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乌鸦的背子仿佛把夕阳给驮走了,天的幕布越降越低,渐渐迫近这异域的田野,丝丝缕缕的晚风吹拂着田野渠背上的草。
社目被这片肥沃的原野惊呆了。
社目的弟弟布布几年前走了,走哪里了没有说,说是到有田种、长粮食的地方去。
不久,母亲便思念儿子,布布、布布地念叨儿子的名字!到了后来,就不住地哭泣,把眼睛都哭麻了,说是在死之前能再看一眼布布。
于是,一家人就让大哥社目去找小弟布布。
社目的弟弟到底去了哪里呢?
大家推测了一番,都认为是去了新疆,因为那里的田野广阔,只要人肯吃苦,肯在地里下种子,就有白面馒头吃,就有长面饭吃。
布布在走的前一日,跟爸爸吵了一架。爸爸说,你长这么大了,整天还吃我的喝我的,你也该到自食其力的时候了,再说我现在也老了,你不但不养活我,却还要我养活。
我都不愿意叫您父亲了,老头子,您知道吗?我什么都不会,除了种田,我一无所长,长这么大您教给我别的本领了吗?除了种田、种田,再什么本领都没教给我,即使是教会我赌钱也行啊!可是连这个您也没让我学会,一句话你只是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来而已。可是,您知道吗?我压根就不想到世上来,不想来,世上到底有什么好呢,它给我的痛苦大于欢乐;另外,您瞧,我从您那里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既没有一笔供我生活的遗产来继承,也没有教给我任何赖以生存的手段,如果您能让我退回去,我宁愿自己不来这个人间,那样我将会对您莫大的感激,真的!
这些我都办不到,你要知道,你的老子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十分贫困的农民,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受害者,我的老子也给我什么都没有留下,也叫我毫无准备地就到这痛苦的世上来了。你以为我高兴来吗?我一点都不稀罕他叫我到这个地球上来,你知道吗娃娃,我的老子——也就是你的爷爷,那个连胡子都显得倔强的老头子——馈赠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是三块土坷垃支起来的一个泥瓦罐儿,那就是我的锅——也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和你妈妈就在那里烧火做饭的。然后,我们就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我恨他,但是他死了,我恨他也没有用了,你说有什么用呢?我现在不恨他了,所以你现在也别恨我,娃娃!
你们那时候是啥年代,现在是啥年代啊!父亲,不一样了,时代和社会变了,您不能拿我们跟您的过去比较,比不成唦!
滚蛋吧,我不管是啥年代,反正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就只是能让你到这世上来,你想想,瓜儿子,我一个农民,我不用人教我,自己就学会了种田,这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倘若你让那些坐在洋房子吃闲饭不种田的城里人来,那他们连粮食和草都分不清呢。但是你看唦,无论我们怎么卖力地种这些田,可是田里就是不长粮食,你晓得不,长粮食的田里要上农家肥,不能上从国外运来的化肥,那都是外国人给咱们放的毒,使上几年,田都坏了,种子坏了,得依赖人家国外的种子,自己的良田却被国外用种子控制着,多可怕啊!另外,还要浇水,可是咱们连买种子的钱都没有,田也都是旱田,没有水灌溉,天不落雨,你让我怎么办呢?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哦,父亲,既然您知道这么难,那您干吗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来呢?
娃娃,这你不能怨我,等你长大了,你也要结婚,也要生娃娃的,可就是千万别像我一样生娃娃生得太多太稠密,你要像你爷爷学习,他老人家真是有先见之明呀,就生了我一个……
布布立即反驳说,那是因为我奶奶饿得实在不成,受不了了就偷偷跟上一个过路的人跑了!
不许揭你爷爷的短!娃娃,不管怎么说,孩子生多了,没有优良的品种,真累!
您现在才知道我们连累您了!
滚开!
你没有本事,你还要生这么多娃娃?真行!
滚,真是岂有此理!
生娃娃你以为简单得很,好得很吗?
噢,你说得也对,可是我不生娃娃,谁来种地呢?就这薄田总是得要有人来下种子吧,指望那些城里人来种田吗?简直是异想天开,他们那些人只会溜逼(嘴),只会把我们这些下苦力的指挥来指挥去的,给我们讲一些深奥的大道理,你说道理谁不会讲呀,种田不是讲道理的事情,得用手操作才知道深浅,得下一把笨苦,不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就能顶事的,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一点也用不上唦。
可是人家就是靠讲道理,就是靠指挥人,就是靠溜逼(嘴),靠走到哪里把逼(嘴)溜到哪里来生活的,然而我听说他们吃得比咱们好,住得也比咱们好,吃的都是特供,还有好多好玩的,他们变着花样可劲玩,可会玩了,他们玩遍了一切,据说都开始玩人了。您看看咱们,从来都吃不饱,您再看看咱们的房子,比麻雀窝都不如。
听说城里你也可以去,人家又没有拦着你嘛!
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到城里靠什么生活呢?喝风拉屁吗?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什么都不会,有朝一日我就是到了城里了,我想自己即便无论怎么卖命地干活,也还是一无所有,也还是个穷光蛋!
那就怪不得我了,这些我也管不了。
父亲大人,您太不负责任了吧,明天我要离开咱们这个村子,到一个田多而肯长粮食的地方去,我以后再不回来了,您和妈妈多保重吧!
