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个头仿佛大人拳头那么大的矮人,名字叫易丝哈,他的四肢健全,五官具备。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这艰难而又坎坷的漫长日子里,他都独自生活在一个荒凉的野草丛生而废弃的园子里。一到夏天,园子里野生花朵神奇地开放,景色醉人。但是从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观赏过!
秋天的季节,园子里的花朵日见凋零了,野草们像洁净的少女一样散尽了芬芳,终于瘫痪下来,紧紧地贴在地皮子上。
易丝哈和大家一样,会说话,而且声音洪亮,但是四十多年的时间,易丝哈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他常常躲着人。因为他身材矮小,长相丑陋,鬼怪一般,时刻担心受到别人的伤害。他总是觉得,任何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比他强大,而自己看起来确实无与伦比的脆弱、渺小和不堪一击,仿佛他一旦被任何东西碰上,粉身碎骨是在所难免的。所以,每当他看见比自己体积大的动物,就害怕,他尤其惧怕人,一看见人他就没命地逃开,恨不得钻进老鼠窟窿里去,加上他昼伏夜出,于是,从没有人见到过这个奇人。
矮人易丝哈,不仅长得出奇地小,前面说过了,他还长得极其丑陋。应该说,像他这么大的体积,肯定有他的某些突出的优越性和与之匹配的褒义词。然而,事实上关于玲珑、精致、漂亮都与他无缘。你一看他的形貌,立时会突地跳起,大吃一惊是一定的,甚至反胃和几天吃不下去东西。命运似乎把一切不幸和灾难都降临在他的身上:青蛙的眼睛,公鸡的鼻子,老鼠的嘴巴;背子里还生了一个疙瘩,犹如背着一口小锅;一副腿子就像被折断的二分之一的小火柴棍;两条胳膊就跟两枚大头针似的。更不堪入目的是,他右边的脸孔竟然长出一片煤一般的黑记来,并且上面布满了吓人的绒毛。
但却就是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小东西,一个着实算不到人的队伍里的人,却深深爱上了一个高大美丽的姑娘。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啊!
易丝哈,尽管碎小,但头脑和思维却和正常人一模一样,没什么区别。有人肯定会禁不住产生这样的疑虑:这么小的一个人,身上不会缺少零件吧?其实,你的疑虑完全是多余的,易丝哈恰巧应了那句: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话。关于人身上该有的零件他一样都不缺!
易丝哈,因为他长期不跟人交流,反倒助长了他的想象、猜测、敏锐和多愁善感的能力与禀性。因此,他的心理活动就相应比常人多一些。他的大脑甚至可以说是极端发达的,智商也有些偏高,凡是正常人能理解的他都能意会和明白。一句话,他是有思想的。
如此一来,他反而活得更加累,活得更加痛苦。
易丝哈,有时候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就会迸出这样的念头:自己要是没有思维该多好啊,这样就会安静地稳稳地活上些年,平缓而长寿地活上些年!聪明常被聪明误。人,在这个世俗而又圆滑的世界上,愚昧、麻木、无知一些不见得不是一件好的事情!这样,精神和肉体就会少受许多的苦楚呐!
谁都想不到,谁能想到如此一个没眼可看、小小的超级的丑八怪,竟然有爱恋美的欲望!这要是叫正常人知道了,绝对会引发讨厌、嫉妒和反感的。
但是,丑陋的易丝哈就是有一颗爱美的心,他向往正常人的生活,向往美好的前程,向往有一天也能住在美丽漂亮的房子里面过幸福快乐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这一点都不可能的。他虽然爱着那个叫牡丹的姑娘,但人家会爱他吗?她看到他,会不寒而栗的,毛骨悚然的,以为见到可恶的小鬼了。这一点根本不用说的!当然,易丝哈自己也不愿去打扰人家。他觉得给别人添麻烦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会被人笑话没有教养。当然,他也怕人家说:你是个什么东西?瞧你那德行!
