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学的特殊门类

文艺美学和文艺学紧密相连，可说是文艺学的一个特殊门类。因此，要弄清文艺美学和文艺学的联系与区别，不能不先了解文艺学的对象和内容。

文艺学，专以文学艺术为研究对象，对它作全面的、综合的、系统的研究。诚然，其他一些科学也要文学艺术。例如，哲学、史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伦理学、宗教学、心理学、语言学、符号学，以至工艺学、色彩学、印象学等等，也都这样或那样地研究文学艺术现象。然而，这些科学只是研究文学艺术的某一方面，揭示其某种关系与特殊性。文学艺术，在这里只是说明某门科学范围内的特殊规律的材料。这些科学分别研究社会规律、心理规律、物理规律等方面。然而，对于这些科学来说，文学艺术不是其主要研究对象，更不对文学艺术作综合的、全面的、系统的研究。专以文学艺术为对象，对它作综合的、全面的、系统的研究，很早就构成了一门独立的科学：文艺学。

文艺学有广、狭之别。广义的文艺学，研究对象包括所有的文学艺术；狭义的文艺学，只研究文学，成为关于文学的科学，而与艺术学相区别。我这里所说的文艺学，是广义的，既包括艺术学，又包括文学学。

文艺学的日益发展，本身也分成了许多部门。文艺学的主要部门有三个，那就是：文艺理论、文艺历史与文艺批评。

文艺批评，是三个部门中最活跃的一门，它和文艺实践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文艺批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活动，而是一种评价活动。它紧随着作家、艺术家和文学艺术作品，对此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从而以自己的评价去影响读者、听众和观众。文艺批评，反过来又作为读者、听众或观众的呼声，对作家、艺术家发生作用，使得作家、艺术家重视社会的需要，从而影响着今后的创作。因此，文艺批评是文学艺术作品的作者与受众者之间的桥梁，是创作者与欣赏者的反馈关系的中介。每个时代的文艺批评，受那个时代的文艺历史和文艺理论的制约，从一定的文艺思想、文艺史观出发去评价文学艺术；文艺批评反过来也影响着文艺理论和文艺历史。文艺批评，按别林斯基的说法，是“行动的美学”，直接或间接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美学观点、思想。历史上有许多文艺批评著作，本身既是文艺批评，又是文艺理论，并且还是美学著作。法国，伏尔泰的《论史诗》，狄德罗的《论戏剧艺术》，雨果的《〈克伦威尔〉序》；德国，莱辛的《拉奥孔》《汉堡剧评》，歌德、席勒的一些评论；俄国，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大量文艺评论，是对许多具体文学现象所作的批评，但也阐发了自己的文艺理论和美学见解，文艺批评史、文艺理论史和美学史，都要研究它们。在中国，自古至今大量涌现的诗话、词话、文论、曲话、剧说、乐论以及小说评点等等，大多是即兴随感的文学艺术品评，与西方的文艺批评相比，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稍有系统的理论体系。但就是这种即兴随感式的艺术品评中，也不时闪耀着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的光辉，并且缓慢地在形成着自己独特的体系。文艺理论、美学思想在文艺批评中逐步发展，并且和文艺批评紧密结合，这些，也许是中国的传统文艺理论、美学思想的显著特点。但从世界范围看，文艺批评发展到近代，由于它同文艺创作实践的关系如此紧密和直接，已日益显示出它的独特趋向：文艺批评，作为一种评价活动，和文艺理论与文艺历史的区别越来越明显，它既不属于历史科学，又不属于理论科学，而成为类似文学艺术活动的特殊形态，越出于文艺学范围之外。如果说，文艺批评仍然还是一门科学，那也是应用科学，它有自己的历史。苏联的库列肖夫在20世纪70年代所撰写的《俄国批评史》，把文学批评作为一门专门学问予以考察，系统地阐明了俄国文学批评的历史发展过程。美籍捷克学者韦勒克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撰写的《近代文学批评史》，更为详尽地叙述了西方近代的文学批评历史发展过程。在中国，五四以来曾陆续出现了好几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尝试把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批评的历史理出一个线索。郭绍虞不满足于此，他在撰写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基础上，还曾尝试撰写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但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尽管紧密相连，毕竟还是有区别，随着科学研究的逐步深入，包容好几门学科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势将分解成单独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理论史、中国美学思想史等。

文学艺术史，作为历史科学，又作为文艺学的一个部门，研究文学艺术本身的历史发展过程。世界上的文学艺术，从中到外，古往今来，浩如烟海，不可胜数。因此，对于文学艺术历史的研究，不得不分门别类地进行。如果以艺类分，有对某一艺术种类的历史研究，如文学史、音乐史、绘画史、戏剧史、电影史等等。而对下一层次艺术体裁的历史研究，就出现了小说史、诗歌史、散文史等属于文学史的更为具体的部门。甚至，每一艺术体裁还可以细分：小说史中又有白话小说史、文言小说史，长篇小说史、短篇小说史等等；绘画史中又有版画史、水彩画史、连环画史，等等。这些是由上而下的历史研究。自上而下，也可以对几个艺术种类作综合的历史研究，例如，把绘画史、雕塑史、工艺美术史等综合研究，就有了美术史。如果对所有艺术种类作综合的历史研究，就成了包容一切艺术的艺术史。综合的艺术史，产生在对各门类艺术的分门别类的历史研究基础上，反过来，又促使各门类艺术史更深入发展。如果以国分，就分别国家、几个国家和整个世界的文学艺术史。研究中国的文学艺术，就有中国文学史（细分，又有中国小说史、中国诗歌史等）、中国戏曲史、中国美术史（细分，又有绘画史、雕塑史等）、中国音乐史等等。研究欧洲地区的文学艺术，就有欧洲文学史、欧洲美术史等。研究阿拉伯诸国的文学艺术，就有阿拉伯文学史、阿拉伯美术史等。对世界各国的文学艺术作综合的历史研究，就形成世界文学史、世界音乐史、世界电影史等。如果从时代分，就有文学艺术的断代史、通史。在中国，就有中国先秦文学史、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唐代文学史、宋代文学史等。研究欧洲的文学艺术历史，也可以按不同时代进行：古希腊罗马时代、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启蒙主义运动时代等。无论研究国别国家还是世界诸国的文学艺术，都可以采取通史的形式，例如俄国艺术通史、欧洲音乐通史、世界美术通史等。

