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闵庄烟火》,倏然明白了一种长久积淀在心底却无法言说的困惑:袅袅飘散的炊烟,莫不是村庄的某种意象?从远远的地方望见人家烟囱里,向天际延伸着若有若无的雾气,虚虚地升腾起来,直是母亲呼唤牧童回家,亲人期盼游子归来的暗语……多少复杂的乡情,都被这一幕温暖的柴火点燃了。
故乡,就用这样的无声之语,低低地倾诉;母亲就用那样的喃喃之言,默默地表达牵挂。那些听见的游子回来的脚步勤了,那些听不见的人,仍然背对着故乡。
闵庄烟火仅属于盐池一个小村子的特别表述,未曾想到作者竟然率真而坦诚地说出了很多关于村庄的秘密,以及人们生活中生老病死的顺命,困顿中的坚忍和乐观,原来这些乡土味才是村庄最基本最厚实的底蕴,至此,我们关于乡土情结的共鸣,都被作者以“我的村庄”形式呈现出来了。
山村炊烟遇朝阳,远陌青山绿意长。
闵庄上空,那一抹起于沙际的炊烟,是洇着盐池黄天厚土痕迹的宣言。蓝天白云下,广阔的草原上,一个十岁少年,背包里装着书、收音机、笛子,赶着二三百只羊,不是吹着笛子,就是唱着歌,从家门向远方出发……这情景如遇诗人将如何描述,如遇画家将如何描绘?作者却用摄影的手法自拍,直言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单纯的放羊娃。不管别人如何思忖,他就这样毫不含糊地,甚或带有某种诗意自炫地肯定了童年的快乐。源于故乡的亲人有简朴的辛劳自满,故乡的羊群有天然的草原温饱自足。
其实,童年的快乐都是为迎接即将来临的磨砺而铺垫的,从“一切为了肚皮”开始。
“闵庄位于毛乌素沙漠边上和长城脚下的宁蒙交界地,这里地广人稀,属于半农半牧区。”种地与放羊是人们最基本的生活依靠,除此之外,自然还赐与了孩子们额外的山珍野味,储存在每个人的童年深处。一年四季田地里都长美食:春天有辣辣英、红根根、米粧粧、沙吊吊,榆钱算是上品了;夏天有酸溜溜、酸瓣瓣、奶瓜瓜;秋天有和尚头、糜乌头、沙枣;秋天是最幸福的季节,瓜果飘香,蔓菁遍野……一年四季,头顶上都有美味飞过:麻雀、猫头鹰;地上也有美味流窜:黄鼠、沙鸡,还有某种虫子同样可以入口——童年的记忆被这些能作为额外填饱肚皮的食物所诱惑。大自然赐予的礼物,就这样拯救了孩子们被饥饿困扰的肚皮。作者借最原始的需求,剖开了贫瘠的村庄,人们生存环境整体呈现的艰难困苦,与整个社会和时代在同一发展轴线上。作者没有回避而是敞开胸怀,解剖饥饿出现的社会和时代病症,呼唤着温暖和平淡的生活。
闵庄与中国传统村庄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历程一样,经历过很多为生存而战的艰难岁月。作者从童年展开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这一代人成为维系村庄存在的主力军。父亲性格中粗暴的一面,实则来自村庄,和承载着许多苦难,以及不得不忍耐的苦难。为了捍卫放牧的草原,全村男人包括男孩子集体出动与内蒙人械斗,这是父系力量的体现,也是原始部落的领地意识使然。村庄的每一个男人,就像村头遮风挡雨的那一棵树,对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每一棵小树苗都有照护的责任。父亲对村庄人家大小事情的关心,参与,关照,出钱出力,无不是对村庄的热爱,无不是对村庄这些相依共存人们的感怀。作者写出了父亲对村庄的感情,相反对自家孩子某种程度的忽略,这些现在才能理解的矛盾,在父亲这一代人来说,没有可以追寻的原因,他们被艰难困苦的生活所迫,只顾得上为解决温饱而辛劳,顾不上关心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心理和情感的变化,也没有相应的阅历使他们更趋于理性地思考。作者在多年后,回忆的时候,即使满怀着辛酸,仍然真实地写出了那些心理上过不去的“坎”,这是人生阅历中必经的考验。《缘于爱的伤害》是一篇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从父亲的性格写到过去那个时期,父辈的整体性格特征,似乎他们的生活苦难就源于性格,又难免蕴藏着深厚的人情味。其实乡村的宽广胸怀里,包容了他们人生最灰暗的底色,又促成了他们不甘于被苦难束缚的挑战精神,所以才有一代又一代人的坚守,逃离,回归,延续不断的香火传承。父亲的人生轨迹是走在村庄时间路标上最好的注解,他们的生活经历如同被社会和时代的巨大碾子碾过的无数谷粒,不知道量变与质变的瞬间,是新生还是更大困苦的开端。作者对村庄的这种矛盾心结,无论是现在的理解还是过去的不理解,都毫无怨言地接纳下来,并且不断地回归,甚或某种程度沿袭了父亲照护村庄的潜在引力。不断地回望和付出,如此执着于故乡的情感,至少让很多人由此反思和认清了自己生命的源泉在哪里。