遭到如此的拒绝,他会感到无地自容的。所以,他宁愿一个人独自在园子里隐藏着。
晚上,他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身体,他觉得有一个部位在忧伤地哭泣,那么冰凉、脆弱和可怜巴巴的样子。尽管他看到的只是一些虚无的黑暗。但黑暗中那些不安的因子令他害怕、逼仄。
这个名字叫易丝哈的超级别的矮人,常常深居简出,常常面带菜绿色的苍白,神情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忧伤,常常疲惫不堪地混迹在三五成群的老鼠的队列里于肮脏的下水道里寻找吃的和寻找可以维系生命的东西。他被自己力不能及的以及诸多的挫折所烦恼,眼睛干涩,嘴唇时常干裂,红红的青蛙眼睛滴血般地流露着哀伤的气息,就像从来没有安静地休息过一分钟。因为他愁着如何处理他和老鼠之间的关系。老鼠有时节也龇牙咧嘴地威胁他、吓唬他,似乎担心他抢了它们的什么。
他就对老鼠彬彬有礼地说:很遗憾,我不会和你争什么的,一只羊一把草,谁也不会妨碍谁的,你去找你的吧!
渐渐地,老鼠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人,而觉得他就是它们中的一分子,打成了一片。
有一天,矮人无意中听见这个城市的一位身世显赫的长官要打他的园子前面的小路上通过。一大早,那里就已经站满了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易丝哈的心里开始突然掀起一丝抑制不住的涟漪。说来,也真是矛盾:他比什么都害怕地躲避着周围的人,希望安静的生活,然而心里面又莫名其妙地渴望有人来他的园子里探望他,希望和他们交朋友,并排走在一起。
易丝哈听见他的园子外面人声鼎沸,园子内却野草萋萋,弥漫着飞一般凄凉的静止与冷寂。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在他从来无人问津和从来没有人进入过的园子里,来来回回心焦地迈着细密的碎步。他像一只饥饿和快要死掉的小老鼠,匆匆地不安地边走动边倾听外面的世界。多年以来,易丝哈也曾盼望着突然有一天,国王带领他的属下,声势浩大地走进他的园子里来探望他,嘉奖他曾经忍受的寂寞和承受苦难的能力,以及表彰他一生中没有传播过一句坏话的人道主义精神。于是,让这件大事和震惊朝野的消息(国王看他)不胫而走,飞进他心爱的牡丹的耳朵里,牡丹因此怀着虔诚、敬慕,以及好奇的心情光临他从来都没有人来过,已经被异性永远遗忘了的荒漠而沉寂如浮土的园子里。这两件连锁性的事件,在他一生的光阴里边,无疑都将是多么的振奋人心啊!
易丝哈想着的时节,那激动的血脉膨胀着血管,像无数次疾病折磨他而快要令他昏厥过去的快感。
可是,园子外面的人群随着长官的离去也都相继慢慢地风一样地散去了,园子逐渐地显得比以往更加寂寥的安静,比生命离开躯体更加可怕的寂静和冷漠。他被这前生未卜的枯寂包围着,一层一层包围着,最后他似乎找不到自己了,仿佛自己就是虚无缥缈的枯寂本身。他的灵魂在园子里一个又一个的草尖上飞落。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是饱尝寂寞,仅此而已。
日子照旧一天接一天过去,易丝哈的园子里依旧无以言说的沉寂和凄凉。谁也想不起走进他的园子里来看看这个活着比死去好不了多少的小不点。国王没有来,长官也没有来,就连一个普通的人都不曾来。易丝哈渴望访问他的人由有头有脸的头面人物,下降到:来个叫花子看看也成啊!最后,绝望使他只剩下最后的一点想法:希望有一天有人能隔着园子的墙壁,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够了。但是,没人听他说话的。谁都没见过他,谁都不会听他说的。事实上,他就是世间的存在于人群中的一个幽灵。他常常能看见人,但人从没看见过他。他完全是他的囚徒。他只好对着冷漠的墙壁自言自语:
我的名字叫易丝哈,你们知道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矮小的人!……哦,是吗?看得出来……哈哈!