对文学艺术作历史研究，如黑格尔所说，“它的任务在于对个别艺术作品作审美的评价，以及认识从面对这些艺术作品发生作用的历史环境”（《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6页）。文学艺术史，作为历史科学，从历史现象出发，理出历史线索，展示历史过程。然而，文学艺术史，还要进而探索文学艺术的历史发展规律，作出理论说明，历史和逻辑相结合。“在这种主要是历史的研究里，会出现不同的观点……像在其他从经验出发的科学里一样，这些观点经过挑选和汇集之后，就形成一些一般性的标准和法则，经过进一步的更侧重形式的概括化，就形成各门艺术的理论”（同上书，第19页）。

文艺理论主要运用逻辑的方法研究文学艺术。逻辑的方法，就像恩格斯所说，“无非是历史的研究方式，不过摆脱了历史的形式以及起扰乱作用的偶然性而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122页）。在从历史上升为逻辑的过程中，文艺学产生了一些处于历史科学和理论科学的过渡形式，例如比较文艺学、文艺发生学等。这些科学，很难说只是历史科学，它也要作理论研究。在研究个别国家文学艺术的基础上，进而把不同国家的文学艺术作比较研究，探索异同，找出规律，这是历史研究，又是理论研究。如果说，比较文艺学中的法国学派，侧重于“影响”比较，因而富于历史科学的意味；那么，美国学派，扩大了研究范围，注意于“平行”比较，甚至发展为不同艺术种类之间的比较研究，这就更具理论科学的性质了。

由于文学艺术的样式、体裁、种类复杂多样，文艺理论可以分门别类地发展；文学理论，戏剧理论，电影理论，音乐理论，等等。例如，在欧美较为流行的《文学论》（韦勒克、华伦著），在苏联一版再版的《文学原理》（季莫菲耶夫著），都是文学理论的著作，并非囊括一切艺术的文艺理论。但是，文艺理论也可以把所有文学艺术作为一个整体对象来研究，探索文学艺术共有的性质、功能、规律，这才是确切意义上的文艺理论。把文学艺术作为一个整体对象来研究，并不妨碍文艺理论本身的多样。不仅由于研究对象的复杂，而且也由于研究方法的多样，促成了文艺理论本身的多面发展，形成不同学科。文艺理论同其他科学有紧密联系，特别同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美学的关系最为密切。文艺理论侧重于同哪一科学的联系，着重于从某一种方法来研究文学艺术的某个方面，便形成了文艺理论的不同学科。于是，艺术哲学、文学社会学、文艺心理学和文艺美学，就分别或交错出现了。

过去出现的“艺术哲学”，有的是美学（如黑格尔的），有的却只是从一般哲学上探讨文学艺术中的哲学问题，法国丹纳的《艺术哲学》就是如此。让-马莉·居友的《从社会学观点看艺术》，也是从一般社会学观点来研究文学艺术的社会规律，弗里契的《艺术社会学》，哈拉普的《艺术的社会根源》，都是如此。关于丹纳（泰纳）、居友，蔡仪有过较中肯的评价：“无论泰纳也好，居友也好，他们从社会学的见地去考察艺术，至多只能是艺术研究，不能是美学；换句话说，只是艺术的属性条件的考察，而不是艺术的本质的考察。”（《新美学》，第14页）。

对文学艺术作心理学的研究，使文艺理论深入到文学艺术的创造和欣赏过程中去，接触到这种复杂现象的更微妙的方面。但是，从心理学上来研究文学艺术，有的是近于美学，例如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有的属于文艺学，如赵雅博的《文学艺术心理学》；有的则只是一般的心理学，例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著作。对文学艺术作一般心理学的研究，只是以文学艺术作为材料，阐明的只是普通心理学规律，并未揭示出文学艺术活动中特有的心理规律，因而，严格说，它不属于文学艺术之列。

对文学艺术的研究，不满足于一般哲学、一般社会学和普通心理学水平，要求步入哲学美学（审美哲学）、社会学美学（审美社会学）和心理美学（审美心理学）的阶梯，于是就有了文艺美学。文艺美学从美学上来研究文学艺术，深入到文学艺术的审美方面，揭示文学艺术的特殊审美性质与特殊的审美规律。

文艺理论，不只是文艺美学，也不只是文艺心理学、文艺社会学等等，它是对文学艺术作多层次、多方面研究的综合。文艺理论对文学艺术这种复杂现象，作综合的研究，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美学等各方面揭示它的多方面特性、功能、结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艺美学不过是文艺理论的一个部类。然而，在文艺理论的所有学科中，文艺美学处于最核心的层次。具有特殊的地位，它跨越文艺学而进入美学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