母亲的性格,则作为村庄力量的补充成分,蕴含着土地的敦厚与踏实。《没奶的娘》真实地倾诉了母亲早年缺少母爱,成家后又受苦又受气,辛苦哺育孩子成长的过程,似乎诉说的有些琐碎,但真正让作儿女的人都感受到了作母亲的不易。在那样的条件下,母亲忍耐、包容、吃苦、吃亏,比男人要更甚。她们都以自己像土地一样宽厚的胸怀承载下来,尽全力给孩子们营造一个温暖的家,进门有可口的饭菜,临行有针脚绵密的衣衫相伴,母亲的付出似乎不求回报,只是任劳任怨,没空关心自己随时间渐老的容颜。
这就是村庄的父母,和父母的村庄。
作者用很大的篇幅纪念那些在村庄生活了一辈子,终因天年,或者疾病,或者意外而离开了村庄,走向另一世界的亲人,进而感慨闵庄将随着这些留守老人们的离去,最终难逃自然消亡的命运,这是村庄时代命运的必然。古代那些官员或者其他有文化的人退职之后,回到乡村,传播文明,纠正乡规,成为乡村文明的核心力量,即乡绅。所以,中国农业文明的起点正源于一个个村庄的恬淡与安逸。如今,走出来的人,再也回不去乡村了。然而,城市生活浮华背后难掩苍白。任凭没有归属的心灵和肉体之间,以心理上的冲突和疾病纠结的形式延缓着。至此可以说明作者写作的初衷:一种心灵无处安放的恐慌,寂寞与孤独正在从渐渐满足于城市小康生活之余的心底生发出来,走出村庄的脚印正在被庞大的城镇化机器一点点埋进了高楼深不见底的地基中,茫然四顾,看不到屹立于身后,那些挺立在村头根深叶茂的大树;祖先传承下来的遗迹,冥冥中有缘在心,却无法确切地寻觅到心之所归的实证。往城市的未来看去,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人流和车流的涌动中,找不到心之所属的“桃花源”。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多少人困于归去来兮的深井中,被无奈与焦虑包围。作者笔底流露出对村庄的无限眷恋,莫不是从记忆中找回那些香火延续的踪迹。村庄作为一个几乎将要被淘汰的存在,仅为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栖息地。那些走出村庄的人,与故土越来越疏离,前不见归程,后不见来处,把根留住的希冀,还能否在美丽乡村建设的大潮中得以实现呢。
作者与村庄之间这种纠结与矛盾的感情,在弗洛伊德心理学说中可以稍微得到一点启发式理解。大概意思是说:童年或者少年时代的阅历,构成一个人生命情节的本源,构成一个核心的意象,此后的一生中,这个人的精神永远在追寻童年种下的梦幻,或者在寻找少年丢失了的东西。作家的出生地对作家构成了看不见的影响,这种影响执着地影响了他的一生,使他终生苦苦寻觅,终生在迷惘着痛苦着幸福着。在许多时候,他不知所措,许多时候又获得最大的精神满足。
《闵庄烟火》某种程度上就是在表达这样的心境,又满怀感激之情。苦难固然是最深的沟壑,欣喜有时又来得意外。
《开心农场》里记载了一个情景:十一我带儿子并动员兄妹几人回到盐池,在我父母的“农场”劳作,虽然很辛苦,但比之网络上的假模假式,那是实实在在的。今年上半年大旱,父亲的旱地作物只有几亩土豆。水浇田种了七亩玉米,还有黄萝卜若干畦,向日葵作为花边,镶在地垄上。
作者从虚拟的采摘游戏里,引申出真实劳作的辛苦,虽属直言,还颇讲究了艺术美的自然体现。向日葵自带花边,又成为装点整个田园的花边,对一个热爱劳动和生活的人,美无处不在。这篇虚实相间的描写,充分展示了作者率直中暗藏的精巧,实证了作品整体的写作风格之一种。
作者生动鲜活地运用方言俚语,是引领读者重回荡漾着乡音乡情的田间地头,感念父亲母亲和乡邻们劳作背影的,以相忘于江湖的心态,描述美丽而不一样的烟火。比如形容羊皮袄的多种用途:“白天披,晚上盖,天阴雨湿毛朝外”。“木匠走了想三天,毛毛匠走了骂三天”,人们可以根据情节描述进行想象,也反映出乡村人们日常需求中生动活泼的兴味,以附录中的盐池民歌研究为上乘之趣作。
许久没有细读到这样乡味极浓的作品,能让读者于似曾相识的情景中如此细细思量,还有许多乡音乡情悠长地延续在邻里往来的细节中。这些共鸣,皆因同一片蓝天下,村庄冉冉升腾的炊烟,唤醒了深埋的思乡情,治愈着久违的思乡病。
《闵庄烟火》关于故乡的书写,于平实中见直率,写出了村庄生活的“三味”——即乡土味、人情味、江湖味,还有老人们坐在院子里聊着天乘着凉,映着“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的怡然自得,是年轻一代延续着大树从壅满泥土的根部汲取营养,把绿色回馈给乡野最好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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