易丝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园子显得更加的荒凉、空旷;野草们横七竖八地长着,悄悄爬满一派杂乱无章的景象。他用一双轻微的小脚,在他空荡荡的园子那淹没人的野草丛里,走啊、走啊,终于走出了一条条细小的逶迤的甬道。
很多时间,他希望自己能够长大,也一定有长大长高的那么一天。然而,他却总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小了,而园子却越来越大了,似乎他的小更加显现出园子的大来!
偶尔有时间,他竟略略显得清高起来:别人也有不如他的地方呢,他身体这么小,一点不浪费衣料和粮食,就拿吃东西来讲,别人吃四五元钱一碗的饭,自己则只需几角钱就可以打发和解决问题了。这难道不是人的长处和优点吗?但又一想,别人会反驳:有能耐你也吃一桌成百上千的饭菜啊,你也穿成千上万元的衣服压他娘的豪华轿车啊!你什么都没有,命运似黄连般苦,还说什么呢,有什么可优越的?如此一想,他就又自哀自怜起来。他越来越深刻地觉得,命运有时候就像是一个嫉妒人的或者无缘无故憎恨你的肖小之辈,动不动给人以惩罚,叫人难堪,简直铁面无情。
夜深人静的时候,矮人易丝哈独自走出园子,穿越着一个又一个下水道,和尾巴粗细不一的老鼠们一道慌慌张张地寻找吃的。他也时常隐藏在黑夜的暗影里,悄悄溜到饭馆门前倒残汤剩饭的铁皮水桶或者塑料桶子跟前,艰难万分地攀上桶子去,然后,一只雀爪子大小的手牢牢挂在桶子的沿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全部叉开,成笊子的形状,把食物从漂浮的面汤上打捞上来,塞进自己的嘴巴,兴奋地嚼起来。
是的,在一些堆放垃圾的地方,易丝哈也时常能找到充饥的东西。往往一块发了霉的饼子,或者半个长毛的干馒头,就足够他一个星期的口粮了。他将馒头或饼子拿回园子,用凉水泡烂,这样吃起来就顺口多了。他吃东西的时节,从不挑三拣四,从来都带着虔诚的感恩的心情,不管吃多么差劲的食物,他都能吃出香的味道,都满怀感激。
他每次美美饱餐一顿,都要累得满头大汗,浑身散了架似的,但很满足。这一次,好生幸运,易丝哈打捞起一根长长的长面条,便格外小心,嘶溜溜吸进嘴里。正吃得津津有味,街头的一角突然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易丝哈想,这一准是个酒鬼,你瞧他那糊涂样儿,身子东倒西歪,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娘。一只硕大的尾巴如闪电般的老鼠从那人的脚下,刷地一下窜过,径直奔向易丝哈所在的塑料桶子。
能逃过我的眼睛吗?你这偷窃麦子的狗杂碎!醉汉不依不饶地诅咒着老鼠,并且弯下身子,在脚下摸来摸去,拣起半块砖头,你跑、你跑,瞧我不把你一砖头砸死,就是你弄下的!
这个醉汉,真是执着,脚步颠三倒四,脖子软软的,晃荡着半截大肠头子般的脑壳向这边摇荡过来。
易丝哈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个醉汉会把他当作小老鼠一砖头拍死。当然,拍死他跟拍死一只小老鼠是没什么两样的,别人不会把他当作一个人格独立并且有思想的人来看待的,法律也不会为他做主的。这一切,都令他对后果感到无望。但是,被吓傻的他,不知该怎么办。有种无处可逃、惶恐不安。
易丝哈呆呆看着那人迫近。他想:
一砖头,不变成肉酱才怪呢!哎呀、哎呀!