走吧,赶紧走,省得我迟早赶你们走,把你们统统心狠地赶走!
第二天布布就走了。
可是那个田多又肯长粮食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
社目一下子想到了新疆。
他就往那个叫新疆的地方走,想弟弟布布肯定到那个地方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打零工,走了好多天就走到新疆靠近俄罗斯的一个地方,他本来还想往前面走,可是看见身边有一片田,好像种了两年之后,现在又荒下来了,开始长草了。他在那田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手捧着田里的土,那土真肥,油油的感觉。那么大的一片田,田上面的天空那么蓝,那么宽广,雄鹰闪动着翅翼,磨盘一样的翅翼就像船在大海上自如地划动着船桨。于是,社目万分感慨,复想到自己父辈们守着的家乡的那点薄田,觉得好可怜好可怜,心上就不由一阵一阵酸楚。
在这片田地的四周,稀稀拉拉住着几户当地的人,他们的块头真结实,好像吃这样地里的粮食,就应该长成这么个样子的:个头普遍都很高,异常魁伟,眼睛蓝蓝的,鼻子跟蒜锤子一样大大的,如果按照希特勒的要求那都是优良的种子,最优秀的人类的品种。
这时候,有一个当地人走过来,打量了一会儿社目,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口里(内地)来的!哎呀,你们这里的田真好呐!
那个人自豪地说,我们这里的田嘛,多得很,你想在这里种就种吧,就是一年太苦了!
社目说,辛苦我不怕,我们农民从来都是不怕苦的,因为我们就是下苦的命嘛,也早已经习惯了,苦对我们已经成为一种快乐了,怕就是无论你怎么苦,庄稼也还是颗粒无收,那样实在是对不住那田,也对不住那些等着吃饭的人!
我们这里的田,你种上就知道了!
社目浑身都是力量,以前总是觉得自己有力量没有地方施展,现在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开始放开了手脚干了起来。他先是把这片田整个翻了一遍,又把田里的土坷垃敲碎,再把整个田耱平。然后,把山上融化的雪水引到田里,把田浇透了。待到播种的时节,他就从当地人那里借到了种子开始在这片荒废了的田里种上了粮食。
春天的时候,社目种的粮食长得和人一样深,当然粮食田里的草也长得同样深,社目就又开始抢着锄草。除草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就像农民在衣服上捉虱子一样,把它们找到消灭掉,这样田就和人一样舒服了,坦然了,不再感到痛苦和纠结了,自然就开始健康成长了。
夏天是粮食歌唱和展示的阶段,在微风中唰啦啦、唰啦啦摇曳,无论身姿多么迷人好看,但是很快就过去了!
秋天来了的时候,社目种的粮食就开始饱满和成熟了,它们沉甸甸地耷拉着脑袋,静静地芬芳和沉默着。籽实越饱满,穗子越大,头颅就勾得越低。不像人,脑袋里越没货越没东西的人,头颅昂扬得越高,目空一切,狂妄不可一世的一副架势。
要收割了,社目怀着甜蜜的喜悦,每割倒和捆成一个粮食捆子,嘴里就喊一声感赞造物主,他喊了多少声他自己早就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满含敬畏和感动,眼里噙着感激的热泪,心里又高兴又紧张,他担心这是一个幻觉,一场不真实的空欢喜。
后来,粮食捆子摆满了一田,就像躺着一地的娃娃。
就在社目把粮食捆子一个一个往一起集中的时候,来了一帮人,这是一帮从来不干活但却一辈子都要吃好吃的东西的人,也就是爷爷和父亲们经常说的那些溜逼(嘴)的城里的人。那些人对社目说,你怎么跑到这里种田来了,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谁让你胡乱开垦土地的?粮食统统没收,赶紧滚蛋!
当地的老百姓对那些莫名其妙突然冒出来的人也非常讨厌,说你能代表的是谁?这地方原本就是我们的,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什么都想管,你们有饭吃就行了,我们把你们养活上你们还嫌不够吗?你们干吗要干涉我们种田的事情,你们这样整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再说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生活的,我们想让谁种这些田就让谁种,你们吃闲饭的人管得着吗?
但是那些人不管,说赶紧让这个人走,再不走就把他抓起来。
在那一伙莫名其妙的人里面,有一个看样子家里条件很好,从来没有吃过苦的人对社目说,小伙子,我看你挺能吃苦的,我给你讲,我家里有个老人病了,你如果愿意,去伺候我的老人吧,这些田你不能种,你也是种不成了,你到我那里,我给你的工资开得高高的!
社目说,我的老人快没了,想见我的弟弟一面,我都没有顾上伺候,等找到了我弟弟,对我的老人有个交代,我再去伺候你的老人吧!
找你弟弟吗?一个当地的老汉问,他长的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们这里来的巴郎子很多的!
我弟弟是个罗圈腿,瘦瘦的,喜欢哼一首歌子,那歌子的名字叫《幸福在哪里?》
噢,我好像见过这么个巴郎子,我记得他是顺着那一条山上过去了,走了有一年了!
就是那个山吗?
就是的,就是的,就是那里!
社目放下了手里的粮食捆子,迈开那一副穿着沾满泥巴的农民人的破布鞋的双脚,和当初离开家乡时一无所有的那会儿一样,甩开膀子开始沿着那个人指引的山峰匆匆地走了。他头也没回,他想,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