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语文老师

我刚进高中的时候，就读的学校叫青山桥附中，它当时是宁乡七中的附属中学，这所中学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但因为两位语文老师的关系，它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第一位语文老师名叫姜桂馥。他现在已经去世了，他个人可能没有留下什么作品，但是，我今天能成为一位作家，多亏了他为我引路。我是在偏僻的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几乎没有课外书，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作家这种人。进入高中以后，学校虽然没有阅览室，但姜老师自己有不少文学书籍和杂志。他看到我喜欢读书，每一期《人民文学》杂志到来的时候，他总是先给我看，等我看完后，他自己才看。而对我写作才华的肯定，却缘起于我有一次对他的讽刺和冒犯。那时候班上有一个女生跟我闹了矛盾，姜老师在处理我和她的矛盾时，我感到他明显偏袒了她。于是，我写了一个故事—《飞向月宫的天鹅》，在那个故事中，我把姜老师写成了一个糊涂的土地公公，而把我的同学写成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天鹅。虽然写的是个童话故事，但因为外貌描写很细致，一看就知道那个又矮又胖、花白头发、戴眼镜的糊涂土地公公是姜老师。我当时很叛逆，把这篇文章写在作文本上递了上去，递上之后我一直在等着一场暴风骤雨，我想姜老师一定会大发雷霆的。然而姜老师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在文章后面写了一段很长的评语，表扬我的故事构思巧妙，很有想象力，嘱咐我珍惜自己的才华，希望我能立下壮志，将来能跃马文坛。

高二的时候，我换了另一位语文老师。这位老师叫刘立林。他教我们文科班的语文，担任班主任。在一次小考之后，班上一位同学因为成绩不好，上吊自杀了。那天早晨，刘老师走进教室，眼含泪水，声音哽咽地告诉我们这个不幸的消息。也是从那天早晨开始，刘老师每天利用早自习的时间，在黑板上写下一段话，把他自己关于人生的思索写在黑板，他把这些文字叫做“沉思录”。有些话我如今还记得，比如：“生活中充满了暗礁和险滩，我们要做勇敢的舵手，牢牢掌握自己人生的航船。”比如：“有人说，人生就像彩虹，绚丽多彩，有人说，人生如梦，来去匆匆，但是，我要说，对于年轻的你们来说，人生就像一弯新月，等到明日，将是满月当空。”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背负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的期望，背负着高考的压力，这些话就像雨露和阳光一样，滋养着我们的心田。

因为青山桥附中条件差，教学质量不好，希望能考上大学的同学陆续转学了。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在开学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和一个要好的同学走了十多里路，连夜赶到宁乡七中，找到一个原先任过我们课的老师，请他帮助我们转学到宁乡七中。为了不被学校发现，我们又在天亮之前赶回青山桥附中。几天后，我们和青山桥中学的老师、同学不辞而别，成为了宁乡七中高中毕业班的插班生。

刚刚转入一个新学校，我和我的同学都有点儿不适应，我的同学于是给青山桥中学的一位老师写了一封信，谈自己在七中的感受，而我也在日记里记下了我对七中同学和老师的印象和看法。其中有一位数学老师，长得瘦高，脸像刀子一样单薄，上课的时候眼睛只盯着那几个数学成绩好的学生，成绩不好的学生根本不管，我在日记里用讽刺的口吻描写了他上课的情形。那是1981年，能上大学的人还是凤毛麟角，我们班有七十多个同学，在正式进入高考之前要进行预考，筛选掉一批，因此竞争非常残酷，我的到来无疑让本来就残酷的竞争更加残酷了。不知道是哪个同学把我的日记偷看了，并且把内容透露给了数学老师，同时，我同学写给青山桥中

038学那位老师的信的内容也传回到七中。数学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将日记的罪恶和写信的罪恶都归咎到了我的头上。于是，他不允许我进入他的课堂，不再批改我的作业，不让我参加数学考试。只要看见我在教室里，他转身就走。教室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学生，后门是堵住了的，我的座位又在最靠里靠后的位置，因此，我每天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教室，经过讲台，从前门走出教室。不到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数学对我极其重要，而且作为学生，虽然老师不让我上课，我还是不敢不坐在教室里。所以，我每天在上数学课之前，都像待宰的羔羊，胆战心惊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着被老师驱逐出教室。刘立林老师听说了我的遭遇，他没有记恨我的不辞而别，而是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附了臧克家先生的一首小诗：

把苦难吞下去

让它化成力

在茫茫的人海里

心在寻找着心

因为我是一个冒犯了老师的学生，同时又是一个插班生，是竞争对手，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疏远我。学校的校舍是一个破旧的庙宇改建的，黑暗阴森，还常常停电。高考的压力、恶劣的环境、同学的冷漠和老师的残忍，让我觉得特别孤独。我经常一个人发呆，发呆的时候常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不如干脆自杀了吧，结束掉这痛苦的日子。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默默在心里背诵那首小诗—“

在把苦难吞下去，让它化成力

在茫茫的人海里，心在寻找着心

我的这两位语文老师也许都称不上教育家，但是，他们对我人生的影响是深远的。我曾以这两位老师为例，写过一篇文章谈语文教育，题目叫《语文是心灵的课程》。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他们给予我的，不只是知识，更重要的是他们曾以温暖的爱，为我驱除黑暗与恐惧，照亮我成长的道路，让我不曾迷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