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轰鸣的马达声中,5辆三轮摩托车作为前导,指引着3辆黑色小卧车在蜿蜒的公路上疾驶。最后一辆车是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卫兵的卡车。
车卷起尘土,远远望去,车队像从黄色尘雾中钻出来一般。崎岖的道路不时把车颠得上下起伏。
蒋介石在中间的卧车里正襟危坐,双臂交叉抱于胸前,脸上挂着冷淡的表情,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
车不时地颠动着,窗外的景色一掠而过。蒋介石眨眨困倦但依然锋芒锐利的眼睛,看着山水相间的土地,心情万分复杂。
窗外的三湘土地,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想起了率师北伐到此时,那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那势如破竹的胜利和捷报。当时,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个信念:胜利!
而今,十多年过去了。以充沛的精力,不屈的斗志和站在历史高度洞察世间万物的智谋,他战胜了中国这块土地上的一切政治力量,成为中华民族的最高统治者。
每每回想起他这些年间在中国土地上的纵横捭阖,他有理由在高处放声大笑。
可是正当他集中力量对中国政治舞台上不愿向他俯首称臣的唯一一支政治力量——中国共产党实行围追堵截,杀得遍地血流,把最后的几万红军连同他的领袖们圈在了黄土高原之上的时候,日本人打破了国门,要灭亡他统治下的民族。
无论是遥远的儿时记忆,还是这么多年经历的形形色色,蒋介石对这块土地都是有着无限深情。当自己终于成为这个国度的最高统治者时,他多么希望这个民族连同这个国家,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下,能够立于世界强国之列。
眼前窗外掠过的景物,绿水掩映中的青山,透着诱人馨香的土地,让他如同回到了故乡慈溪的乡间。那潺潺的小溪,多像是丰镐房前的那一条。田舍袅袅的炊烟……
他的思绪随着车的起伏颠簸回到现实之中,不觉为失去半壁河山,如今中国已经千疮百孔,生灵涂炭,而且日寇还在步步紧逼,把重兵推到了他如今的陪都重庆的门户前……
这一切顿时使他心力交瘁,愁肠百结。
难道,数十年的生死搏击、宦海沉浮,得到的,就是在自己的手中让弹丸之地的小国亡了这个具有几千年悠悠历史的大国家吗?
他不甘心。无论是历史的总结还是现实的经验都告诉他,这个民族不会亡!
真的不会亡吗?他不断地问自己。
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他的脑际闪过了他在一年前的7月17日对于芦沟桥事件的表态:
“……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我们当然只有牺牲,只有抗战。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应战,而不是求战,应战是应付最后关头,逼不得已的办法。我们全国国民必能信任政府已在整个的准备中,因为我们是弱国,又因为拥护和平是我们的国策,所以不可求战;我们固然是一个弱国,但不能不保持我们的民族之生命,不能不负起祖宗先民所遗留给我们历史上的责任,所以到了逼不得已时,我们不能不应战。至于战争既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
……蒋介石的头枕到了座位的靠背上,双目渐渐微闭,似乎已酣然入睡。但他清癯的面颊的阵阵痉动却表明他的大脑仍在紧张地运转着。他自己清楚地知道,此刻徜徉在绿水青山之间,遍地烽火的中国已经难得有这么一片秀山丽水,可惜自己此刻却无半点心思去欣赏。
长沙城的一把大火,烧得整个中国沸沸扬扬。他是在大火燃起后的次日清晨接到张治中的电话报告的。初时他不以为意,焦土抗战是国府的既定政策,党内对在目前如此严峻险恶的形势下实行焦土政策,基本是一个声音的。汪精卫说过:“我们是弱国,抗战就是牺牲,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地都成为灰烬,不使敌人有一些得到手里。”李宗仁甚至给徐州的《国民日报》副刊题字,将其更名为《焦土》……
想起炸开花园口以后,达到了缓慢日军攻势,可以从容撤退,在武汉再作抵抗的目的,蒋介石觉得尽管提及此事内心有愧对民众之感,但为了民族存亡,又是天经地义的。前几个月来武汉、广州相继失陷之后,他对于当地军事当局没有按照指示焚毁全城而耿耿于怀。
他一直在想,倘若毁了武汉、广州,让日寇费尽血本得到的是废墟,那么,如今的局面又当如何?
