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学记》谓:“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范福潮能继父志,在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范父的善教。与新式教育的斩断根脉相比,范父强调读书问学要知渊源,懂家法。
范福潮1957年出生,其父生于光绪三十二年。两代人年龄相差较大,虽都嗜书,但父亲开蒙于私塾,儿子进新式学校,所受教育截然不同。相差极大的知识结构,容易让两代人不和,难免不为人间喜剧添加些材料。范家父子不但没有反目,范福潮还笔记了父亲关于读书的意见,参以己意,形诸文章,让上代读书人的见识通过下一代的文字流传不绝,算得上克绍箕裘。
范福潮所叙之文,或提示读书门径,或指导作文诀窍,无论关涉多广,脉络丝毫不乱,几乎是乾嘉学人读书心得的一些基本总结。譬如书中说,“善读书者要知源流,正本清源,从根底读起。读《史记》前,最好先读《国语》和《左传》,因为后者是源,前者是流,如重耳流亡之事,三本书都有篇章,参读之后,便知哪篇写得好。读唐诗前,最好先读《诗经》《楚辞》《古诗源》、魏晋南北朝诗,以知诗风的嬗变与格律的变化。”
就算愿意对古代学问探源知流,时代毕竟已经不同,要像古人那样熟读深思,不躐等而进,已是极大的难题。连范父这样经过旧学训练的人都说:“我生不逢时,饱经战乱,半辈子为生计奔波,难得静心治学,纵使勤奋,怎敌乾嘉学人的读书、考据功夫?”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所作不过是“即兴涂写,一鳞半爪,不成系统”,怕留下来贻误后人,便取来烧了。何况现今旧学传承基本废置,西方学术大量涌入,也罕见有生活优渥到不需为生计奔波的人,恐难再用乾嘉之法按部就班地读书。如何在新的社会境遇和学术现实中知所去取,“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或许比单纯的感叹甚至勤奋,来得更加重要。
《父子大学》“序”里讲:“随着环境的变化和年龄的增长,我愈来愈体会到父亲给予我的培养绝非读书作文那么简单,他在教我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本领。”这次阅读给我较深感触的,不是各类有趣的读书法门,而是书中写到的范父对时代的判断,以及在此判断下的应对之方。他告诉范福潮,“身处乱世心不可乱”,“与世无争,适性而为,是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最好方式”。他一再约束孩子毋对乱世涉入太深,“看多了暴力和乱象,耳濡目染,长大后就难成一个温和的人”。不止范氏父子,弄脏了别人的书便仔细抄还的梁老师,惨遭抄家后不忘祈祷的李牧师,得了默许也不肯偷盗的雅歌,都有着苦难中的坚韧,乱世里的平静。他们对时代虽有怨怼,却怨而不怒,始终从严要求的,只是自身。
作者下乡期间,结识了“右派”老顾。老顾年轻时写过诗,作者拿自己的诗词向他请教,他劝对方打消学写诗词的念头:“纵使一心两眼,痛下工夫,穷其一生,未必有成。能真切地品评诗词就不易,何必跃跃欲试?”另有一次,作者自学中医小有所得,酷爱此道的姐夫告诫道:“学中医或有家传,或有名医亲授,或进中医学院专修,靠自学很难成才。你若喜欢,拿些书回去读,了解中医治病的原理,学一些健身养生的方法,就行了。”两段话看起来有点消极,却暗含着人在面对世界的庞杂时因知止而来的一点放松,将人生绷紧的丝弦调缓一点,有一种从容的豁朗在里面。
读自己性情所长的书,也不可耽溺。下乡时同住的王老师,曾对作者说:“我自幼天分极好,机缘也好,一生失败,皆因读书所致。俗言开卷有益,其实并非如此,开卷有害之处甚多。如今谋生艰难,少年应该以做事为首务,读书次之,书要拿得起,放得下,千万莫要因书误事……你与我少时性情相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读到这番话的时候,我愣了一会儿,心里的什么地方,一点点松弛下来。
乡下“六哥”就没有这么温和,他对作者爱书成癖最为反感,经常数落他在买书上乱花钱。范福潮陪他到外地买了五次幼猪,他坚持给二十四块钱,前者拒绝,他却说:“拿着吧,这是吃苦挣来的,你拿这钱买书,我啥也不说。”“六哥”这类人,早经了人生的艰难,对事对人都有自己基于世俗的独立主张,却世故里藏着宽厚,对异于自己的部分保持着谨慎的开放态度。这态度掀开了逼仄人世的一角,从密密的书页间透出了清澈的光。对我来说,这是两本小书传递的最为宽阔的人世消息。
附:
《父子大学》
作者:范福潮
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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