天气预报。国会秘书还专门为此起草了一份文件,要求费支罗伊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那些和整个地球气象有关的收集好了的材料上,不过这份文件未获通过。迫于商务部的压力,国会于4月26日重新讨论有关费支罗伊的天气预报问题。
经过一番争吵,最后决定由英国皇家学会派出最有权威的科学家来拍板定案。像鉴定科学研究成果一样,费支罗伊的天气预报将接受那些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们的鉴定。
公元1865年4月30日,大雨如注。
在白金汉宫南面的皇家学会学术厅里,一个决定天气预报命运的会议在紧张地进行着,会议由国会秘书主持。参加会议的除了三位深孚众望的地学专家外,还有十多名记者和巴克费雷带来的一帮企业家。
费支罗伊站在青瓷烧制的讲坛上,满怀胜利的信心,慷慨陈词。他首先回顾了近百年来人们对天气的认识,而后又叙述了近年来人们对天气研究的重大突破。他尤其肯定了勒威耶创立的天气图预报方法,说它是人们开启天气大门的一把金钥匙。
他说:“当我把各地区的天气资料填在天气图上的时候,便一眼就能看出大气将会怎样变化。使用这种方法做预报,我拯救了许多军舰和渔民。最近,远洋公司‘阿波罗’船队就是因为不相信天气预报而覆没的。无数事实说明,天气是能够预报的!”
费支罗伊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学术厅内鸦雀无声。记者们点头称赞。
巴克费雷见费支罗伊占了上风,气得脸都变青了。他手一挥,粗野地说:
“费支罗伊,你应该勇敢地承认:你预报的准确完全是某种机遇,是天方夜谭的空想加上恰好发生的风暴。我向上帝保证,雅典娜不可能赋予你神的启示。没有她的启示,人的努力只能是徒劳。”
费支罗伊调侃道:“这就是说,巴克费雷先生,伟大的雅典娜只爱你不爱我了?”
“是呀,《圣经》就说过,刮风下雨是神的意志,人怎么能够预报?”
听到巴克费雷这句无赖话,记者们都笑了。
这时,一位身材瘦长、戴着宽边眼镜的老科学家站起来,制止住他们的争吵。他就是在欧洲享有盛誉的地学专家、皇家学会地理部主任斯康汀教授。他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用手扶了扶眼镜,问道:
“‘贝格尔’舰舰长,我非常佩服您的胆识,久闻您的为人。在天气预报方面,您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有!主任先生,最近我发现了新的预报方法:假若有一个风暴气旋从伦敦经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出后五天这个气旋所在的位置。我称这种方法为外推法。它很好掌握。通俗地讲:只要能知道一个天气系统在某一段时间的变化率,就可以推出它未来的位置和强度。比如,有一个低气压第一天早晨到第二天早晨东移400英里,第二天早晨到第三天早晨东移500英里,我据此就能推出第四天东移的路程是600英里。同样,也可以推出这个天气系统其他气象要素的变化。”
“哦——”斯康汀教授沉吟了一下,在大厅里踱了两步。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那张清癯的脸上,努力地想判断出最终的结论。费支罗伊本来很踏实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费支罗伊先生,”教授说,“恕我直言,由于您在气象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太少,注意,这里主要指理论成果,所以我们认为,虽然你在这个领域里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然而十分不幸的是,科学还没有进步到可以预知明天天气的地步。科学甚至还看不清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怎么能预知未来呢?”
会议的形势急转直下,巴克费雷脸上绽开了笑容。费支罗伊惊呆了!像一个晴天霹雳在他头上炸响,震得他几乎栽倒在地。他努力地控制自己,一字一板地说:
“斯康汀教授,您应该明白,仅仅收集气象资料是没有用的。科学的任务就是要为人类造福,我们不能忘记这个宗旨!”
“冷静一点,费支罗伊先生,”另一位科学家严厉地说,“科学就是科学,怎么能感情用事呢?”
又是一声霹雳!
费支罗伊浑身哆嗦,两眼发直,像被冻僵了一样!市民们的辱骂,贵妇人的责难,巴克费雷的反对,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然而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坚决地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卓有成效的科学研究。
悲愤、痛苦、失望,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大厅在高速旋转,风暴吹翻了他指挥的航船,命运把他推进了无底深渊。他觉得面前一片漆黑,身不由己地栽倒在波特兰大理石铺砌的地面上。
记者们跳起来去扶费支罗伊,而巴克费雷则在一旁露出冷冷的狞笑。
……
当天夜里。
跑马云在天空中疾驰,蓝色闪电在抽击地面。
受到强烈刺激的费支罗伊在雷雨声中清醒过来。他扶着床头向屋外望去,漆黑的天空中,一块巨大的云团挟着闪电朝他扑来,像一个张着大口的魔鬼,要把他一口吞掉!