当然,蒋介石知道,历史无法假设。
既然无法假设,所以,他的内心是寄希望于长沙,寄希望于张治中的。
只是他在接到前线报告,知道日军仍在新墙河北的岳阳按兵不动,没有攻取长沙的迹象,而长沙一炬烧得一片怨骂时,心头才添加了沉重。
周恩来从长沙大火中惊醒,离开窗户上已爬了火苗的八路军驻湘办事处赶到南岳,找到蒋介石抗议这种行为的时候,是在蒋介石接到张治中的电话之后。
对于周恩来,蒋介石的内心时常有种没有把他当作敌对阵营的感觉,这可能是过去在黄埔军校和东征、北伐时休戚与共的缘故。对于眼前这个雄才大略的中共副主席,蒋介石是极其欣赏的。他曾对别人说过,一个周恩来胜过10个军的兵力。回想起过去在一起的时光,他多么想能将周恩来拉到自己的身边辅佐自己,但他的政治经验和经历又告诉他,对于这样文可治国武能安邦的人物,改变信仰是困难的。好在江山在握,目前纵观国内一切政治派别、武装集团,还没有一个足以与自己争雄的,连毛泽东不也尊自己为领袖么?!只要江山永驻,他蒋介石不急,一切贤才都将是他的麾下。所以他对于国共合作后,周恩来出任他的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是欢迎的。
但是听完周恩来一席神情激动的话和对长沙民众怨愤的描述,他的心头有些乱了。送走周恩来,蒋介石首先想到的,就是现在虽和自己合作抗战但终将反目为仇兵戎相见的共产党,肯定要借此大作文章。
而这些年,这位委员长对于共产党动员民众的本领不仅仅是叹服了。
陈诚的电报,使蒋介石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已经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的陈诚,蒋介石对他的信任正在与日俱增。这样的信任,源于屡屡的决断中,唯有陈诚能全心全意地为他分忧解难。
他当然清楚陈诚对湘省主席的窥探。这些年处在各种派系的争斗之上,蒋介石是纵容这样的争斗存在的,对这种明争暗斗,他遥遥在上,适时地控制着发展,才有了一直稳固的地位。
蒋介石每每想起汪精卫时就在想,他汪兆铭以元老自居,总想坐在自己如今的位置上,但仅仅就这一点而言,他汪兆铭对于中国的事情,中国的政治,还远远没有自己悟得透彻。
他看到了陈诚电报背后的用意,但他又不相信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陈诚会仅仅因此而如此措词激烈。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争斗使由大火而起的事端扩大,他已经看到这种事端扩大的结果,将使他本人极大难堪,也只能给诸如共产党在内的敌对阵营以火中取栗的机会。
蒋介石此行的目的,只是想平息长沙大火以及大火之外的“大火”。
车到长沙,蒋介石住在蓉园原何键公馆。这时是14日上午。
陈诚、张冶中闻讯来见。性情急躁的陈诚还未坐定,就激动地站起来:
“委员长,军队在前方打仗,湖南省政府在后方放火。文白在拆我的台,这个战区司令长官我干不了啦!”
张治中闻言,满面羞愧地低下了头,心中似有难言之隐。他嚅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只是望着蒋介石,心中悬着千钧之石。
蒋介石看看陈诚,又看看张治中,沉了片刻,缓缓地说:“辞修,先不要激动。我们大家要患难相共,文白做错了事,就是我们做错了事。”
蒋介石说完,向陈诚投过去一眼,见陈诚依然一幅激动的样子,还想说什么。他想了想稍稍提高了嗓门说:“现在国家成这个样子,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你们知道吗?现在很多人都说你们是我的八大金刚之一。”
蒋介石竖起指头数了起来:“何敬之[1]、顾墨三、蒋憬然[2]、钱慕尹[3],还有刘经扶[4]、陈武民[5]。别人说归别人说,这没有什么,你们确实是我得力的助手。”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你们应当同舟共济,为我分忧。”
说完,他再次看看陈诚和张治中,这时陈诚已平静下来,不敢多讲,而张治中的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蒋介石说完这番话,对一秒钟之前还如坐针毡的张治中来说,千钧巨石轰然一声落地,悬到了嗓子眼的那颗心也安然地回到了胸腔之中。
久在国民党上层沉浮的张治中,以他多年积累的政治经验,他的这份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从古到今,哪一朝天子的脚下不是铺满冤死者、替死鬼的白骨?张治中当然清楚,从大火燃起的那时起,他就在刀俎之上,他的命运就攥在这位最高统帅的手中,而对于蒋介石,他追随了这么多年,也是深知的。
正因为深知蒋介石,所以他的一颗心直到此刻才安定下来。
张治中站起身,仍然低着头,不敢正视蒋介石,说:“委员长,是我把事情办糟了,我承认我的过失,请求处分……”
蒋介石坐下来,喝下一口白开水,沉思良久,说:“这件事,应当说是我们团体的错误。你的处分问题以后再说。”
他转向陈诚:“立即调74军进驻长沙,担任长沙警备。让俞良桢[6]担任警备司令。”想了想,他又说:“长沙兼株洲警备司令。”
陈诚说:“我马上办。俞良桢的军部现在就驻在南郊解家湾。”
蒋介石让人唤来随行的侍从室副主任林蔚,问:“对于大火外界有什么反应?”