易丝哈在心里叫苦不迭。
老鼠行踪诡秘,从这边跑过来,一溜烟却不知去向。但易丝哈就不同了,他是一个身材如此之小的人,行动自然就不甚方便了。
眼看来人醉眼迷离,逼近。他的心都快飞出来。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抱着一死的决心,深吸一口气,一跟头扎进了塑料桶中的面汤里。他在桶子里鼓劲憋着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易丝哈感到眼珠子快要迸出来了,耳朵的耳膜快要炸裂了。他在面汤里一动不动地缩紧了身子,收缩成一个线团团。片刻工夫,他就头晕脑涨,闷得发慌,胸口充气或者撕裂一般向外膨胀拉扯,并且伴着近乎破开的疼痛,一时难以忍受。但恐惧与逃生,使他不得不抬起屁股拼命往面汤的更深处扎,不得不长时间将脑袋潜伏在面汤里。
悲凉的感觉比生命本身受到的威胁更加绝望地淹没矮人的心。
最后,易丝哈再也憋不住了,但他依旧不敢立刻贸然把脑袋露出来。于是,不大一会儿工夫他就一连喝了好多口面汤。面汤又呛又噎,使他晕死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易丝哈趴在面汤上的半块干得石头都砸不烂的干饼子上,慢慢醒转过来。他把脑壳小心翼翼地探出水桶边沿,看见那个酒鬼拿着砖头走远了,突然酒鬼对着一张立在商店门前——画着一姑娘的广告牌,伸开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投掷过去,于是广告牌上立刻发出哐啷的一声。同时,酒鬼却把双手放在自己的头上抱住发出一个疼痛的怪叫。他把那砖头拣起来,发泄一般一连投掷了三次,又一连这样的动作或者说姿势怪叫了三次。真是感到无比的快活啊!而易丝哈却永远没有这样的快活。他即使牙齿打掉了,也只能咽进肚子里去。
当旁边一间灯亮了的时节,那醉鬼才无所畏惧地逃走了。
易丝哈费了九牛二虎和吃奶的力气,才将自己疲惫软弱的身子从面汤桶子里弄出来。他静静地躺在桶子下面,一边歇息,一边不安地思索着:我还活着吗?哈哈,活着呢!他掐一掐自己的脚趾头,难过地想:这次差点没被面汤淹死,实属侥幸!他再也忍不住了,伤心至极地哭起来。他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声音,不敢叫人听见。他感到活得那么压抑。干什么都心惊胆战的样子,倒使自己像一只老鼠一样提防周围的世界。他想说不能说,想笑不能笑,连哭泣都得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一面抹眼泪,一面突然感到很快乐,觉得自己也算得上是个命大之人,毕竟死里逃生啊!他面庞含着淡淡的微笑。泪水和微笑一起在他的脸上爬着。
想了一想,易丝哈索性就不哭了,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坚强一些,男子汉嘛!于是,他像个刚刚爬上水岸的小鸡,抖抖身子上的脏东西,昂首阔步地向自己的园子里走去。
园子里真是永远的沉寂和安静。
阳光有时怡人有时却一味灰蒙蒙的,你甚至看不见它藏在天空的什么地方,但你能深切地觉到它发出苍白窒息的热。
这使得矮人易丝哈常常感到害怕,感到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园子的某个墙角窥视。于是,任何猝然发出的声响,都令他毛骨悚然,头发耸起,全身立时布一层鸡皮疙瘩。他怀着警惕,谨慎不安地活着。
有一天,一只受伤的野鸽子跌落到园子里,它灰色的羽毛闪耀着天空和大自然赐予它的光泽。易丝哈跑过去观察、打量。他企图靠近它,想诊断它到底受了什么伤。但是遭到鸽子的拒绝:它竟然用嘴啄他。
他对鸽子说:别怕,我没有恶意!