费支罗伊,这位曾经指挥“贝格尔号”舰环绕地球航行两圈的英雄舰长、气象科学的伟大开拓者,在这最黑暗的午夜里流出两行泪水。他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带着满腔悲愤和无比遗憾,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额头,在蓝色的闪电的照耀下,扣动了扳机。
一个伟大的人物倒下了,整个欧洲都在震动,英伦三岛淹没在风雨之中。
尾 声
三天过去了。
发自北大西洋的低气压盘踞在英格兰上空,久久不散,伦敦大雨滂沱。泰晤士河河水陡涨,一条条肥胖的萨门鱼跃上堤岸。一个身材魁梧的水手撑着一把雨伞沿着河堤走着,脚下不时激起一片片水花。他来到空旷的史密斯广场,独自坐在石凳上,怀里抱着伞杆,像雨中的蘑菇。
天黑了,雨没有停,碎云仍在奔驰。这时,一辆马车朝他驶来,他“呼”地站起身,带着马车向一栋小楼走去。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楼前有精致的喷泉和秀丽的假山,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贵族之家。
水手来到楼前,对门口的仆人说:“请您通报一声,说一个外乡人要见巴克费雷先生。”
仆人打量了他一眼,示意可以直接随他进去。他和仆人走进一间华丽的客厅。巴克费雷正和两个半裸的年轻美丽的女人坐在一起,见到这位陌生人忙问:
“你是——”
“我是您同乡的朋友,给您带来一件贵重的东西,请两位小姐暂避一下。”
两个女人瞪了水手一眼,不情愿地走了出去。水手随即把门扣上。巴克费雷突然害怕起来,紧张地问:“你是什么人?”
“本人是费支罗伊的朋友麦克唐纳!”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张着大机头的手枪,对准了巴克费雷的脑袋——“我要送给你一粒子弹!”
“啊!——”巴克费雷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说,“别……别……你要什么?要钱,要钱我有……”
“我要你开口,否则就要你的命!”
“请说,请……说!”
“我问你,为什么要迫害费支罗伊,为什么那样仇恨天气预报?”
“我……我……我讨厌预报天气,所以……”
“胡说!你再耍花招,我立刻杀死你!”
“好……我说,我说!
“自从1860年,费支罗伊开始预报天气,英格兰造船总公司的收入就直线下降,每年少获利润几千万英镑,原因是费支罗伊的天气预报十分准确,使得很少有船在海上遇难。这样,造船公司的船就卖不出去。所以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取消天气预报,于是便和我私下签订协议:如果我能阻止费支罗伊的天气预报,那么每年就给我10万英镑的酬劳。”
“你们这些毒蛇!”麦克唐纳骂着,用枪口点着巴克费雷的脑袋命令着,“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快!”
巴克费雷坐在那儿不动。麦克唐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拖一只死猪一样把他丢在写字台前,“写!快点!”
巴克费雷只好拿起笔,写下刚才那段供词。
麦克唐纳把供词拿到手,瞪着血红的眼睛,一脚将巴克费雷踢翻在地,径直朝屋外走去。
马车停在门口。他飞快地跳上车,急速地朝舰队大街——英国的新闻通讯中心奔去。他要通过报纸告诉一切正直的人们:费支罗伊是怎样被巴克费雷一伙一步一步逼上绝路的;他要使全体公民明白,费支罗伊毕生致力的天气预报对于人类文明将是多么重大的贡献,英国失去这样一位气象学家该是多么不幸!他希望费支罗伊的墓前撒满鲜花,在鲜花上洒着人们的眼泪……
马车在大路上奔驰。
(原载江西《小说天地》杂志1984年第6期)
延伸阅读
费支罗伊
费支罗伊(Robert FitzRoy,1805—1865),英国人,“贝格尔号”舰长。费支罗伊18岁时以优异的成绩从普茨茅斯的皇家海军学院毕业,正式成为一名海军下级军官。1826年,21岁的费支罗伊随“贝格尔号”执行第一次海洋勘测任务,两年后,费支罗伊临危继任“贝格尔号”舰长。
“贝格尔号”于1831年12月27日第二次扬帆起航,绕地球一圈,于1836年10月2日回到英国。伟大的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创始人达尔文搭乘此船进行科学考察。这5年的见识,让达尔文从一名正统的基督徒变成了无神论者,成了职业博物学家。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思考生物的起源问题,最终创建了进化论,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种种巧合促成的“贝格尔”之航是达尔文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人类认识自然界的转折点。为此,费支罗伊功不可没。
费支罗伊因为航海需要,特别重视天气预报的研究,主张建立全球天气预报网,并为此奋斗了后半生。
【注释】
[1]1英里=1.6093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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