林蔚说:“重庆方面反应比较强烈。汪院长有颇多指责,认为这是曲解了焦土抗战的既定政策,要求追查纵火元凶,措词激烈。另外,在重庆的湘籍人士以何键为首也强烈要求惩治严处,以谢国人……”
蒋介石听到这里,不觉皱起眉头,打断林蔚的话,问:“共产党方面呢?”
“除了周恩来昨天有个口头抗议之外,还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的《新华日报》还没有刊登什么消息。”
林蔚话音刚落,陈诚说:“昨天周恩来回到长沙,约我同登天心阁。当时我说长沙虽然牺牲惨重,但古今中外这样的战例很多。周恩来说敌人未到,自焚害民,不惩办肇事祸首,难平民愤。只有惩办祸首,拨款救济,才能证明政府真心爱民和抗日的决心。也只有这样才能扭转当前不利局面。”
陈诚说到这里,看了看蒋介石,继续说:“我看周恩来还是诚恳的,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做什么文章。大火之后他率政治部第三厅郭沫若他们赶来,救灾还是很卖力气的。”
听陈诚说完,蒋介石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眼望窗外,沉思少顷,说:“和财政部协商一下,拨20万元救济款。对外影响嘛,”蒋介石转向张治中,“文白,你和周恩来商量一下,以政治部和中宣部的名义写一个真相说明,公之于众,使一些想搞乱国家的人住口。”
张治中忙点头,说:“我这就办。”
蒋介石转向陈诚:“让军法部组织军事法庭审判肇事者。”
陈诚面有难色:“军法部远在重庆。能不能让九战区军法分监部来办?”
蒋介石想了想:“让钱慕尹当审判长,他资格老,能压住阵。文白,你说说看,这场大火谁的责任最大?”
张治中觉得此刻很难启口,犹豫了半天,在蒋介石的目光逼迫下,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警备2团徐昆团长是直接责任者,火是由他们点起来的。……还有警察局长文重孚。”说到文重孚,张治中不觉提高了声调:“文重孚严重失职,擅自撤岗,搞得市面上人心惶惶……”
“还有呢?”蒋介石问。
张治中犹豫着不说话。
“我看酆悌难逃干系。他是警备司令,又是总指挥。”陈诚见张治中不说话,马上开了腔。
张治中望望陈诚,点点头。
蒋介石说:“这三个人立即拘押起来,等候审判。”
这时蒋介石因疲倦,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陈诚、张治中忙起立:
“委员长休息,我们告辞。”
蒋介石在废墟中还燃着未曾熄灭的大火的长沙沉沉地睡了一觉,这时他还没有决心要非常严厉地进行惩处。
当他登临天心阁,看到眼前昨日还是一片繁华闹市的城市此刻已荡然无存,只有烧焦了的废墟中冒着袅袅青烟,不时飘过树木燃尽的焦煳味和尸体躯干的焦煳味,整个城市满目萧瑟。这样的景象是他不曾见过的。
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他见过战争的残酷,他见过太多的血流成河,可是面对这样一座昨日的历史名城此刻只有一堆堆灰烬的废墟,他的心被震慑了。他顿觉一双双锐利的眼睛穿过云层,遥遥地向他投射过来,那带着祖先的历史目光,让他不敢正视,那随风呼号的民众濒临绝望的艾怨,让他汗流满面。
作为一个最高统治者,面对人为夷平的古城,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觉得无地自容,这样的一种感觉让他面红耳赤。
他不甘心自己被逼迫到如此地步,咬咬牙抬头望天际,望那深不可测的天穹,眼中盈着泪,闪着光……
跟随蒋介石多年的卫士们此刻真切地看到了这位铁着脸一身戎装的委员长的眼中清晰地透着杀机。
果然,面对堆积在案头,由钱大钧送来的军事法庭的对酆悌、文重孚判处无期徒刑,徐昆判处死刑的判决书,毫不犹豫地用红色铅笔批示:
“酆悌身负长沙警备全责,疏忽怠惰,玩忽职守,殃及民众,着即枪毙。”
“文重孚身为警察局长,擅离职守,率警逃遁,着即枪毙。”
“徐昆玩忽职守,殃及民众,着即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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