然而,鸽子却听不懂他的话,仍旧不让他靠近。
他开始围绕着鸽子转着圈圈,并努力用手势表达自己的善意。
鸽子还是摆出一副打架的架势,敌视这个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东西,猜测、疑惑不解。
易丝哈嘴里叨咕着什么,慢慢靠近鸽子。
鸽子似乎疼得颤抖起来,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睛无力地闭住又张开,这才使得易丝哈走到它跟前查看了伤势。原来鸽子的一只翅膀折断了,血还在流。他用唾液洗了鸽子的伤口,又在脚下挖了一些干净的黄土,撒在鸽子的伤口给止住了血,然后用他的床单——半片他拣来洗干净的破布——包扎了它的伤口。接着,矮人细心地选择并且开辟了一片空地,以蒿子的秆当作檩子,草叶当椽子,开始给鸽子建造了一座房子。他累得吭哧、吭哧的,满怀着无比的喜悦和信心,觉得终于有了一个亲近的同伴儿,他的心里涌动流溢着虔诚的感激。
自此,易丝哈开始喂养这只从天而降的伙伴,并且和他诉说自己的忧伤、烦恼,以及快乐。起初,鸽子尚且听不懂他的话,渐渐地,它开始吃他给的东西。到后来,易丝哈只要发出某种特定的声音,鸽子就能明白他的意思。愈到了后来,他们两个愈加达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默契和天衣无缝。似乎已经难舍难分。他时常学着鸽子的声音,咕咕、咕咕这么一唤。鸽子就立刻从自己的房子里跑出来,吃他喂的东西,或者两个伙伴一道在温馨的日头下的园子里悠闲地散步,他们一边散步一边听他讲他四十年来的故事,一道分享各自的快乐和痛苦。
从某种意义而言,易丝哈对于野鸽子,就仿佛起着母亲对于孩子般的责任。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把对牡丹的爱转移到照料鸽子的劳动中。在劳作中,他暂时忘却爱情的折磨。
但是,与此同时鸽子的伤也一天天的痊愈。这使得易丝哈既高兴又担心。担心它伤好之后,肯定会飞走的。
还会回来吗?易丝哈怅然仰头望着天空。
但是随后,易丝哈又批评了自己一顿,并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克服自己的自私心理,希望鸽子能重振翅翼,翱翔天空。
有一天夜里,月光如水,易丝哈听见鸽子的翅膀拍打异常激烈,发出求救的惨叫声。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原来是一只野猫把他的伙伴从房子里扯出来。他向野猫猛扑上去。野猫不但不怕他,竟然丢下鸽子迎战他。野猫完全把他当作一只小动物对付了,束毛低头,埋伏下来,打算跃身欲扑的架势。
易丝哈急中生智用全身的力量向野猫发出平生第一次最大的断喝:瞎了你狗眼——!
声音犹如炸雷。
野猫怔了一下,回头转身跑了。
易丝哈慌忙奔到鸽子跟前,抱住脖子看,似乎已经断了,无力地耷拉着。他抱紧同伴的脖子,轻轻地把脸庞贴在上面,那柔软细腻的绒毛滑过他的皮肤。
良久,易丝哈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如水的月光流走了,黑夜更加黑。但他没有哭。因为经验告诉他,哭泣是毫无意义的。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夺走他的同伴、他的欢乐、他的爱。现在,他再也没有地方去诉说了。
第二天,他把鸽子埋葬在园子的墙脚下面。但每次他看见那埋葬鸽子的地方,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酸痛。他曾经想过要给这个世界上的国王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他所遭受的别样的不同于他人的待遇。但他却不知道国王的地址,想必国王也是无暇顾及——在人家看来——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的。
有一天,他得知牡丹远嫁异乡,被两只红色的和三只黑色的小轿车徐徐地拉走了。
他在园子里,在毒辣的日头下面睡了一天,他还嘴里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说:
什么也没有了!
有一天,易丝哈终于发现了一个新的乐趣:在园子的草丛里有一窝蚂蚁!蚂蚁有红色的,有黑色的,但在易丝哈看来,蚂蚁是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裳。它们也在为生计忙碌。他跟蚂蚁打招呼:
嗨,伙计,看到你们真高兴!
有一只蚂蚁仿佛听懂了,立住脚,舞弄自己的两只触须,表示友好。一只个头矮小的蚂蚁搬着一枚草叶,搬不动了,一下子从一个土坷垃上翻滚下来。易丝哈快活地笑着,去帮蚂蚁把草叶捡回来——他用一根草秆准确地拨动草叶。他不管蚂蚁们听不听他讲话,他都给他们唠叨个不休。毕竟,易丝哈觉得它们是活的。
蚂蚁搬家的时节,易丝哈看蚂蚁扛起比自己还大的蛋匆匆行走。他不小心一草秆弄破只蚂蚁蛋,里面竟是一滴淡淡的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滴水居然就是一个生命!并且,在他扎破蚂蚁蛋之后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那水滴向上升起一息冰凉的温度。
每当听到响雷的时候,易丝哈就莫名担心,就跟担心自己的亲人一样担心那些比它更小的生命。易丝哈觉得在强者的眼里,他是最卑微的弱者,然而在更加弱小的蚂蚁跟前,他又是一个强者。因为在园子不多的生命种类中——另外还有蝴蝶和蜜蜂会朝觐这寂静的圣地——他有义务和责任爱护它们。易丝哈学会了和蚂蚁玩耍,和蝴蝶、蜜蜂们捉迷藏。他一生没有愉快和欢乐。这些就是他的欢乐,全部的欢乐。
深秋的时节,连绵的秋雨冲毁了所有的蚂蚁窝。
易丝哈看着这一切,显得无可奈何。
渐渐地,气温骤然下降,易丝哈开始不断瑟缩着身子。夜晚,他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子里,再也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只是他蜷缩得却更矮小了,比一个人的拳头还小。他似乎想把自己收缩成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然而,他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呀!一天,一天,就这样,漫长的冬天又要到来了,和以往的冬季一样。在这四十多年的时光里,易丝哈最惧怕的就是冬天。夏天是大家的,而冬天却是少数人的。就连外面出去寻找吃的也开始变得困难重重。
就在一个个困难接踵而至的时节,有一个开发商要在这里——即是易丝哈居住的废弃了多年的荒凉而又寂静的园子里——建造一栋豪华无比的摩天大楼——在他的规划、设计方案和向外面散布的消息里如此说道。开发商和当地的有关部门多次在协商这件事情,有那么几天据说是谈得差不多了,又有那么几天又说是谈崩了,不行了。之所以迟迟拖延,是因为那片地皮到底归属谁管,是哪家的——是集体的呢,还是国有的,说不清楚。这项工程的破土动工,谈来谈去一直折腾了好几个月,终于有了结果。
然而,这个世界上在发生什么,即将要发生什么,易丝哈却一无所知。他能知道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
那片地皮到底是出售给了开发商,那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在一个太阳还没有出来得很早很早的早晨,疲惫的易丝哈尚耽在早春甜美的梦香中的时候,大型挖掘机和巨型推土机突突地开来了,它们推倒了园子那古老的墙壁,把土一层一层推起来。易丝哈先是被压在土的下面,尽管他自己认为他是人——尽管他就是一个现实当中的人,但是人们根本不把他算数。接着,人们在打地基的时候,又无所顾忌地把他的尸体挖了出来,小小的尸体被挑在挖掘机巨大坚硬闪闪发光的铁牙齿上,仿佛挑起来一只死老鼠或者是一个老婆婆的发霉的破烂袜子,人们根本不相信他会是一个人。也仿佛他的存在与所有的人都无关!
人们只是谈论着机器的威力,并哈哈大笑着,说:“这玩意儿就他妈跟一只破鞋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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